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東征戰場,鴨綠水。

遠征軍行進速度緩慢,一則高句麗人堅壁清野,大肆破壞道路,二則今年雨季來勢較猛,雨水連綿,河流暴漲,路面更是泥濘不堪,其三則是考慮到糧草供應十分艱難,將士們不得不帶足了整整一個月的口糧,同時因為千里躍進,超遠距離作戰,為保障速度,不得不大量減少車輛,但必要的作戰裝備又不能減少,相反還要增加,於是衛士們的負重遠遠超標,嚴重超出了體力的承載限度。

道路壞了,橋樑斷了,有選鋒軍在前面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但衛士們的負重超標,就只能自己解決了,體力好的就咬牙堅持,體力不好的就麻煩了,上官責罵是小事,拖累了團隊的行軍速度是大事,那是要砍頭的。迫不得已之下,衛士們只好偷偷減負,每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把所帶的口糧和衣服等暫時用不上的東西埋進土裡,這樣十天半月下來也就減負得差不多了。

此事嚴重違反軍紀,但此事更嚴重背離了客觀事實,下達命令的統帥們太官僚了,而基層軍官既要面對怨聲載道的士兵,又要面對不講情面的上官和冷酷無情的軍紀,稍有應付不好,不是丟官就是掉腦袋,被逼無奈,也只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了,對士兵的“減負”睜只眼閉只眼,視若不見。

只是,當遠征軍所有衛士都在“減負”,所有基層軍官對此均視若不見,必會造成嚴重後果。事情暴露後,雖然法不責眾,但造成的後果已事實存在,已經對遠端攻打平壤造成了影響,為此,統帥們首要考慮的不是自己將要為此承擔多大責任,而是麾下三十萬遠征將士的生命。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明確提議,緊急稟奏聖主和中樞,詳細述說遠端攻擊平壤所面臨的諸多困難,以及由這些困難所產生的事實存在的、足以危及到遠征軍安全的巨大危險。

實際上目前糧食還能支撐,雖然衛士們埋掉了自己後半程的口糧,但輜重營的糧食足夠支撐遠征軍半個月的用度,只是如此一來,遠征軍攻打平壤的時間連半個月都沒有了。從軍事常識來說,這一仗不能打了,條件不具備。當然了,若後方能把糧草武器及時送到平壤城下,並且源源不斷的送過來,這一仗依舊可以打,但問題是,聖主是否敢保證?中樞是否敢為此負責?

尚書右丞劉士龍明確反對。從政治上來說,今年結束東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從當前戰局來說,遠端攻擊平壤,水陸夾擊,是唯一可以實現這一目標的攻擊手段。而從軍事角度來說,水師已經出發了,馬上就要抵達平壤了,這時候陸路突然撤軍,等於讓高句麗人集中全部力量攻打水師,這豈不陷水師於危境?再說了,能否一舉攻克平壤,糧草並不是決定性條件,只是必備條件之一,所以劉士龍認為,不能以糧草為理由,停下攻擊平壤的腳步。

劉士龍堅持殺到平壤,堅持水陸夾擊平壤。你連平壤都沒到,你怎麼知道自己就不能創造奇蹟,一舉攻克平壤?退一步說,就算未能攻陷平壤,大軍撤回了,那也總比半途而廢好,最起碼對上對下都有所交代。另外更重要的是,遠征軍此舉,可以向高句麗人表明自己不打下平壤、不滅亡高句麗誓不罷休的決心,這必然會打擊高句麗人的士氣,讓高句麗人害怕,或許便能迫使高句麗王舉國投降,或者迫使平壤內訌不攻自破。

前線最高統帥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認可宇文述的建議,他本來就不支援實施段文振遺策,從穩妥安全的角度出發,遠征軍理應止步於鴨綠水,先把高句麗的半壁江山拿下來,然後利用一個冬天的時間鞏固勝果,囤積糧草,為明年攻陷平壤、滅亡高句麗打下堅實基礎。

但他不僅僅是軍方大佬,還是政治大佬,他考慮問題的角度不能只限制於軍事,還必須從政治層面權衡得失,為此他不但要認真對待劉士龍的意見,還要反覆思量宇文述的提議。顯然,宇文述的提議居心叵測,包藏禍心。宇文述是聖主的絕對親信,是聖主在軍方的代言人,是中樞核心層成員之一,如此人物竟單純從軍事上考慮問題,這明顯就不對,說句不好聽的話,宇文述擺明了就是給於仲文挖坑。

此次遠端攻打平壤,前線總指揮是於仲文,理由很簡單,從軍事立場考慮,於仲文是軍方第一大佬,不但德高望重,功勳赫赫,更有豐富的臨戰指揮經驗,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如果從政治立場考慮,宇文述位高權重,凌駕於於仲文之上,是理所當然的總指揮人選。

但聖主為什麼要讓宇文述屈居於仲文之下?宇文述又為何能忍受這樣的委屈,甘心輔佐於仲文?官僚貴族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件事最弊屈的不是宇文述,而是於仲文,於仲文就是一“替罪羊”。仗打贏了,功勞是大家的,見者有份;打輸了,第一責任者當然是於仲文。

對聖主來說,於仲文可以捨棄,但宇文述絕對不能捨棄。宇文述不僅是聖主的心腹,是聖主的支持者,更是聖主和中樞的臉面,如果宇文述出任前線最高統帥,打了敗仗,宇文述固然要接受懲罰,聖主和中樞也是顏面盡失,權威丟盡。所以從聖主和中樞的立場來說,宇文述肯定要去前線,聖主和中樞唯有透過宇文述,才能如臂指使地遙控遠征軍,讓遠征軍按照聖主和中樞的意圖去實現攻擊目的,但總指揮絕對不能是宇文述,必須是其他人,於是於仲文非常不幸地坐上了這個“燙手”位置。

於仲文心知肚明,不論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個位置都是他的,但他是什麼人?他豈肯做“替罪羊”?豈肯為他人做嫁衣?大軍上了征途,他就牢牢抓住了指揮權,根本就不賣宇文述的帳。我說怎麼打就怎麼打,你不要囉嗦,更不要於涉,打輸了我認了,打贏了功勞少不了你的,總之一句話,前線我說了算。

宇文述豈肯放權?事關重大,他不敢放權,任由於仲文為所欲為,因為他知道聖主的秘密,聖主要求他不惜代價向平壤推進,以牽制高句麗人的主力,掩護來護兒的水師先打平壤。但這個秘密於仲文不知道,於仲文還以為來護兒在海面上等著他,與他一起聯手夾擊平壤,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於仲文會穩紮穩打,徐徐推進,利用己方的優勢,利用敵人的阻擊,想方設法在平壤城外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這樣既有利於後期的攻城大戰,亦有利於己方從容撤軍。如此一來遠征軍的推進速度就慢了,對高句麗人的牽制力就弱了,就不利於來護兒攻打平壤。

事實也的確如此,於仲文求穩,他囑咐各軍統帥務必求穩,切莫冒進,切莫讓衛士們筋疲力盡,寧慢莫快,而高階軍官和基層軍官之所以縱容默許士兵們私自“減負”,也正是因為於仲文從這一命令中所傳遞出來的“消極怠戰”的訊息。至於於仲文是不是有心利用糧草不足做文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是不是以無功而返為目標來制定行軍計劃和攻擊部署,那就不得而知了。

無奈之下,宇文述唱白臉,處處與於仲文對著於,而劉士龍唱紅臉,屢屢與宇文述對著於。於仲文做決策的時候,不能不與宇文述和劉士龍商量,但宇文述與他對著於,而劉士龍又與宇文述對著於,兩人常常爭得面紅耳赤,而於仲文對這兩個人敬而遠之,一個都不相信,結果可想而知,雞同鴨講,三個人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

到了鴨綠水,於仲文更謹慎了,遲遲不渡河。宇文述氣不過,於脆給他挖坑,你既然不渡河,那於脆就以糧草不足為由,上奏聖主和中樞,不走了,這仗不打了,今年的東征到此為止吧。

這樣的奏章於仲文當然不會寫,寫了也白寫,聖主和中樞即便現在“放他一馬”,但這筆帳肯定記上了,秋後一起算。

三個人正在為是否渡河、何時渡河爭執不下的時候,高句麗的使者來了。來者身份高貴,高句麗王下第一人,宰執乙支文德。

乙支文德開門見山,說自己是來投降的,為避免高句麗亡於戰火,為拯救無辜生靈於水火,願為內應,只待遠征軍殺到平壤城下,就為遠征軍開啟城門,獻上高句麗王的人頭。

奇蹟出現了。

劉士龍非常高興,當即與乙支文德具體洽談,並火速奏報聖主和中樞。

劉士龍是堅持以外交手段解決遠東危機的中樞重要成員之一。從中土的遠東利益來說,中土的確需要高句麗來約束遠東諸虜,穩定遠東局勢,但前提是,高句麗可以比遠東諸虜強大,但不能凌駕於遠東諸虜之上,稱霸遠東。只要高句麗不稱霸,不對中土的遠東利益構成威脅,那麼高句麗就是中土最好的遠東附庸。從這一目標出發,東征的確以外交手段為佳,畢竟滅了高句麗之後,遠東局勢也就亂了,雖然諸虜混戰也有利於中土,但對邊疆安全的潛在危險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若能以武力迫使高句麗放棄稱霸夢想,世世代代臣服於中土,還是最符合中土的利益。

這時候宇文述又唱白臉了。臨行前聖主給了於仲文和宇文述密令,若有機會,就捕殺乙支文德。高句麗人失去了乙支文德,就如惡狼失去了爪牙,再無反抗之力。宇文述勸告於仲文,不要對高句麗人抱有幻想,也不要違背聖主的密令,馬上抓捕乙支文德。

於仲文猶豫了。之前聖主和中樞一直都想以外交手段來解決遠東危機,但被高句麗人耍了,於是惱羞成怒,決心以武力摧毀高句麗,這才有了遠征軍千里躍進直殺平壤,但如此一來戰局就變了,高句麗人危在旦夕了,於是乙支文德來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平壤內部分裂了?如果平壤內部分裂了,這個機會就不能錯過,否則將來聖主和中樞怪罪下來,自己吃不了兜著走。當然了,乙支文德也有可能是詐降,以詐降來阻止遠征軍的攻擊,但這個判斷自己不能下,而應該由聖主和中樞來做出,這樣不論對錯,責任都不是自己的。

另外於仲文的確不想去攻打平壤,遠征軍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實施段文振遺策,除非發生奇蹟,否則勝算極低,一旦兵敗,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於仲文也存了拖延的心思,正好乙支文德來投降,那不論真假都可以拖延一段時間,正符合於仲文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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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述豈肯讓於仲文如願?你不抓,我抓。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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