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崔家的十二娘子正在百餘里外的通濟渠上泛舟而行。

崔氏的船是南下,就如上次由白馬南下一樣,目標是尋找瓦崗人。不過上次尚未抵達宋城,十二娘子便接到了徐世勣的告警,然後伸手幫了瓦崗人一把,隨即便匆匆調頭北去,以避免在陷入白馬風暴後,再一次陷入某個更大的風暴。

事實證明,十二娘子判斷正確。她進入滎陽郡不久,便不斷接到訊息,譙郡爆發了叛亂,有叛賊舉兵造反,攻城拔寨,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不但中斷了運河渠道,劫掠了運河上的重兵船隊,還全殲了永城鷹揚府四個團的兵力,砍下了鷹揚郎將費淮的頭顱,並有兩個鷹擊郎將失蹤。

十二娘子震驚之餘,也非常驚訝,因為她沒有聽到有關白髮刑徒李風雲的任何訊息。據徐世勣所報,韓相國那邊派去造反的是一個叫呂明星的江淮水寇,而翟讓這邊是白髮刑徒李風雲,但從譙郡傳來的訊息卻說,賊帥是一個叫韓曜的本地貴族,是原永城鷹揚府的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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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訊息更是讓十二娘子驚駭不已。中土名將、左驍衛將軍、檢校彭城太守董純,和左驍衛府的武賁郎將梁德重,兩員衛府軍老將,親自指揮徐州諸鷹揚圍追堵截叛賊,卻讓這夥叛賊從包圍圈中逃跑了,並且大搖大擺地在彭城城下渡過了泗水,逃進了魯郡,躲進了蒙山。這個結果匪夷所思,而由這個匪夷所思的結果所產生的一系列政治影響,更是讓人瞠目結舌。

十二娘子意識到自己錯誤地估計了通濟渠兩岸的形勢,對東郡風暴和譙郡風暴背後所蘊含的重重迷霧估計不足,更嚴重低估了這場風暴對河南、徐州和齊魯局勢的影響,如果把這些影響放到中土東征的大背景下,其可能產生的破壞力更是難以估量。

十二娘子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之感,遂匆忙渡過大河,沿著北運河(永濟渠)水道急速進入河北,到信都郡找到了她的父親。

十二娘子的父親叫崔弘升,金紫光祿大夫、黃臺公,正三品的大員,品秩與六部尚書、九卿、十二衛府大將軍相同,現為信都郡太守。自他哥哥崔弘度病逝後,崔弘升便成為博陵崔氏的家主,既掌控著家族的命運,也影響著中土的命運。

崔使君突聞愛女來臨,十分高興,不過笑容的背後,卻難掩憂鬱。

自十二年前,先帝第三子秦王楊俊薨亡之後,崔氏慘遭重創,至今元氣未復。秦王妃是當朝權臣崔弘度的妹妹,被人告發曾向秦王下毒,導致秦王三十歲便命歸黃泉,於是被先帝下詔廢黜並賜死。同時廢黜的還有崔弘升的女兒,河南王妃。河南王楊昭是今上的長子,在其入主東宮僅一年後便薨亡。

崔氏一門兩妃的榮耀瞬間崩潰,崔弘度、崔弘升及其他兄弟盡數免官,由秦王楊俊和山東第一豪門崔氏所組成的強大的政治聯盟土崩瓦解。

同樣在這一年,發生了很多大事。夏末,秦王楊俊病逝。冬十月初九,太子楊勇被廢黜。同日,中土名將、衛府軍著名統帥之一的史萬歲,被先帝暴殺於朝堂之上。十一月,時為晉王的今上被冊封為太子,入主東宮。

這一連串的政治風暴都源於激烈的皇統之爭,而最終勝出者便是今上。四年後,今上登基,河南王為太子,沒有太子妃。時先帝第五子漢王楊諒舉兵造反,以代、晉、幽、冀四大區域之鷹揚精銳攻打東都,而其背後支持者,就是山東人。為了拉攏和分化山東貴族集團,再加上其他眾多政治因素,今上決定復立崔氏女為太子妃,以重建與山東第一豪門崔氏之政治聯盟。

然而,讓今上預料不到的是,崔氏家主崔弘度稱疾不起,拒絕接旨。不過,皇帝和皇族既然給足了崔氏面子,對先帝所做的事婉轉地表達了歉意,崔氏也沒有必要把事情做絕,與今上決裂,於是崔氏毅然決定支援今上。崔氏是山東五大頂級豪門之一,在山東貴族集團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崔氏做出的決策,理所當然得到了山東大部分豪門世家的支援。接下來局勢顛覆,本來凱歌高奏的漢王楊諒突然間眾叛親離,兵敗如山倒,一敗塗地。

今上兌現了承諾,崔氏重新進入權力核心,但遺憾的是太子薨亡,崔氏女復立太子妃一事也就終止了。

假若崔弘度沒有拒絕皇帝的聖旨,崔弘升的女兒重新成為太子妃,那麼命運對崔氏女來說同樣是殘酷的,太子死了,年紀輕輕就守寡,且沒有一子半女,連個寄託都沒有,可謂悽慘一生,但相比崔氏女現在的處境,崔弘升寧願女兒悽慘一生,好歹她是坐在皇宮裡哭,是皇族的人,崔氏還能沾點皇親國戚的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似自由,實則被囚禁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牢籠裡,在黑暗中以淚洗面。

崔弘升不怨恨自己的哥哥,換做是他,在當時的情形下,也會拒絕皇帝的聖旨。當時山東貴族集團正在做一次豪賭,贏了就能擊敗關隴人,搶到中土的統治權,徹底改變山東人的命運。崔氏不過是山東貴族集團中的大佬之一,有一言九鼎的權威,但沒有一言九鼎的實力。崔氏做出決策,支援皇帝,卻無法肯定自己能說服其他豪門世家,能讓山東貴族集團中的大部分貴族都接受自己的決策,所以必須做兩手準備。假若漢王楊諒贏了,崔氏應該怎麼辦?反之,若皇帝贏了,崔氏又該如何應對?

若皇帝贏了,崔氏居功至偉,這個太子妃肯定跑不掉,而且要隆重復立,崔氏有面子,權勢、權威都能一夜間重建,受損的元氣也能迅速恢復。

然而,天不遂人願,皇帝是贏了,太子卻死了,崔氏的如意算盤就此落空,只是苦了崔氏女兒。

豪門女兒是政治資源之一,政治聯姻是政治結盟的傳統手段,崔氏女兒年紀輕輕當然要嫁人,但貴族遵循“門第婚”的傳統,尤其豪門,下嫁是丟面子的事,是婚宦失類,會遭人恥笑,這是其一。其二,崔氏女兒曾是今上的兒媳婦,後來被先帝廢黜,但河南王始終未再立妃子,這其中固然有河南王的原因,肯定也有先帝和今上的原因,如果先帝和時為太子的今上一定要給河南王立妃,河南王豈能抗拒?可見先帝也罷,今上也罷,都知道崔氏在中土的龐大實力以及它對王朝興衰的巨大影響力,所以都埋下了伏筆,一旦有需要崔氏的時候,便利用“復立”之舉來重建雙方的政治聯盟。

此次“復立”未成,但政治聯盟重建了,崔氏女不再是被廢黜的罪人,而是要“復立”為太子妃的貴人。如此顯赫身份,無論在皇帝和皇族的眼裡,還是在崔氏的眼裡,抑或在其他豪門世家的眼裡,都是高不可攀。

從皇帝的立場來說,這就是自己的兒媳婦,尤其在兒子死後,皇帝對這個命運乖蹇的兒媳婦更有著特殊而複雜的情感,某種意義上他把對兒子的愧疚和思念轉化做了對兒媳婦的疼愛。當然,他沒有理由阻止崔氏女兒再嫁,但從自己的情感出發,他有理由干涉崔氏女兒的婚姻,崔氏女兒嫁給誰,他要最後拍板,只要他反對,誰也別想娶到崔氏女兒。

於是這就成了一個死局。皇帝不願意守寡的兒媳婦嫁給一個自己看不上的人,崔氏又不能把自己身份顯赫的女兒下嫁,而與崔氏門第相當的豪門世家考慮到皇帝的情感,又不敢迎娶崔氏女兒,以免得罪皇帝自取死路。崔氏女兒就此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政治和傳統把她囚禁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摧毀了她的人生。

崔家的十二娘子“病了”,瘋瘋癲癲的,東都對她而言就是一個大牢籠,崔府則是一個小牢籠,在重重牢籠中,她無法呼吸,瀕臨死亡。無奈之下,崔弘升聽從了道家白馬法主薛頤的建議,讓女兒離開東都,遠離樊籠,遊歷名山大川,以排解心情、治療心病。

然而,崔氏代表的是中土文化傳承,代表著權力和財富,崔氏子弟無論走到哪裡,都萬眾矚目,尤其像崔氏女兒這等顯赫人物,一舉一動都在有心人的關注之下,豈能像個修行者一樣安安靜靜地遊歷名山大川?很快,崔氏女兒在不知不覺之中,就重新回到了牢籠,只不過,這一次她是主動的,她充滿了激情,她想重寫自己的人生,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想要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

女兒的變化,讓崔弘升既喜且憂。喜的是女兒終於從心理的樊籠中逃脫了出來,憂的是,女兒有皇帝和崔氏兩大靠山,手上的隱權力很強大,一旦被有心人利用,誤入歧途,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他不得不小心防範,甚至派出親信家將崔九和心腹傭奴全天候監控,然而,終究還是出事了,東郡白馬大案和因譙郡叛亂而引發的徐州危局,其背後都有崔氏女兒的身影,好在女兒聰慧,有大局觀,始終把崔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使得崔氏即便牽涉其中,也都全身而退,並沒有給政治對手留下任何把柄。尤其讓崔弘升高興的事,女兒似乎懂事了,在東征即將開始,大河南北叛亂迭起,風雨飄搖,山東局勢日益嚴峻之際,女兒回到了自己身邊,聆聽教誨,這是一個好徵兆,一個有益於崔氏未來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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