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皆沉默,很多人並沒有聽懂伽藍話裡的意思。

為何帝國大軍渡過薩水便無退路?為何薩水東岸,一定是高句麗人設下的陷阱?以今日之高句麗,尚有多少力量,可以迫使帝國軍隊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將軍何意?”劉黑闥遲疑著問道,“難道北平有了變故?”

假若北平有了變故,皇帝和中樞迫於國內嚴峻局勢不得不暫時中止東征,主力大軍遲延不至,那龍衛軍渡過薩水之後,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當然是背水一戰了。

伽藍搖頭,“你們是否知道,我中土第一次東征慘敗,到底因何而敗?又敗於何人之手?”

這在帝國是個秘密,除了帝國中樞和帝國軍方大佬外,餘者知之甚少,畢竟敗給蠻夷番邦,而且還是全軍覆沒的慘敗,是自帝國統一中土以來最大的敗仗,是一個無法洗刷的恥辱,是當今皇帝、中樞和軍方最深最痛的傷口。為了掩飾這道傷口,第一次東征的具體戰鬥經過被牢牢密封,永無解禁之期,或許就此成為帝國歷史上永遠的秘密。

諸如在座將領,目前只知道結果,但對導致這一結果的過程卻知之不詳,而由道聽途說所產生的各種猜測,更讓人對那一仗的過程充滿了疑惑。

“將軍可否細述?”劉黑闥揣著明白當糊塗,當即追問道。

劉黑闥的這句話引起了西行等幾位西北狼兄弟的不滿。追問自己不該知道的秘密,這是忌諱,尤其對秘兵來說更是如此。以伽藍的身份地位,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但他與裴世矩、薛世雄、楊恭仁等當今大權貴的特殊關係,卻足以讓人相信,只要他想知道這個秘密,他就一定能知道。今天他選擇在此刻說出這個秘密,必有深意。

柴紹、黃君漢和魏徵也在帳中,他們的表情暴露出他們迫切想知道這一秘密。他們始終受到伽藍的尊重,凡軍議必被請到,雖然有人對伽藍的這一舉動提出異議,但考慮到伽藍所面對的複雜利益關係以及由此所導致的諸多為難之處,也只能把不滿埋在心裡。

柴紹、黃君漢和魏徵明確反對伽藍孤軍深入直殺平壤,雖然前有烏骨之勝,但那一仗勝得太僥倖,而且烏骨距離遼東較近,可以得到主力大軍的有力支援,反之平壤距離烏骨城便有近七百餘裡,距離遼東城更有千里之遙,根本得不到主力大軍的支援,糧草武器的補給也十分困難,孤軍深入實際上等同於自取滅亡。然而,伽藍是龍衛軍統帥,龍衛軍的大多數將領都忠誠於伽藍,他們是少數派,即便有不同意見也只能遵從伽藍的命令。

伽藍選擇在此刻說出第一次東征大敗的秘密,其中也有說服反對者,最大程度凝聚龍衛軍全部力量的意圖。

“第一次東征大敗,便是敗在乙支文德之手。”伽藍並無隱瞞之意,娓娓道來,“乙支文德在高句麗的軍方德高望重,他曾做為高湯的麾下猛將征戰遠東,其後做為輔弼大臣之一輔佐高元繼續實施崛起大計。當年聯合靺鞨入侵遼西的主要策劃者和執行者便是乙支文德。”

這樣一個人物,他對高句麗和高元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皇帝在東征之前曾密詔前線九路統帥,若在征伐途中遇到乙支文德,則不惜代價將其擒獲,以斬高元之股肱。

第一次東征開始後,皇帝御駕親征,指揮大軍攻打遼東城。在屢攻不克的情況下,考慮到遼東雨季來臨後將嚴重阻礙征伐程序,遂改變策略,由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和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等九位統帥,各率大軍齊聚鴨綠水西岸,一邊圍攻烏骨城,一邊伺機渡河,會同來護兒、周法尚的水師攻打平壤。

當時乙支文德率高句麗主力軍隊列陣於鴨綠水、薩水一線,與京都平壤共同構築了三級防禦,其目的很明顯,就是不惜代價把戰爭拖到冬天。遼東戰場有它的特殊性,一是冬天太長,一年之中有一半時間不宜征伐,另外便是夏天的雨季大約要持續一個月左右,雨季結束後,很快便進入秋天,而遼東的秋天很短,也就是說,帝國大軍必須在雨季來臨前殺到平壤,一來可以避開雨季渡河的困難,二來也才有足夠時間展開攻擊,而且即便不能攻克,帝國大軍也有足夠時間撤離戰場。

當時,於仲文決意要搶在雨季來臨前殺到平壤城下,但遭到了劉士龍和宇文述的強烈反對。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在軍中威望高,且作戰經驗豐富,皇帝便把戰場指揮權交給了他,讓他指揮九路大軍,但為了制約於仲文,皇帝又讓自己的親信大臣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參與決策,更派出尚書右丞劉士龍以慰撫使的身份到於仲文的身邊行“監軍”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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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仲文地位高,資歷老,戰功卓著,他可以力壓宇文述一頭,但壓不住尚書右丞劉士龍。

尚書右丞本是尚書臺的屬官,左丞輔佐尚書令,右丞輔佐僕射,但今上為了集權,改革官制後,不但不設早已變成虛職的尚書令,連實際掌控尚書臺的左右僕射都不再設定了,六部尚書直接聽命於皇帝,但皇帝不可能直接管理和監督稽核臺省事務,需要一個“代理人”,於是尚書左右丞理所當然成了皇帝在尚書臺的“代理人”,其級別為正四品,與六部尚書的副官長六部侍郎並列,且因為其直接向皇帝“負責”,是皇帝信任的心腹,所以位高權重。

劉士龍的想法就代表了皇帝的想法,再加上宇文述的強烈反對,於仲文不得不擱置渡河之議。

帝國大軍陳兵鴨綠水西岸,直接威脅平壤,平壤當然心慌,於是乙支文德臨危受命,親自渡河而來,一則代表高元與帝國軍隊進行投降談判,拖延時間,二則打探帝國大軍的虛實。於仲文無意談判,打算直接扣押乙支文德,把這位送上門來的叛虜統帥抓起來,哪料卻遭到了尚書右丞劉士龍的堅決反對。

劉士龍並不是蓄意違背皇帝的旨意,也不是拿了高句麗人的賄賂,而是從帝國國內政治鬥爭的需要,以及遠東的國防和外交戰略出發,堅決反對扣押乙支文德。

從帝國國內政治鬥爭來說,劉士龍代表了關隴本土貴族集團的利益,其保守的政治立場導致他反對皇帝發動的東征,他迫切希望儘快結束這場戰爭;而從遠東國防和外交戰略來說,帝國需要維持遠東政治局勢的平衡和穩定,高句麗則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關鍵和核心“棋子”,假如把這顆“棋子”拿掉,則遠東必然陷入混亂,必然會影響到帝國的整個國防和外交戰略,所以高句麗這個番邦還是要存在下去。既然高句麗王國還要存在下去,那麼東征便是以武力重創高句麗,摧毀其擴張稱霸的野心為主要目的。從這一目的出發,劉士龍認為,不能就地扣押乙支文德,相反,要放了他,要利用他在平壤的威望和權勢,儘快促成高句麗的投降,繼而結束這場戰爭。

宇文述反對放走乙支文德。從當時戰場形勢來說,的確不能放走乙支文德。在高句麗,乙支文德的作用超過了十萬大軍,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人所皆知。然而,於仲文出自關隴虜姓大世家,是關隴鮮卑貴族集團的核心成員之一,而關隴鮮卑貴族集團正是帝國中央集權制改革下的利益嚴重受損者,因此在反對改革的政治立場上,它與關隴本土漢姓貴族集團是站在一起的,雙方的利益密切相關,所以,於仲文竟然“匪夷所思”的接受了劉士龍的勸說,放走了乙支文德。

宇文述憤怒之下,不顧後果地即刻奏報皇帝,狀告於仲文和劉士龍。於仲文“迫於無奈”,突然又改變主意,要以精騎出擊,抓捕乙支文德。

至此,劉士龍恍然大悟,自己上了於仲文的當,而宇文述同樣發現,自己竟給於仲文“算計”利用了。

於仲文要渡河,要殺奔平壤,要拿到功勳,要鞏固自己在帝國的權勢,增長自己的實力。實力決定一切,有了更強的實力,才能在政治上擁有更大的話語權,而有了話語權,才能影響帝國的國策,才能維持本集團的政治利益。當時於仲文是軍方大佬,他若想實現自己的目標,必須像當年的楚國公楊素一樣以軍功為基礎跨入中樞,所以東征給了他一個機會。他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要渡河,一定要殺到平壤,而放走乙支文德,正好激怒了宇文述,迫使其與劉士龍“狗咬狗”。兩人之間的矛盾驟然爆發,劉士龍因為擔心宇文述的告狀而遭到皇帝的懲罰,迫不得已之下只好轉而支援於仲文派遣精騎渡河抓捕乙支文德。

宇文述明知上了於仲文的當,明知自己“獨木難支”,但還是極力勸阻於仲文渡河,原因很簡單,大軍糧草正陷入空竭危機。

此次遠征,因為路途遙遠,糧草補給困難,帝國衛士們不得不攜帶百日糧秣,加上排甲以及衣資、戎具、火幕等器具,每人負擔至少三石以上。以衛士之力,根本承受不了在如此大的負重下長途跋涉,但皇帝有命令,“遺棄米粟者斬”。帝國衛士們迫於無奈,只好在晚上宿營時,於幕帳中挖坑掩埋糧食。如此一來,大軍行程尚未過半,糧草卻所剩無幾。九路統帥對此心知肚明,但大家誰也不說,也不去懲罰士卒,因為那些都是自己的兵,懲罰了自己的兵,必然寒了自家兄弟的心,嚴重打擊士氣不說,還自曝家醜,自尋麻煩。

宇文述認為大軍糧草不繼,不能渡江殺奔平壤,最起碼暫時不能渡河,要等到後方把糧草送上來之後再考慮。而於仲文迫於現實,採取了折衷之策,以精銳馬軍渡河追殺乙支文德,但是,馬軍一旦渡河,則必然形成孤軍深入之勢,一旦被高句麗人圍殺,於仲文和劉士龍必然要把所有責任推給宇文述。

宇文述寸步不讓,堅決不同意。於仲文大怒,“將軍仗十萬之眾,不能破小賊,何顏以見帝!且仲文此行也,固無功矣。”宇文述則厲聲質問,“何以知無功?”於仲文說,“昔周亞夫之為將也,見天子軍容不變。此決在一人,所以功成名遂。今者人各其心,何以赴敵?”這意思是說,你蓄意與我做對,蓄意阻撓大軍渡河,蓄意違背皇帝之意志,假若東征無功而返或者功虧一簣,責任都是你的。

宇文述無奈,他雖然深得皇帝信任,但帝國政治派系之間的鬥爭極其殘酷,假若於仲文和劉士龍聯手打擊他,必定有一幫宵小緊隨其後群起而攻之,他將無力應對。考慮到自己的前程和所在集團的政治利益,宇文述被迫同意渡河,於是馬軍先行,步軍緊隨其後渡過了鴨綠水。

於仲文的精騎一路狂奔,屢戰屢捷。乙支文德一路敗退,並寫了首詩給於仲文,“神策究天文,妙算窮地理。戰勝功既高,知足願雲止。”意思是勸說於仲文適可而止,畢竟遠東的政治局勢擺在這裡,中土帝國假若徹底摧毀了高句麗,雖然中土帝國的版圖因此擴大了,但中土帝國的擴充套件野心必將引來域外諸虜的恐慌,帝國的國防和外交將承受巨大壓力,這對帝國發展十分不利。

過河之後宇文述的危機感越來越嚴重,而解決危機的唯一辦法,就是拿到戰場指揮權,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於是宇文述藉助乙支文德的這首詩,把於仲文和劉士龍再一次告到了皇帝面前,誣陷兩人暗通高句麗。皇帝和中樞一看就知道前線九路統帥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了,於是斷然下旨,改由宇文述為九路大軍總帥。

宇文述作繭自縛,他本意是想把危機傳遞給皇帝和中樞,繼而迫使皇帝和中樞做出暫時中止攻擊的命令,這樣一來大軍還有時間等待後方送來糧草輜重,誰知皇帝和中樞卻讓他代替了於仲文,並命令他以最快速度直殺平壤。

軍中矛盾因此爆發,而宇文述在皇帝、中樞和於仲文等統帥的聯合逼迫下,不得不繼續前進。

乙支文德並不知道帝國大軍已經陷入糧草危機,但他知道雨季正在到來。大雨一下,鴨綠水和薩水暴漲,帝國大軍的糧草運輸必然困難重重,到那時高句麗軍隊再以小股精銳頻繁攻擊帝國軍隊的糧道,則帝國大軍必然糧草不繼,必然急於撤軍,如此高句麗則有了反擊機會。於是乙支文德詐敗,屢戰屢敗,甚至一天之內七戰七敗,導致帝國大軍士氣如虹,九路大軍一路狂奔殺到了平壤城下。

一切如乙支文德所料。帝國大軍趕到平壤城下,糧草不繼。高元和乙支文德則繼續實施詐降計,以談判來拖延時間,而於仲文則堅決要求攻擊,不惜代價拿下平壤,只要拿下平壤,一番擄掠之後,糧草危機也就解決了。宇文述不敢攻,遼東城至今都沒有打下來,更不要說遠比遼東城堅固的平壤了,而尤其重要的是,糧草不繼,帝國大軍拿什麼去攻城?

宇文述費盡心思從高句麗人手裡拿到一個可以“交差”的投降協定後,匆忙撤軍。而高句麗人之所以滿足了宇文述的要求,則是因為乙支文德已經做好了反擊準備。

此時雨季已經結束,乙支文德在薩水上游的築壩蓄水已經完成。當帝國大軍橫渡薩水之時,乙支文德下令掘壩放水,一時間滔天洪水咆哮而下,伏兵四出,帝國大軍措手不及,全軍覆沒。

所以,導致帝國第一次東征慘敗的關鍵人物便是乙支文德。此人從親自趕赴帝國大軍行詐降計開始,到遺詩於仲文行離間計,再到誘騙帝國大軍至平壤城下的詐敗誘敵計,乃至最後的半渡而擊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謀略,他的非同凡響之處。

與這樣的對手交戰,龍衛軍又有多大的勝算?在勝算甚少的情況下,龍衛軍內部假如矛盾重重,甚至給對手所利用,則必敗無疑。

眾人皆沉思不語,腦海中不斷翻騰著伽藍所描述的戰鬥畫面,心如重鉛。

“正如將軍所言,薩水東岸便是陷阱。”一向沉默寡言的黃君漢忽然說道,“以乙支文德之奸猾,在我大軍士氣如虹、兵臨城下之刻,必然以守代攻,然後耐心尋找反擊良機,一旦發現龍衛孤軍深入,則必然四面圍殺。”黃君漢神情凝重,低聲問道,“將軍,這就是你說的背水一戰?”

還是那句話,反言之,伽藍你為何執意置龍衛軍於死地?

伽藍搖手,“若沒有烏骨屠城,乙支文德必然以守代攻,伺機反擊,但如今烏骨城被我徹底摧毀,你說,他還能以守代攻嗎?”

烏骨屠城,千年古城毀於一旦,伏屍遍野,生靈塗炭,高句麗人恨意滔天,看到烏骨屠城的罪魁禍首橫渡薩水而來,豈能不戰?假若再不戰,再以守代攻,則高句麗人必然士氣崩潰。唯有一戰,唯有在薩水之畔擊殺帝國龍衛軍,報烏骨之仇、雪屠城之恨,方能重鼓士氣,方能贏得與帝國進行最後談判的基本條件。

“乙支文德就在薩水東岸,就在對面列陣以待。”伽藍手指東方,厲聲質問,“諸君可有膽略,與某渡河,與虜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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