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萬籟俱寂,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新建好不久的慶王妃屋裡卻是溫暖如春。

窗子都關著,屋裡沒有風,兩盞小燈靜靜地亮著,最裡面的架子床不知為何或緩或急地晃,連帶著素色的紗帳也跟著輕輕搖。漸漸急促起來的聲響裡,忽有纖細白皙的手探了出來,緊緊攥住了那紗帳,但也只是一下,下一刻就松了,慢慢地垂下去,蔥白似的指頭舒展開來,像是最後的一點力氣也沒了。

花香襲人,程鈺喘著氣,撐著身子看閉眼平復的妻子。她九月底生的孩子,因為懷的時候臉就沒怎麼胖,這會兒只是紅撲撲的,臉龐粘了幾縷汗溼的發,身上圓潤了些,處處都美。

“含珠……”他沙啞地喚她,低頭親她眼角面頰。

二月底前往福建,中間雖然回來了幾日,一來擔心顧衡的事朝廷的事,二來她大著肚子,夫妻倆誰也沒心情做什麼。到現在隔了將近一年,眼下她身體徹底恢復了,他如何忍得住?恨不得拆她入腹。

含珠就像是剛從海里遊到岸上,筋疲力盡,又有種從全身骨骸漸漸往上漫的舒適。感受著丈夫的溫柔眷戀,含珠抬手抱住他,仰頭迎接,心滿意足,直到發現他又蠢蠢欲動,含珠才急了,推著他肩膀道:“別了,我讓妹妹今天過來的,你別讓我在她面前丟人。”

程鈺知道她要審凝珠何時看上齊智的,抱起她哄道:“我心裡有數,含珠放心,這次咱們快點。”戰旗都舉起來了,哪是一兩句話就能消下去的?

不再給她嘮叨拒絕的機會,程鈺捧住她臉,堵住了她的唇。

含珠嗚嗚掙扎,沒一會兒胳膊腿都沒了力氣,乖乖任他擺佈。

時間一點點過去,屋子裡慢慢亮了起來,窗外雪花繼續簌簌地落,紗帳裡的風雪已經停了。

含珠靠在自己的男人懷裡,有點累,精神倒很好,眼睛看著他結實的胸膛,慢慢回想這一年發生的事。程敬榮夫妻死了,他們得守孝三年,含珠本就在家待著,沒受什麼大影響,程鈺呢,很沒出息,旁人都怕守孝耽誤前程,他巴不得可以多守兩年,說是要好好陪陪她與三個小家夥。

可含珠喜歡這樣沒出息的丈夫,再說程鈺是王爺,太有出息了未必是好事。

“昨天我從二哥那邊回來,去了一趟侯府,他好像又給楚蔓物色了一個人。”程鈺突然往後退了退,看著她道。

“什麼人啊?”含珠有點好奇,就她所知,從楚蔓得罪楚傾之後到她坐完月子搬回來,楚傾都沒有見過楚蔓。

程鈺想了想,握著她手道:“是雲州的一個千戶,父母都沒了,有個做知府的大哥,家裡條件不錯。他人敦厚老實,沒有大本事,做個千戶沒問題,楚蔓嫁過去,兩口子單獨住在外頭,不用跟妯裡打交道,難為他替楚蔓考慮那麼周全了。”

含珠往他懷裡靠了靠,輕聲感慨道:“畢竟是親生的,哪能狠心什麼都不管。”

就是不知道楚蔓會不會乖乖聽話了。

不過那與她無關,她現在想的全是妹妹的婚事。

一刻鍾後,兩口子起床收拾,沒一會兒乳母們就把元哥兒哥仨抱過來了。

寧哥兒阿滿剛吃飽,現在挺精神的,並肩躺在榻上,好奇地看爹爹孃親,寧哥兒眼睛隨程鈺,是鳳眼,阿滿跟含珠一樣是杏眼,水潤潤特別漂亮。元哥兒趴在旁邊看弟弟妹妹,弟弟要吃手,元哥兒就將他小手放下去,寧哥兒乖乖看著哥哥,等哥哥去旁邊管妹妹了,他在抬起來,咧著小嘴笑。

“娘,弟弟不聽話。”元哥兒忙不過來,扭頭朝孃親告狀。

含珠笑著將大兒子抱到懷裡親了一口,“沒事,弟弟妹妹現在還小,可以吃手指,等他長牙了就不許他們吃了,那時候元哥兒再忙孃親教他們。”

“我也是長牙了才不許吃的?”元哥兒靠在孃親暖暖香香的懷裡,認真地問。

含珠點頭笑。

元哥兒也笑了,在孃親懷裡坐夠了,爬到了爹爹那邊,“爹爹堆雪人!”

程鈺摸摸兒子的小腦袋,痛快應道:“好,不過元哥兒只許在一旁看著,不能摸雪。”

元哥兒想玩雪,可是瞧見一旁孃親看了過來,趕緊乖乖地點頭。

兒子這麼小就會看人臉色了,含珠不放心,飯後程鈺抱兒子出去玩,再三叮囑他看嚴點。

父子倆走了,含珠坐在榻上哄兩個小的,哄睡著了,她讓乳母看著,她去院子裡看程鈺爺倆玩,就見程鈺將衣襬別在了腰間,露出白色中褲與黑靴,走路時一雙長腿交替,黑與白兩種純色更顯英氣利落,再回想早上親手感受過的緊繃,莫名有點不自在,趕緊將目光挪到了一旁木車裡的兒子。元哥兒穿得厚,行動不便,想爬出木車都不想,只能在一旁看爹爹忙活。

“元哥兒!”

走廊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喚,元哥兒立即扭頭,看見姨母,高興地笑了,“小姨,爹爹給我堆雪人!”

凝珠早看見了,準備過去陪外甥一起看,卻被含珠繃著臉叫進了屋。

元哥兒疑惑地望著姨母跟孃親。

程鈺正彎著腰滾雪球,朝那邊看了一眼,一本正經地嚇唬兒子:“你小姨做了壞事不告訴你娘,被你娘知道了,現在要教訓她,元哥兒以後要聽你娘的話,不聽話你娘也訓你。”

元哥兒眨眨眼睛,小腦袋瓜裡不知想到了什麼。

屋裡頭,含珠將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再拍開妹妹想摸外甥女的手,盯著她問道:“你什麼時候喜歡上齊智的?別跟我撒謊,你喜不喜歡他我看得出來。”

自己的親姐姐,凝珠扭捏了一會兒就說了實話。

含珠心中震撼,原來齊智竟然肯為了娶妹妹去福建拼命掙功勞?

“所以你就喜歡他了?”含珠好奇地問。其實齊智細心穩重,照顧阿洵時無微不至,是個很會疼人的少年郎,容貌俊朗功夫還好,現在又成了二等侍衛,含珠沒什麼可挑的,就是想知道妹妹到底是怎麼想的。

凝珠紅著臉點點頭,腦海裡是那日齊智訴情時明亮的眼睛,似一面鏡子,將他的心意全都照給她看。到底怎樣才叫喜歡,凝珠說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會兒心裡甜甜的,不是因為他為了她願意去戰場拼命,而是他不嫌她哭腫的眼睛醜。

小姑娘眼裡含情,明顯是想起了心上人,含珠看著妹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妹妹,是真的長大了。

確定妹妹是真的動了心,這門親事幾乎可以算是成了,含珠就一件件囑咐起妹妹來,成親前不能偷懶,早早把嫁妝繡好,成親後要收斂以前好吃貪玩的性子,好好照顧齊智,還有如何管教丫鬟……

凝珠見姐姐說起來沒玩沒了,求饒地撲了過去,抱著姐姐撒嬌,“這才剛提親,姐姐急什麼啊,好像我明天就要嫁人似的。”

含珠也被自己的急性子逗笑了,摸摸妹妹紅撲撲的小臉,欣慰又不捨。

凝珠在姐姐家連續住了三日才回了武康伯府。

方氏故意挑在一家人用晚飯打趣乾女兒,“怎麼樣,你姐姐也贊同這門親事吧?”

說話時暗中留意兒子的神情。

周文庭早在當初母親委婉提醒他別對妹妹抱不該有的心思時就認真思考過自己對妹妹的感情了,說是單純的兄妹情,那是違心話。小姑娘活潑可愛,不管他在翰林院遇到什麼煩心事,回到家看到她水亮的杏眼,他就平靜了下來,每天黃昏,想的都是快點回家多陪她一會兒。

只是喜歡又如何?

雖然不是親的,她都是他名義上的妹妹,是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六年的妹妹,真鬧出什麼,外人會怎麼看?他們會以為他與妹妹早就有了私情,會猜測他們以兄妹名義相處時不定做了什麼,甚至會誤會妹妹貪圖伯府富貴主動勾引……

不是他想的複雜,而是世人確實如此。

周文庭不怕流言蜚語,但他不願讓單純的妹妹被人誤會。他也可以一意孤行,帶著妹妹遠走高飛,可母親已經因為二弟的固執操碎了心,他不能讓母親再為他疼一次。最重要的是,妹妹不喜歡他,她從來只把他當哥哥看的。

註定沒有結果的事,他又何必執著?

齊智是個好少年,妹妹看樣子也喜歡他,所以周文庭揶揄地看向了妹妹。

這輩子只能這樣了,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讓她便從周家的女兒。

凝珠瞅瞅義父跟兄長,見他們都笑她,紅著臉朝方氏撒嬌,“娘你再說,我不吃了……”

乾女兒情竇初開,長子已然放下,方氏滿意地點點頭,或許兒子一時半會仍然有些心結,等乾女兒出嫁了,相信兒子漸漸就會忘了這段。

飯後,方氏陪凝珠一起回了房,囑咐了很多話,打完更才走。

凝珠由丫鬟們伺候著歇了。

睡著睡著,被人喚醒。

凝珠睏倦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她知道這是曾經的定王如今的太子,可眼前的男人比記憶裡的瘦了黑了……才覺得陌生,他忽的笑了,眼眸明亮,用一種看孩子似的目光看她。

凝珠抿了抿唇。

這是他第三次來她閨房吧?

如果說第一次是為了敘舊,第二次是為了道別,可現在算什麼?

是知道她要嫁給齊智了嗎?

凝珠悄悄將被子往上拉了拉,皺著眉頭等他開口。

程鍚笑了,低聲問她,“怕了?”

凝珠沒有說話。

程鍚也不說,就那樣歪坐在床邊,鳳眼幽幽地盯著被窩裡的姑娘。

長時間的沉默,凝珠真的怕了。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除了容貌沒有任何過人之處,他是堂堂王爺是太子是將來的皇上,為何會有了旁的心思?他明知道她要嫁給別人了,今晚還來她的閨房,不會真的想要做什麼吧?

害怕,內心深處又不願相信,不信曾經把她當小孩子哄的他會真的強迫她。

眼裡轉了淚,凝珠小聲同他道:“你答應我不會再來的。”話裡沒有責怪,只有哀求。

程鍚點點頭,看著她道:“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來了。”

最後一次來?

凝珠莫名松了口氣。

她眼神藏不住心思,程鍚苦笑,在她來得及反應之前幫她將眼角滑落的淚擦了,無奈道:“我把你當妹妹看,得知你要定親了就想關心關心你,白日沒時間也沒有合適的理由看你,只能晚上來,你怕什麼?難不成將我當成了採.花賊?”

他大大方方地說,目光坦蕩,凝珠突然心裡發酸。

他第一次來她閨房之後,有一陣子她出門總會遇見她,那時凝珠就明白他可能是喜歡她了,可她始終將他當談得來的哥哥,他又成婚有了妻子,她不可能回應什麼,便不再出門,希望見面次數少了他會忘了,但他去打仗前來看她,在她定親前又來看她,雖然他嘴上不承認,珠都知道他真正的心意。

他承認,凝珠會擔心他衝動欺負人,他否認,凝珠就懂了,他不會強迫她。

這是他對她的好,以他的身份,他完全可以納她做妾,但他沒有。

可她除了心疼除了感激,無法再給旁的。

“喜歡齊智?何時喜歡的?”見小姑娘眼裡轉動著淚珠,望著他的目光摻雜了一絲單純的自責憐惜,程鍚不喜歡,彈了她額頭一下,取出帕子扔到她臉上,“這麼大了還愛哭,莫非不喜歡他?”

凝珠怕他誤會,急著解釋道:“沒有……”

“那你跟我說說,他做了什麼讓你喜歡上他了?”程鍚體貼地望向窗子,不看她擦淚。

凝珠知道他是真的關心她是不是嫁的心甘情願,一邊擦淚一邊輕聲告訴了他。

程鍚笑著聽,不嫌她哭得難看,這樣一件事就贏了她的心?

還是那麼好騙,這麼多年都沒變。

可是她已經把心交出去了,齊智也是程鈺是她姐姐認同的人選,他沒有理由阻撓。

“給,這是我給你添的妝,提前給了,等你大婚,我就不來鬧洞.房了。”從懷裡取出他早就為她準備的卻沒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送出來的禮物,程鍚笑著遞了過去。

凝珠疑惑地接過帕子,展開,露出裡麵包著的一隻赤金烏龜,這烏龜跟別家的不同,背上長了翅膀。

看著手裡荒謬的金烏龜,凝珠再也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程鍚多希望她是因為感動哭的,但他清楚,她太善良,她在為不能還他的情而內疚。

“凝珠想家嗎?”

伸手將人摟到懷裡,程鍚輕輕拍她的背,“我想安排齊智去杭州做官,這樣你隨時可以回老家,逢年過節去你爹孃墓前看看,你姐夫一直派人替你們掃墓,但二老肯定希望女兒親自祭拜的,你姐姐沒法回去,你去吧,將來生了孩子,多的分一個替江家繼承香火。對了,婚前你先告訴他,他要是不願意,我重新給你找一個好夫婿。”

有些人錯過,是因為相逢恨晚,他錯過她,是因相逢太早,早得他一直將她當孩子看,等他見到長大後的她,等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孩子動了心,他已經有了妻子,沒了爭取的資格。

他不強迫她過她肯定不喜歡的日子,但看著她嫁人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他無法再忍受她跟別人在他眼前恩愛生子,只能自私地安排她回杭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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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珠怔住。

程鍚鬆開她,扶著她肩膀觀察她神色,心底有不該有的奢望。

也許她還沒有長大,也許她不懂什麼叫喜歡,還沒有喜歡齊智到願意為了他離開姐姐的地步?

四目相對,凝珠沒看出男人隱藏的期待,但她看出了他如此安排的原因。

是跟二哥選擇去西北時一樣的心情吧?只是他的身份讓他沒法離開,只能她跟齊智走。

回家啊……

凝珠笑著點點頭,“好啊,其實我早想回家了,杭州風景好,春秋也沒有京城那樣乾燥的風,出門不用擔心被風吹皺了臉,還有……”

“你喜歡就好。”程鍚聽不下去了,同樣笑著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你睡吧,我走了。”

言罷再不猶豫,轉身離去。

凝珠看著他孤寂的背影,仰起頭,飛快抹了一把淚,最後一次喚他,“大哥哥……”

程鍚定住,沒有轉身。

凝珠哽咽著囑咐道:“大哥哥,往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受傷了。”

程鍚慢慢轉身,遠遠望著床上不停哭泣的姑娘。

他很想告訴她,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一定會將她帶回王府,親自照顧她長大,然後娶她。

但程鍚沒有說,不想再給她施壓。

“睡吧。”

他低低地道,忍住回頭再看一眼的衝動,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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