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晝的季節裡,太陽永不墜下地平線。

世界週而復始地在明亮與黯淡之間交替,沒有一分夜色。

此時,日輪再度下墜,觸及顏色晦暗的海面。黑暗、冰冷的海洋,像一頭安靜的海怪。

YAMAL號上的人們回頭眺望,極晝被黑色的海潮吞噬殆盡。剎那之間有種奇怪的幻覺:那是這個世紀最後的落日。

“平均氣溫-17℃, 氣壓940mm,沒有惡劣天氣跡象。”

螺旋槳反向運作,YAMAL號航速降低到接近靜止。黑暗、空曠的世界裡,迴響著螺旋槳不堪重負的轟鳴聲,與“利維坦”高亢的鯨歌。

大蛇和許德拉的屍體從船體兩側無聲漂過,暗紅色的血將浮冰融化,慢慢沉入深海。

如果不是因為驟然的天候變化, 會是什麼造成了眼前異常的黑暗......

“諾瑪, 呼叫學院指揮中心。諾瑪?”

“......已啟用子體功能模塊, 此模式下部分功能受限。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突如而來的戰慄感,從乘客們的脊椎向四肢蔓延。

直到發現大蛇的屍體之前,沒人察覺到外界愈發濃重的黑暗。不知不覺間,他們似乎已經從現實世界脫離了。

楚子航一如既往地平靜,沒有暴露內心的極度緊張。耶夢加得之前也沒有察覺到異常。在黑暗深處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利維坦的歌聲時遠時近,但與他們始終保持著距離。

隨著時間流過,祂的歌聲越來越高亢,充滿攻擊性。但祂始終未能靠近YAMAL號,如同他們分處於鏡子世界的兩端。

“作戰小組,三人一隊,在甲板上設定火力點。允許動用所有武器,確保所有重武器隨時可以開火。

後勤組,向所有人加量發放鎮靜藥物,發放防護服。裝備部人員, 對當前環境進行綜合檢測,光學、聲學、水體、空氣檢測全部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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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備部製造的火箭炮和便攜炸彈,羅隱為他們裝配的各類小物件,即使對大多數次代種也能發揮牽制作用。但對於眼前的異常......效果無法確定。

藥物和防護服,或許會發揮更大的作用。

愷撒與利維坦的溝通,隨著最後一隻鐮鼬歸巢而被迫中斷。他的領域常態下能擴大到直徑數公裡,此時,風妖卻被困在了長寬三四米的狹小空間內。

世界不再是安靜,而是死寂。壓抑的沉默好像在慢慢擠壓愷撒的喉管。

折刀從昂熱的袖口滑出,刀鋒撕裂空氣,學生們的眼睛已經能捕捉到折刀銀色的幻影。時間零的效果已經被削減到了十分之一,也許更少。

“我們在哪?我們遇到了什麼!?”

“沒有訊號,我們的航線出了差錯!”

幾名專員默契地走向發聲的水手。無論他們遇到了什麼情況,YAMAL號內部一定不能出問題。

這些海員們是為了數十萬美元的優厚賞金,才願意跟隨學院的團隊深入北極。而現在,必須讓他們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具有一定的心理預期。

“努阿,你以前在船上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嗎?”

“不。冬季最長的夜,依然有星空和極光。這條航線上沒有這種海域。”

“保護好你的女兒。”

YAMAL號點亮了所有燈光,人們在甲板上來回穿梭,因為隨時可能出現的龍類而全身緊繃。

未知目標能夠在短時間內屠殺許德拉和蛇群,製造範圍龐大的異常海域,扭曲光線、遮蔽訊號......

YAMAL號原本的船員們此刻漸漸明白,這些奪船的不速之客都是萬里挑一的暴徒。而暴徒們面對的敵人,是更加恐怖,違背理性和常識的東西。

利維坦的歌聲成週期的低沉、高亢、衰弱,在短暫的停歇後又一次從不明方向的遠處傳來。

愷撒不明白祂的目的,他只是估算出,鯨歌的週期大約是87秒。這意味著,所有人已經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度過了將近十分鐘。沒有敵人出現。

整個世界,好像都是他們的敵人。楚子航最開始覺得這是錯覺,卻隨著時間推移越發確信。這裡的每一滴水,每一縷風,每一寸天空,都對他們抱有敵意。

“能開啟出口嗎?”

既往的經驗告訴他,在龍類的國度中客場作戰並非理智的選擇。

楚子航透過耶夢加得留下的烙印,在腦海中與龍王溝通。他必須將一船人的生命擺在首位,即使秘黨向龍王求助非常丟份。

“我在試。”

耶夢加得似乎比他們更焦急。

她是最瞭解尼伯龍根的龍類之一。進入大多數死亡國度的難度,對耶夢加得來說和去食堂打飯沒有本質區別。但現在這個不同。

它像是具有自我意志的生命體。當她嘗試撬開縫隙時,一道目光迅速瞄準了她的方位。

“我開啟縫隙的同時,這裡的主人就會發現我,很可能會察覺我的身份。”

他們到底遇上了什麼東西?

楚子航深呼吸,冷靜下來。

利維坦不像是尼伯龍根的製造者。祂在試圖進入尼伯龍根,或者想毀掉這裡?

奧丁?不,祂構造尼伯龍根的介質是風,伴隨雷雨或極光。

難道會是船上的人?有可能偽裝得如此完美嗎?

其次,襲擊者的目的是什麼?殺光他們,阻攔他們,還是為了船上的某個人?

該死,情報實在太少了。

時間繼續推移。海水中最後一絲暗紅消逝不見,只剩下漆黑,船上的強光讓人眩暈。

“將航速恢復到3節,按照原定航線前進。”

不少人大腦中的那根弦已經繃到極限。必須採取行動了。

山巒般的YAMAL號,此時莫名渺小。它是一座孤獨的城市,一座孤島,一條獨木舟,甚至小得像一片落葉。

黑暗的海洋中空無一物,卻毫無乾淨的感覺,不可視的骯髒事物正在海水中滋生。。

8小時過去,太陽沒有升起。他們航行到了人類從未涉足的海域。

24小時過去,太陽沒有升起。YAMAL號關閉了一半的燈光,專員們留守在火力點旁邊,開始輪班休息。

36小時過去,太陽沒有升起。YAMAL號恢復“正常航行”。

......

“如果沒有那條鯨魚的歌聲,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活著。”

路明非經過船艙時,船員隨口的感嘆讓他心裡一緊。

長夜已經持續三天,他們也與外界失聯了三天。所有人都被困在這片黑暗海域之中。

“路鳴澤!小魔鬼!死奸商!”

路明非心中有些發冷。隨著肌肉之力越來越強,他對於“交換”越來越排斥,見到小魔鬼的時間也就不斷縮水。

然而,如果連魔鬼都無法響應他的召喚,說明這次問題真的大條了。很可能全員死到臨頭。

“你大爺的路鳴澤!開門啦,有生意啦!我可愛的弟弟......”

【你喊第一聲就聽到了。訊號太差,有延遲。】

嗡嗡。小魔鬼竟然是透過手機和他聯絡。

【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死局。】

路仔雙手一抖。

【所有人的死局,除了哥哥你之外。】

【要留我這條賤命?究竟是什麼人?】

【等一見面,你就會明白的。】

這次路鳴澤沒有出來擺pose,如果不是因為魔鬼病危了,那意味著連他也很難潛入這裡。

【1/4,你能做到什麼地步?】

路明非決定開門見山。反正他打死不交換最後一次就行了。

說起來,羅師兄跑去和暗面君主鬥智鬥勇,大概是覺得在北冰洋晃悠的難度相對低一些。世事難料。

五秒鐘過去,小魔鬼沒有回覆,路仔越來越慌。回覆不會是“此商品已下架”吧。

【網路延遲。1/4,帶這艘船出去。

哥哥,友情提示,這筆交易遠比你想得重要。請務必充分考慮後付款下單。】

小魔鬼的頭像變灰了,訊號真的有那麼差嗎。

第三次交易,有什麼重要意義嗎?過半?路明非不太確定,直覺警示著他,也許真的有極其嚴重的後果。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海面,突然有些想要嘔吐。

......

“11人出現嚴重耳鳴症狀,4人出現強烈幻覺,1人開始恐懼海水,幾乎全員有眩暈或噁心感。”

富山雅史低聲說道。昂熱放下酒杯,眼神中有一絲難以掩蓋的疲倦。

出現嚴重症狀的,都是YAMAL號原本的船員。他們的病症之所以交由富山雅史診斷,在於這些症狀都是心理或是神經性的。

他們從未面對過這樣的敵人。對方似乎更想折磨他們,而不是直接置他們於死地,龍族事件中幾乎沒有相近的案例可以參考。

“校長,年輕人們做得很好,即使換成部長們也無法做得更好了。他們非常堅韌。”

昂熱知道,這並非過譽。未知的恐怖,比龍王更難應對。

而他們的意志就像初代獅心會成員,像歷代名垂青史的屠龍者們一樣堅韌。即使在這片黑之海繼續航行一週,一個月,他們依然能立即拔刀斬向現身的敵人。

但沒人知道,他們還會被困多久。核反應堆的燃料還剩很多,食物和水的儲備同樣充足,人類的理性卻十分有限。

“校長,您為什麼要參與這次任務?”

昂熱如今已經很少親身奮戰在一線了。校長沒有留守本部主持大局,又將任務交給年輕人們負責,富山雅史讀不懂老人的想法。

“這不是學院第一次在北極面對龍族了。

十年前,我在指揮大廳裡,忙著和校董們爭吵。前線突然傳回學生們的呼救聲,大廳中迴盪著警報聲和施耐德的怒吼。

而我只能坐在那裡。即使我拔刀挾持那些老家夥,即使我再快上百倍,也無法救回我的學生。”

富山雅史說不清,昂熱的眼中是火焰還是冰霜,讓人如芒刺在背。

“十年前的事,不會重演。”

“一定不會的。”

————————————

“沒有人生來就被詛咒,我們只是有些特別。

外面暫時天黑了,日出時,我們就會離開這裡。”

繪梨衣穿著羽絨服,牽著因紐特少女的手在甲板上散步。

雪這幾天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她覺得“神”是為她而來,自己不祥的力量牽連了父親,和這艘船。

“雪,你有哥哥嗎?”

繪梨衣說話很慢。諾瑪在聯網中斷後,實時翻譯有些遲鈍。

雪輕輕搖頭。

“人們叫他‘天照命’,命中註定,如同太陽般的人。

我的哥哥,他的確像太陽那樣燃燒著,像陽光一樣溫暖。但‘天照命’只是人們的妄想罷了。

哥哥嚮往著太陽,是他自己選擇了光輝的命運。”

而父親他,則更樂意做個快樂的拉麵師傅。

月讀命,還是須佐之男命,對繪梨衣來說已經不算是問題。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繼承天照命。

“命,是自己選的。”

從雪有記憶起,她身邊總是有莫名死去的動物,死得悄無聲息。海鳥,大魚,馴鹿,雪橇犬。

村民們見過一次那樣不祥的場面,自然認為她攜帶著詛咒。父親也連帶著受到排擠,只是顧及情面才沒被驅逐。

雪時常畏懼,父親某一天也會突然在她身邊死去。她不知曉從前的家人是誰、在哪,或許他們出於畏懼拋棄了自己,或許他們早已死去。

直到繪梨衣的出現,她第一次知道“詛咒”是可控的,她也不是唯一的“受詛咒者”。

“卡塞爾是一所學校。日出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你的父親會送你來卡塞爾上學。

喏,兩個師兄來自中國和義大利,校長是英國人,伊瑪尼來自埃及,她是除你之外最小的一個。不會困難的。”

“嗯。”

因紐特少女低聲回應道。

嗚————

嗚————

船員們本以為又是利維坦的歌聲,但那吼聲一陣又一陣,不斷變得更加雄渾。

那吼聲昭示著海潮般的偉力,低沉、肅穆如古鍾的鳴響,彷彿在釋放一千年的苦痛、孤寂與憤怒。

龍!

距離非常遙遠,但那無疑是龍吼聲!

那吼聲在天與海迴響,也在所有混血種的腦海中轟鳴。

數不清的雜亂線條和圖案同時湧入學生們的大腦,模糊、詭異的畫面不斷分裂變化。

高階混血種也無法倖免,眾人痛苦地半跪在地,手顫抖著取出隨身的精神藥物,直接吞下。

夏彌/耶夢加得配合地裝出痛苦,但她緊張到發綠的表情是百分百真實的。

“跑!我能開啟一道狹小的縫隙,能逃出去多少是多少!”

可她掰不動面癱的手,這傢伙犟得像頭野牛。

“能開啟就好,至少有條退路。”

但不是他的退路。夏彌對視著那雙毫無漣漪的黑眼睛,一時有些急血攻心。

當楚某使用這種眼神時,只有敲暈他才能改變他的行動。

“我們的敵人,到底是什麼?”

耶大人深呼吸平復心情,輕聲說道:“仔細去聽,分離出其中的龍文。”

楚子航試著不抵抗那吼聲,體會其中的規律部分。

“讚頌我王的甦醒......”

“讚頌我王的甦醒,毀滅......即是新生。”

卡塞爾的每個學生都聽過這段龍文。象徵尼德霍格統治的言靈,“皇帝”。

那條龍,也許與黑王有關。

......

無垠的黑暗海面上,YAMAL號朝著龍吼聲的方向,碾碎冰層,斬開水流。

所有船員一律佩戴了隔音耳塞,透過旗幟和手勢協調合作。但耳塞並沒能徹底阻隔對精神的影響,船員們仍然不時被幻覺干擾。

不僅是聲音,這片海域的磁場和光線同樣異常。龍類可以透過聲音、動作、影象等載體施加精神影響。

“讚頌我王的甦醒,讚頌我王......”

一名專員低聲喃喃著龍語,自己卻毫無察覺。

不停有人陷入言靈·皇帝的影響,無法自控地低誦對黑王的禮讚。甚至放下武器,半跪在地作出覲見的姿態。

昂熱在甲板上來回巡查,將陷入幻覺的專員打暈,交給富山雅史負責。儲備的鎮靜藥物短時間內已經有供應不足的跡象,這樣下去只能使用麻醉劑了。

整整三個小時過去,他們尚未找到龍吼聲的源頭,而作戰小組已經減員三分之一。

萬幸,沒有龍族血統的水手們並未受到明顯影響。但也已經恐懼到極點,隨時可能崩潰。

從龍吼聲出現開始,諾諾就陷入了難以描述的強烈恐懼。她感覺自己像是身處於無光無聲的萬米深海,海水滲入心肺,神或魔鬼般的東西靜靜浮在深海中,從背後凝視著她。

諾諾突然驚恐地從船邊跑開,卻不知該躲在哪裡。

“船是活的!它有呼吸,它有心跳聲!”

昂熱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打暈諾諾。陳墨瞳是個有特殊才能的學生,她也許真的看見了什麼。

愷撒拔出獵刀狄克推多,兩步跨到船邊,朝純黑的船體外壁奮力揮刀。

金屬碰撞,卻沒有火花,而是濺出鮮血。

愷撒一陣惡寒,獵刀傳回的觸感,像是斬擊繃緊的牛皮。

“繪梨衣,楚子航,伊瑪尼!沒有防護服的人立刻離開甲板!”

船員們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靠口型分辨。

愷撒找到原先負責YAMAL號安保的雷巴爾科,詢問船上有無燃油儲備,讓雷巴爾科帶人去拿燃油。

審判、君焰、因陀羅近乎同時爆發,但言靈威能受到壓制,只能覆蓋船體外側的一小塊區域。

黑色鯊魚皮般的東西在領域中碳化破碎,露出下方類似於血管的結構,和被嚴重腐蝕的鋼鐵船壁。

不知從何時起,YAMAL號的黑色船體,就附著上了超級真菌或者血肉寄生蟲之類的鬼東西。它們無聲無息地在鋼鐵表面繁衍,慢慢將整艘船包裹了起來。

如果諾諾沒有及時發現,加之YAMAL號的船體外層厚到離譜,也許這艘船已經被這種鬼東西吃掉了。

楚子航揮手下令,投擲龍息瓶。鍊金造物的固有領域,受到的削弱會比言靈少。

數十個黃銅罐被龍血啟用,撞上外壁,機關觸發,炸成一團火球。龍息瓶內部填充的煉汞、硫磺、硝化甘油,向詭異的血肉釋放了毀滅性打擊。

個別區域的寄生生物,已經形成龍鱗般的緊密結構,但最終在燃油的持續高溫灼燒中壞死剝落。

YAMAL號的外層結構幾乎被老化了三十年,像是一條滿身疤痕的巨鯊。破冰船繼續朝龍吼的方向前進,衝向神或魔鬼的王座。

他們一定能看到下一個日出。一定。

全速航行的YAMAL號將兩座巨大的冰山甩在身後。黑暗之中,冰山的稜角、線條是那樣沉重壓抑。

楚子航意識到,那兩座冰山,即是冰海上的大門。

他們終於流浪到了這長夜的盡頭,屬於神的領域。

海面盡頭,隱約可見一片密集的礁石叢。

巨浪在一片沉寂中湧起,冰海下沉,石頭的島嶼上升為山巒。

尖銳的礁石叢舒展開來,化為脊背上的骨刺。黑曜石質感的晶體,堆疊出形如魚鱗的結構。灰白色的峭壁像是腐朽風乾的粗壯骨骼,表面密佈著剛剛凍結的冰稜。

死寂的黑色山峰橫亙在YAMAL號前方,十二層的船體甚至沒有黑山一半高。

咚咚!

雷鳴般的心跳激起聲浪,海面在熔金色的日出中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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