趙戎聞言,認真了起來,先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遍正一本正經的張會之。

沒有馬上開口。

張會之盯著趙戎眼睛,繼續道:

“吾聽聞,當初林師弟為了推翻終南國國民們頭頂上,沖虛觀這座大山,先是虛與委蛇,佯娶沖虛觀主之女為妻,此女聽說亦是他青梅竹馬,可是最後……子瑜應該知道……林師弟違背婚約,大婚之日,毀那女子的一世清白,還未過門便成棄婦……”

“在下雖歆慕這位林師弟國士之風,但他此舉,確實私德有虧,聽說當初也為終南國人們所不齒。”

“可是,站在國家大義的角度,他虧損了私德,但最後事實卻又證明他是對的,只有一條路可走,於國於民有益,抱負得以施展……”

今日不知為何,以往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家中妻兒面前,髮鬢都是束的一絲不苟的青年儒生,此時黑髮披肩。

“子瑜。”

此時桌案旁,張會之的身子又往前傾了傾,犀利雙目直視趙戎眼睛,沉聲。

“吾不解,到底該如何擇之。”

趙戎默然。

張會之鏗鏘有力的話語頓了片刻,又道:

“這些,思齊書院的師長先生們都沒有教過吾該如何做,聖賢書上的夫子們也是避而不談。吾知道捨生取義,但不知道國家大義與自身小義該如何取捨,假若此時的吾,就是林文若,面臨這抉擇,是該許國,還是…許卿?”

“吾……想聽聽子瑜的答案。”

趙戎早已放下了酒壺,全程看著他,目不斜視。

他安靜聽完後,點了點頭,然後仰頭又小口抿了一口辛辣酒水。

“其實。”

趙戎看了眼張會之肅穆的面色,朝他舉了舉酒壺,平靜道:

“會之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吾……”

“會之兄先別解釋,聽我說。”

趙戎平靜打斷。

“其實這就是私德與公德的問題罷了。”

“若是私德與公德可以兼顧兩全,那當然是最好,不過這類存在,幾乎就是書上的聖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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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等凡人,若私德與公德相衝突,那便……看清楚你自己的本心,選擇最對的那一個即可,只要你對自己的選擇不後悔,能承擔住一切後果,那便就是對的,管那些囔蠅之輩怎麼說!”

張會之怔怔:“修身,治國……私德,公德……”

趙戎看著他,點頭,“當初文若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我從未在他面前提過這事,因為這就是他的道,他能夠承擔住這個選擇的後果,再來一次他還會這麼選,我一個外人,沒資格干涉。”

“會之兄也是,雖然不知道會之兄在糾結什麼,但是你其實已經有一個選擇了,雖然中途,嗯,就像現在這樣,猶豫不決,請教我的意見,不過你目前為止的所作所為,其實一直都在往那方向默默靠攏,不是嗎?那何必要問他人。”

黑衣披黑髮的張會之低頭呢喃,“吾心中已經有答案了嗎……那到底是什麼呢……”

趙戎旁觀者清,覺得在臨走前,可以幫這位挺談得來的朋友點明,讓他少點彷徨。

“會之兄一直敬慕文若的作為,打探他的事蹟,知道他私德有虧後,亦是猶豫,而不是果斷唾棄……這其實就是會之兄的答案。”

張會之徹底沉默了。

趙戎伸手,將張會之放下的酒壺往前推了推,後者楞楞探手,摸索到酒壺,拿起,痛飲一口。

“公德嗎……吾…吾知道了。”

張會之撥出一大口酒氣。

如釋重負,桌下,那塊抓玉壁的手徹底鬆開了。

“子瑜,我知道了,但我還是有一事好奇。”

“什麼事?”

“假若是你,你如何選。”

趙戎笑了,悠然喝酒道:“我只許卿,因為……我沒有國去許。”

張會之略愣後,失笑搖頭。

“子瑜只修身,只對佳人們負責嗎……難怪頭也不回的拒絕了陛下與娘娘的邀請……不過,子瑜活的確實是明白,且快意。”

他感慨的看了眼後廚方向,那裡有一位俊俏可愛的小姑娘,正在為心上人試吃食物。

她被子瑜帶來,應該就是他的佳人吧。

趙戎點頭,又搖頭,“其實也是小聰明罷了……至少到現在為止,都是如此,我不用糾結選擇,但若假設真遇到了,一定要選……”

年輕儒生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張會之點頭,認真道:“我明白了,謝謝子瑜。”

趙戎笑著擺擺手,準備接話,只是面前的青年儒生突然回首,朝西廚那邊喊道:

“芸娘,突然有點想吃醬牛肉,正好也讓子瑜嚐嚐,村尾的齊兄家裡好像還有些,上回去他家喝酒,我提了些菜散過去,留下不少在那兒,你替我去取來。”

後廚中,芸娘,小芊兒還有一群老僕們都轉頭,一齊看來。

一身素服的芸娘點點頭,洗菜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欲離去。

張會之又笑道:“等下。芊兒姑娘要不陪拙荊一起去,順便再拿些你喜歡吃的?”

芸娘笑著也邀請。

趙芊兒轉頭看了眼趙戎,後者朝她點頭。

不過小丫頭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也沒解釋句,就繼續在廚房裡轉悠了起來。

她寸步不離戎兒哥,不讓他脫離視野。

趙戎無奈,朝張會之聳聳肩。

後者也沒生氣,朝簡樸婦人叮囑道:“那就把菜盤全取回來。”

芸娘頷首出門。

張會之回過頭,放下酒壺,沒有再去看後廚那邊。

趙戎看了眼天色,已經申時了。

他挪了挪坐的有點僵硬的屁股,換了個姿勢坐著。

張會之似是看出了趙戎準備找機會告辭的想法,輕聲道:

“子瑜,若是不急,還有幾道菜,可以嚐嚐再走,另外,為兄今日其實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和一個故事要講。”

趙戎有點不好意思的咳嗽了聲,一本正經道:“什麼問題?嗯,不急的,會之兄的故事,在下願聞其詳。”

張會之轉頭看向天際,眼神中帶著些渴望:

“子瑜見識非凡,可否說說你心中,我輩儒生的公德是什麼光景。”

趙戎挑眉。

哦,也就是問問咱們儒家的終極願望唄?

你要是這麼問,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咳咳。

這可是助攻題啊。

他悄悄點頭。

下一秒,只見秋風掃竹葉的院子內,坐榻上。

有一個年輕儒生低頭整了整衣袖,正襟危坐,抬手正經道: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振聾發聵的話語,在院子中四處迴盪,惹得後廚的眾人都忍不住側目打量。

繞是已經預先懷過不小期待的張會之,此時此刻聽聞了這“橫渠四句”後,也是面色呆住。

震撼驚愕。

他直楞楞看著趙戎,嘴裡忍不住輕聲復念。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一個儒生公德,離人張會之……願往之!”

張會之拍案而起,仰頭大笑三聲。

旋即他頭一轉,朝北屋方向道:

“復兒,將趙先生這句醍醐灌頂之言,抄三千遍。”

“是,父親。”

北屋中,正埋頭練字對外面動靜不聞不問的木訥少年擱筆應了聲。

少年起身,朝趙戎方向,恭敬的行一個大禮,旋即繼續伏案,開始抄寫起了“趙先生語錄”。

三千遍。

趙戎放下酒壺,撓撓頭。

“咳咳,會之兄,其實沒必要這麼誇張,孩子能記住了就行,寫這麼多其實沒什麼必要。”

趙戎一時有點不好意思。

好傢伙,他就是想安靜的裝個逼而已,哪裡想到,還給人家小朋友增添了學習功課的沉重負擔。

這個真的屬實是良心不安。

趙戎有點不敢去看北屋那邊了。

欸,誰還不是小朋友過來的?被突然加作業什麼的,簡直深惡痛絕。

張會之搖搖頭,“就得多向子瑜這樣的先生學習。能聽到子瑜的教誨,是犬子一生之幸,長大後他便會知道了。”

說到這,他頓了頓,頭不轉的大聲道:

“再加三千遍。”

“是,父親。”

北屋內的木訥少年認真點頭,目不斜視。

趙戎:“………”

張會之舉起酒壺,痛飲一口,“子瑜金玉良言,當浮一大白。”

二人暢快乾杯。

張會之抬手抹了抹嘴,然後大袖一揮,叫桌上的枯黃竹葉一掃而盡。

咚~

青年儒生將酒壺輕輕擱在桌上。

“子瑜,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當初未被林麓書院錄用之事嗎?”

趙戎笑著點頭,隨意道:“記得,後來會之兄一路南下,歷練成長了一番,最後不是順利進入思齊書院了嗎?也算是因禍得福。”

張會之點頭,又搖頭,朝他舉杯輕聲道:

“子瑜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那個姓張的落榜書生,意氣南下的途中,還發生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哦?”

“不過眼下現在時間有限,為兄只能簡短的講最重要的一個了。”

張會之看著趙戎,“子瑜,路上我落魄失意,直到……遇到了一個貴人,是他激勵且資助了我……我最後才得以如願進入思齊書院圓夢。”

趙戎好奇,“這是哪位貴人?”

張會之突然不說話了,只是看著他……

就在院子內的氣氛安靜下來時。

後廚內,有一道下酒菜率先做好了,出鍋。

正是那位抽旱菸的毀容老僕所做的菜餚。

老人動作熟練的將這長條狀麵條似的菜盛進盤子,中途一陣咳嗽襲來,他捂嘴咳了幾聲,顫動嘴皮嘴噙住了那根吊著菸袋的銅旱菸槍,猛吸了幾口。

被大火融毀的臉上湧出一股病態舒暢的潮紅。

這毀容老僕端起一盤家鄉菜,朝院子中走去,只是剛走到半路上。

“等等,讓我來讓我來。”

在後廚裡逛的無聊的小芊兒一溜煙的跑來。

氣氛正冷卻下來的趙戎與張會之二人,此時被這動靜吸引了目光,皆偏頭看來。

趙芊兒攔在了老僕面前,二話不說的從他手裡接過了菜盤。

“我來端,你回去拿別的菜……對了,你這家鄉菜叫什麼名來著……辣條,對吧?唔,好奇怪的名字。”

趙芊兒頭一甩,嘴裡邊嘟囔著,邊端著盤子,朝笑容逐漸開始收斂的趙戎走去。

她背後,毀容老僕站在原地,朝這俊俏少女與年輕儒生的方向,笑著點了點頭。

他轉身,朝相反的廚房方向走去,只是,才剛走幾步,滿面笑容的毀容老僕動作自然而然的取出了那一根銅旱菸槍。

這一次,沒有要咳嗽。

老儒生低下頭,靜靜的解開了老煙槍上吊著的鼓鼓菸袋。

他平攤開一隻枯瘦手掌。

菸袋傾倒,從中滾出一粒銘刻四條天痕的血紅色小珠子。

這個死裡逃生卻被烈焰毀容的老人仰頭,吞下了一粒四品金丹。

空氣突然死寂了下來。

背對院內眾人的老人,在身後的一道道目光之中,他這幅模樣就像是饞嘴老人,在偷吃一顆糖豆。

只不過,這粒“糖豆”在剛剛滾出菸袋那一刻,便飛速散發出一股恐怖至極的危勢,籠罩這座小小院落。

同時也是在這一剎那間,端盤子走在半路上的趙芊兒猛然回首欲要阻止……

然而。

老儒生已經平靜的吞下了金丹。

趙芊兒的頭只迴轉到了一半,整個人便已僵立在了原地。

紋絲不動。

與她一樣被定住的,還有一柄已經抵達了吞丹老儒生後腦勺一尺處的一晶瑩小劍。

只可惜還是差了一尺。

被禁止住的一女一劍,在秋風掃落葉的院子呢,形成了一幕奇異的畫面。

而那老儒生微微仰頭,閉目,後腦勺離這柄“鞦韆”更近了,顫鳴的劍尖幾乎要觸碰到了他白髮稀疏的頭皮。

但終究是無法再前進哪怕一釐一毫!

被定在原地無法回頭的趙芊兒,纖細嬌軀和鞦韆的劍身一起顫抖起來。

萬般掙不開。

重返金丹境的老儒生閉目,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醜陋扭曲的臉龐上,帶著一抹病態的暈紅。

似是在品味一道這世間最美味的佳餚……不,是第二美味。

第一美味之物,當然是不遠處那個正沉默的儒生即將流露的絕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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