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陷入了一個混沌世界。

他看見了一片綠色樹林,生機盎然。突然,熊熊大火包圍了這片綠色,大火焚燬了所有生機,唯有這片綠色在火中自由生長,他甚至能看見綠葉的莖脈,能看見上面晶瑩剔透的水珠。

綠葉在風中搖曳,水珠在風中舞動,漸漸地,水珠化作了一張迷人的面孔,肌膚如雪鼻似錐,漆黑的黛眉下,碧眼如夢,笑靨如花,純潔無暇。驀然,熱浪撲來,烈焰滾滾,笑靨霎時化作淒厲哭喊,“伽藍,伽藍……”

伽藍奮力去抓,去搶,想留住那張熟悉的面孔,但水珠已化作一縷水汽,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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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火在燒,綠色世界一點點消失,無數的哭喊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伽藍在哭聲中崩潰,大火吞噬了綠色,化作滔滔血海,成千上萬的冤魂厲鬼咆哮而出。

“咄!孽障敢爾?”空中金光萬道,宏大祥和的梵唱響徹世界,“善男子。汝今當知。如來之身無量億劫堅牢難壞。非人天身非恐怖身非雜食身。如來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滅。不習不修。無量無邊無有足跡。無知無形畢竟清淨無有動搖。無受無行不住不作。無味無雜非是有為。非業非果非行非滅非心非數不可思議……”

風在呼嘯,狼在長嗥,月光之下,沙海掀起驚天波濤。

一隻金狼望月怒嘯,踏空而起。群狼洶洶,如影附隨。霎間長刀如虹,雷霆劈下。風雲起,天地崩,黑暗中群魔亂舞,群狼紛墜。

金狼仰天怒吼,化作萬丈長刀,意欲一刀斬盡天地生靈。

突然,一道佛光從天而降,霎時撕裂黑暗,長刀崩,化作萬丈佛光,佛音起,“其心平等無有亦有。無有去來而亦去來。不破不壞不斷不絕。不出不滅非主亦主。非有非無非覺非觀。非字非不字。非定非不定。不可見了了見。無處亦處。無宅亦宅。無闇無明。無有寂靜。而亦寂靜。是無所有不受不施……”

“伽藍……”佛在喊他。

“伽藍……”十八守護法神在喊他。

“伽藍……”母親在喊他。

“伽藍……”師父在喊他。

“伽藍……”一個個死去的袍澤在喊他。

“伽藍……”布衣、石蓬萊、阿史那賀寶……灰髮中年人,白衣少婦……一張張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紛至沓來,聲聲呼喚。

我不醒,我不想醒,我不願醒,我要回家,佛祖,請施展無邊法力,送我回家吧。

時間在飛逝,生命在輪迴,伽藍在高聲梵唱,“無有知者無不知者。無有見者無不見者。非有為非無為。非世非不世。非作非不作。非依非不依。非四大非不四大。非因非不因。非眾生非不眾生。非沙門非婆羅門。是師子大師子。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說。除一法相不可算數。般涅槃時不般涅槃。如來法身皆悉成就如是無量微妙功德……”

伽藍隨著時間在飛逝,光陰如梭,時光荏苒,瞬息間,進入生命的輪迴之道,那是一個絢麗繽紛的世界,他從這裡來,再從這裡回家,他的心靜了下來,心臟的跳動越來越慢,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靈魂慢慢浮出軀體,如流星一般驟然消失。

我回家了。伽藍閉上眼睛,進入璀璨奪目的星海,意識一點點消散,終於化作無形。

“伽藍……”親切、溫婉、柔和的呼喚一遍遍響起,一絲絲滲入靈魂,迴盪在浩淼無際的心海之中。

伽藍的意識一點點迴歸,慢慢地,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肌膚如雪鼻似錐,彎彎的漆黑黛眉,純潔的碧綠眼眸,甜甜的笑容。他努力尋找記憶,努力想從混沌之中掙扎而出。

“嗷……”驀然一聲雷吼,一個毛茸茸的大頭突然出現在伽藍眼前,仿若一聲驚雷,把混沌世界轟然炸成滿天齏粉,記憶頓時如潮水一般衝入了伽藍的腦海。

伽藍如墜地獄,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世界,佛祖,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伽藍……”翩翩激動地叫著,笑著,淚如雨下。

“嗷嗷嗷……”暴雪連聲嘶吼,興奮地上跳下竄。

“大兄……”一個稚嫩的童音緩慢而吃力地響起,接著一雙嬌嫩的小手抱住了伽藍的臉,“大兄,醒來,醒來。”

淚珠緩緩滾出伽藍的眼眶,順著臉頰悄然滴落。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雪兒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那雙呆滯而迷惘的眼睛裡竟然罕見地露出了一絲關切。

“雪兒。”伽藍用力擠出一絲笑容,艱難地叫道。

雪兒低下頭,白嫩的小臉貼著伽藍濃密的鬍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大,兄,醒,來。”

“嗷”暴雪生氣了,大腦袋用力一拱,把雪兒推到了一邊,長舌伸出,在伽藍臉上一陣狂舔。

翩翩擔心暴雪興奮之下跳上氈床,踩壞了伽藍,急得一邊連推暴雪的大頭,一邊急切叫喊,“不要啊,不要傷了他。”暴雪哪裡聽她的喝叱,兩條後腿一蹬,作勢就要撲上床。翩翩嚇壞了,嬌小的身軀當即匍伏到伽藍身上。暴雪哪管許多,雄壯身軀“呼”地一下跳到翩翩背上,長舌繼續在伽藍臉上親密吮舔。

“暴雪……”伽藍慢慢抬起手臂,輕撫著暴雪長長的頸毛,“好兄弟。”

暴雪撒歡瘋了一陣,在伽藍的輕撫下漸漸平靜下來,這才意猶未盡地跳到地上。翩翩哪裡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早被壓趴了,結果一人一獒都壓在伽藍身上。翩翩臉都嚇白了,連滾帶爬地跳起來,掀起裘毛大氅檢視伽藍的傷勢。

“不要擔心,外傷不嚴重,內傷也好多了。”伽藍笑著安慰道,旋即看到翩翩面色憔悴,兩眼通紅,知道她日夜服侍太過勞累,“辛苦你了,謝謝。”

翩翩羞慚不安地連連搖手。

“我餓了。”伽藍說道,“給我切點羊肉。”

翩翩答應一聲,轉身正要離開,又被伽藍喊住了,“翩翩,現在我們在哪?熊霸兄和其他幾位的傷勢如何?”

“我們在魔鬼眼。”翩翩說道,“戍主說,黑將軍和另外三人暫無性命之憂。”

“何時到的魔鬼眼?”伽藍問道,“阿柴虜可曾追來?”

“我們在三天前就到了魔鬼眼,過了一夜戍主就帶著駝隊趕來了。聽戍主說,阿柴虜追到半道就回去了,不敢深入魔鬼眼。”

“我昏迷了四天?”伽藍暗自嘆氣,衝著翩翩揮揮手,“去告訴戍主一聲,說我醒了。”

布衣匆忙而來。阿史那賀寶和石蓬萊聞訊,也是飛奔而至。

伽藍坐在氈床上,手裡拿著一根羊腿,短劍連削,狼吞虎嚥。

布衣三人喜笑顏開,你一言,我一語,把這幾天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天馬戍卒楊淵和紫雲天的大巫帶著駝隊繼續行往絲路北道,而布衣、賀寶帶著回援駝馬曾與阿柴虜的追擊隊伍有過一次接觸,由此才知道伽藍帶著人馬去了魔鬼眼。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食物?”布衣好奇地問道。

“春天我來過一次。”伽藍說道,“這裡曾有一股沙盜,到天馬河一帶劫掠,正好被我撞上,一路追殺到此。”

“沙狼是你殺的?”賀寶吃驚地望著他,手指帳外,“鬼眼裡的白骨都是你的刀下亡魂?你把他們全殺了?”

“雞犬不留。”伽藍輕描淡寫地說道,“沙暴助了我一臂之力,否則很難把他們連根拔掉。”

“沙狼寶窟裡的財富倒是不少。”賀寶笑道,“你帶不走的東西,這次便宜我了。”

伽藍笑笑,“能帶走的都帶走吧。這次連累你了,阿柴虜肯定要報復,短期內你是不能再回紫雲天了,這點東西算是我給你的補償。”

“謝謝兄弟了。”賀寶高興地說道,“這些錢財足夠紫雲天的兄弟們無憂無慮地過兩年,我代他們謝謝了。”

伽藍不以為意地搖搖手,“馬上起程趕往冬窩子。他們幾個的傷勢比較嚴重,這裡不合適養傷,藥材也不夠了,必須以最快速度趕往冬窩子。”

布衣擔心地看著伽藍,“你的身體撐得住嗎?”

石蓬萊也勸道,“無須急在這一刻,假如老傷新傷一起發作,這條命就危險了。”

“你們也忒小瞧他了。”賀寶說道,“千軍萬馬都擋不住他,幾個阿柴虜也能要了他的命?無妨,伽藍說走,那就走,我這就叫人去收拾。”說著一邊起身出帳,一邊戲謔道,“這是魔鬼眼,不是冬窩子,一陣沙暴就能要了我們的命,還是趕快走吧。”

布衣和石蓬萊想起魔鬼眼的恐怖,頓時心寒。

“既然如此,我也去叫人收拾,馬上起程。”石蓬萊隨著賀寶匆匆離去。

伽藍把大半截羊腿扔給暴雪,隨後接過翩翩遞過來的手巾,一邊擦一邊嘆道,“布衣兄不該為了我留在這裡。紫雲天一役後,我們所帶的藥材幾乎耗盡,這裡的氣候又極其惡劣,隨時可能奪去他們的性命。”

“你當時的情況比他們更危險。”布衣關切地問道,“你確定自己可以行走了?”

“我是老傷,過度勞累就會復發,你又不是不知道。”伽藍笑道,“無妨,到了冬窩子,尋點好藥,多休息幾天就行了。”

布衣微微頷首,捻鬚沉吟,欲言又止。

“是關於薛家的事嗎?”伽藍主動問道,“布衣兄可曾瞭解到什麼?”

“薛道衡之死,可能與高熲、賀若弼一案如出一轍。”

伽藍苦笑,“原來如此,這就不怪老帥沒有託付西北親信暗中予以照拂了。”

“皇家之事,當真可怕。”布衣搖頭感嘆,“皇太子被廢之時,成百上千的人受到連累;皇太子被殺之時,又有一批人遭到殺戮和打擊;此後餘波不止,就連高熲、賀若弼這等功勳大臣也難逃一死。本以為高熲、賀若弼之後,這場風暴已經終止,但沒想到再掀波瀾,又把薛道衡這等天下鴻儒也拖進了地獄。”

“大凡與皇太子扯上關係的人,都無法逃脫這場風暴。”伽藍嘆道,“此事切莫聲張,以免給我們帶來麻煩。”

“我倒沒有太大麻煩,但你……”布衣望著伽藍,皺眉說道,“薛家主事的是薛德音,曾任本朝著作佐郎,這個人看上去謹小慎微,但城府很深,不是尋常之人。另外,他們家還有一個主事的,就是薛道衡的第七房妻妾司馬夫人。這位夫人出自河內司馬氏,在薛家的地位僅次於薛道衡的正妻崔氏。崔氏早亡,薛家內府一直由這位司馬夫人操持。這位司馬夫人對你十分關注,數次向我打探你的出身,顯然別有用心。”

伽藍笑了起來,“我有什麼出身?她想知道,告訴她就是。我過去是官奴,現在是戍卒,對她而言,沒有半分價值。”

布衣微笑點頭。如果伽藍的身份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老狼府肯定知道。在西北這個地方,有多少事瞞得了老狼府?

“河內司馬氏乃漢晉以來累世簪纓,是以經術傳家的衣冠望族,雖不能與山東第一高門崔氏相比,但足以與山東的王、盧、李、鄭四姓,關中的韋、裴、柳、杜、楊、薛六姓比肩。”布衣言辭之中透出對中土高門大族的尊崇和仰慕,“司馬夫人謙恭垂詢,又有薛氏老帥這層關係,我也不好蓄意隱瞞,也就把你的事情如實相告。請伽藍見諒。”

“無妨,布衣兄見外了。”伽藍笑道,“想來布衣兄已經猜到了司馬夫人和薛家大郎的求助之意,不知布衣兄是否有援手之心?”

布衣神色漸漸凝重,半晌無語。

當今中土,誰不想攀附豪門世族?對於庶民、商賈來說,攀附上豪門世族,等於獲得了利益上的保障,而對於士人來說,攀附豪門世族,就等於開啟了仕途的大門。像布衣這種級別的官僚,如果有機會結識豪門世族,並得到他們的照拂,那麼仕途肯定可以更進一步,甚至可以調離西土,到富裕的郡縣或者到京畿為官,這是可以改變命運的大事。

薛道衡出自河東薛氏,是當今中土聲名顯赫的鴻儒,他的妻兒現今雖然落難,但薛道衡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遍佈天下,再加上諸如河北崔氏、河內司馬氏等中土豪門望族與其有姻親關係,可以想像,只待時機到了,薛道衡的冤屈即便不能昭雪,他的妻兒肯定能重返中土,他的兒孫肯定會解禁重入仕途。

這時候救助薛家,等於雪中送炭,薛家必定記住並報答活命之恩,將來獲利之大,難以想像。

像伽藍、布衣這些西北軍銳士,終其一生,不論功勳多少,假如背後沒有豪門望族做靠山,最多也就是官至鷹揚府的六品校尉,反之,假如有一個大靠山,就能官至五品鷹揚郎將,甚至四品武賁郎將,至於從三品的十二衛府將軍,三品的十二衛府大將軍,那就遙不可及了,根本不是他們這種出身的人可以奢望的。

“我試探著詢問了一下他們這兩年在且末的生活,還有這次逃亡前後所發生的事。”布衣說道,“薛家大郎和司馬夫人言辭閃爍,並沒有如實述說。給我的感覺是,西北軍有人在暗中照顧他們。就以這次阿柴虜進攻且末來說,他們能及時撤離,就是因為且末鷹揚府特意派人報訊,並遣一火衛士負責保護。如果沒有這一火衛士捨命相救,他們根本逃不到且末水,早被阿柴虜抓去了。”

布衣說到這裡看了伽藍一眼,“我們曾隨侍於老帥左右,親耳聽到過老帥對薛先生的敬仰之意,也親眼看到過老帥與薛先生之間的書信往來,以他們之間的關係,以老帥的為人,不可能對薛先生一家的苦難視若無睹。老帥要照顧薛先生的妻兒,必定託付於馮孝慈和王威兩位將軍,而兩位將軍必定會找到我們。”

“你的意思是說,老帥之所以不插手,是因為長安另外有人在照顧薛先生的妻兒?”伽藍問道。

“應該是這樣。”布衣說道,“讓人奇怪的是,司馬夫人對你格外關注,隱約透露出讓我們保護薛家的意思。假如我們沒有弄清楚這裡面所隱藏的秘密,我不想節外生枝插手此事,打算直接把他們交給鄯善鷹揚府。”

這時帳外傳來暴雪的低吼。翩翩匆忙掀開帳簾,“薛大郎君和司馬夫人來了。”

伽藍笑著對布衣點點頭,“我聽聽他們說什麼,假如影響到我們的謀劃,就依布衣兄的意思,絕不胡亂插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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