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師道一直陪著伽藍,不離左右,即便伽藍與石蓬萊商議西去隴右一事的時候,他也以主人的身份高踞上座,安靜地聽著,給人一種錯覺:伽藍已經完全得到皇族觀德王一脈的承認,而伽藍的事便是觀德王一脈的事。

石蓬萊非常高興,情緒很激動,甚至想跪拜伽藍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當年自己投之以桃,伽藍報之以李,這次昭武屈術支能奇跡般地藉助中土大隋之力實現復國大計,其中最關鍵的人物便是伽藍,沒有伽藍,便沒有這個奇蹟。

“石伯,給你一天時間,把東都的事情安排妥當,如何?”

石蓬萊肯定要扈從昭武屈術支回去,未來,他還要充當昭武九國與中土大隋之間的秘密信使,所以,東都的生意要繼續,絲路的商貿要接著做,要竭盡全力保持東西方之間的聯絡。

石蓬萊興奮地答應了,並向楊師道致謝。東都的慄特商賈以石蓬萊為首,而石蓬萊能結識中土皇族並受庇於觀德王一脈,實際上惠及到了整個東都的慄特商賈,所以石蓬萊當然要穩固與楊氏的關係。楊師道感激當年石蓬萊對自己妹妹和外甥的接濟,像這種“雪中送炭”之恩彌足珍貴,理所當然予以報答,而以楊氏之權勢,庇護一些慄特商賈,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在東都的物事,某會盡力照拂。”楊師道笑道,“稍遲,某便請觀國公府上的家老與你具體商議。”

石蓬萊跪拜相謝,然後詢問伽藍,哪些人一起隨行。昭武雪兒肯定要走。這段時間照顧雪兒的一直都是尉遲翩翩,所以翩翩肯定也要走。另外便是伽藍的兩個侍婢,鳴沙和絲桐,考慮到伽藍到了昭武九國後不會馬上離開,因此最好把她們也帶上。

伽藍沉吟不語。

石蓬萊驀然想到什麼,臉上的笑容頓時有些僵滯。

“石伯不要誤會。”伽藍搖搖手,笑道,“某不會留下雪兒做質任,這沒有任何意義,雪兒一定會跟著他的哥哥返回康國。某想到的是翩翩,某在突倫川的時候,翩翩曾告訴某,她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到中土的長安,到東都,所以某想把她留在這裡。至於鳴沙和絲桐,更沒有必要隨某遠行萬里。”

石蓬萊略顯尷尬。楊師道微微頷首,接著伽藍的話說道,“某會照顧好她們。”

“謝謝小舅了。”伽藍搖頭,“某會把她們託付給薛家的七夫人。”

楊師道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伽藍的用意,對伽藍的做法表示理解,畢竟薛家這次平安歸來,伽藍居功至偉,薛氏和司馬氏於情於理都要報答,更重要的是,伽藍畢竟是溫城司馬氏的血脈,假如伽藍把自己的女人託付給母舅楊氏,無形中會進一步加深兩家之間的仇怨。

入暮時分,伽藍出了上春門,飛馳禁軍龍衛營。

宣讀了備身府的命令後,西北人歡呼雀躍,不是為了升官,而是因為他們可以回家了,雖然戰場在隴西,但隴西距離河西近在咫尺,只要擊敗了吐谷渾人,他們就可以回家,絕無可能再進中原,再回到這個讓他們既驚羨又恐懼的帝國京師。

高泰、喬二等河北人情緒複雜。這一仗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一年前,他們是流配戍邊的死囚,而一年後,他們不但是帝國禁兵,還是帝國禁軍的軍官。命運無常,未來對於他們來說可謂一片燦爛,但前提是,他們必須始終效忠於伽藍,始終追隨於伽藍,一旦離開了伽藍的庇護,他們便會被“打回原形”,馬上從光明墜入黑暗。好在跟著伽藍永遠有打不完的仗,只要有仗打,有功勳拿,他們總有一天會掌控自己的命運。

這次去隴西作戰,對他們來說實際上是一件好事,因為皇帝平定了楊玄感的叛亂後,接下來肯定要剿殺大河南北的義軍,尤其是河北義軍,這次劫掠了黎陽倉,皇帝豈肯放過他們?誰都不願意與自己的手足兄弟兵戎相見,高泰和喬二等人更不願意與竇建德、劉黑闥反目成仇、割袍斷義,所以,這時候他們寧願去隴西打仗,也不願意去河北剿逆,只是,再一次遠離家鄉,父母妻兒又如何安置?

伽藍早有安排,他把那些當初追隨西門辰、謝慶等人離開家鄉的家眷親族,全部託付給了白馬寺的明概上座。白馬寺在東都的產業非常多,從田地莊園到酒肆旅邸均有涉足,不但經營所得不用繳稅,其寺院中所僱的佃農奴僕也毋須服役,可以想像寺院的富裕程度,因此安置一些老弱婦孺完全不成問題,白馬寺有足夠的能力讓他們安穩地生活下去。

蘇定方和他的鄉勇兄弟們因為追隨伽藍征戰而立下了功勳,事實證明蘇定方的父親蘇邕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為蘇定方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未來。如今,蘇定方必須為自己做出一個新的選擇,是繼續追隨伽藍,留在即將擴建的龍衛府成為帝國禁軍的一員,還是拿著犒賞回家種地。蘇定方年輕氣盛,雄心勃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從軍,選擇了一條建功立業、流芳千古的征戰之路。

伽藍不能洩露機密,不能告訴蘇定方此行不但危機重重,更要遠離中土,西行萬里之遙,然而,他能拒絕蘇定方的追隨嗎?能打擊蘇定方的一腔熱忱和報國之志嗎?

伽藍向蘇定方做出承諾,在新建的龍衛府裡,一定給蘇定方一個旅帥的位置。蘇定方激動不已,從白丁之身一躍為從六品的禁軍軍官,這個飛躍速度之快,可謂前無古人了。

就在做出這個承諾的時候,伽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假如天命不可違,天道不可抗,那麼蘇定方的命運又豈能改變?假如蘇定方的命運不可改變,他就不會遠行萬里去遙遠的昭武九國,難道,他還會回到河北加入義軍?還會在竇建德的麾下奮戰,與劉黑闥縱橫河北?但是,目前蘇定方已經是龍衛府中的一員,龍衛府要去昭武九國,他又豈能置身事外?難道,自己的推測錯了,此次龍衛府西行,最終目的地並不是昭武九國?

這個讓他疑惑不安的念頭一瞬即逝,因為李建成和柴紹來了。

目前是特殊時期,所有貴族官僚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城,都盯著尚書臺,稍有“風吹草動”便在第一時間傳開,諸如楊侗和楊恭仁馬上要離京去高陽覲見皇帝,衛文升和李丹率西京大軍返回關關西,裴世矩和裴蘊等人馬上回京開始政治清算等等,基本上清晰展露了未來一段時間帝國政局的發展脈絡,唯有一件事讓東都的權貴們看不透背後的玄機,那便是皇帝對伽藍的過份恩寵。

是的,的確是過份的恩寵,加官進爵不算什麼,全權擴建獨立建制的龍衛府,實際上就是給伽藍一支軍隊,一支直接受命於皇帝的禁軍精銳,這才是獨一無二的賞賜啊,由此可見皇帝對伽藍的器重和信任。當今帝國,誰能享此殊榮?唯有這個敦煌戍卒。

於是,對伽藍的追根溯源、刨根究底便在權貴們中間迅速展開,結果總算“研究”出了一些頭緒,原來這個神秘的伽藍竟是觀德王楊雄的外孫,前朝國丈、滎陽公司馬消難的孫子,家世顯赫倒是其次,令人驚羨的是,此子的身體裡竟然流淌著楊氏、高氏和司馬氏三朝皇族的血液,一個貴胄中的貴胄。無怪乎裴世矩不遺餘力栽培,無怪乎皇帝委其以重用,予其以最大的信任,其根源都在這裡。

伽藍的身份清楚了,加諸其身的神秘光環消褪了,不過代之而起的卻是更為耀眼的光芒,以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用人風格,伽藍的前途不可限量,試想,今天皇帝給他一個直接聽命於皇帝的獨立建制的禁軍龍衛府,那麼明天呢?明天他會不會成為禁軍統帥,皇帝身邊的近臣?一旦年紀輕輕的伽藍進入到中樞決策層的邊緣,他距離中樞還有多遠?

李建成是最早知道伽藍真實身份和真正實力的權貴之一,所以他聽到這些訊息後並不感到吃驚,但是,當接到皇帝徵召父親李淵急赴行宮述職的訊息後,他極度震驚,沒有絲毫猶豫,馬上叫上柴紹,飛馬趕赴龍衛統軍營。

這段時間他與西北人並肩作戰,又主動折交下交,在戰場上也是捨生忘死奮勇拼殺,贏得了西北狼和很多龍衛統軍官們的友情,雖不至於稱兄道弟,但豪爽的西北人也不再呼他官職,而是親熱地喚他“李大郎”。

李大郎來得正是時候,正逢伽藍宣讀備身府命令,西北人歡呼雀躍之際,所以李大郎成了西北人熱烈歡迎的物件,以宣洩自己的喜悅之情。李大郎恭賀伽藍加官進爵,恭賀龍衛統的兄弟們“水漲船高”,接著便坐到一起,開懷暢飲。

酒酣耳熱之際,柴紹實在忍不住了,尋到傅端毅說明原因,請他幫忙把伽藍拉到安靜地方商談密事。

伽藍卻是心知肚明,到了偏帳坐下,未待李建成開口,便直言不諱地說道,“唐公不能去行宮,去了便有性命之憂。”

李建成駭然變色。既然伽藍知道此事,可見裴世矩已經把某些秘密告訴了伽藍,並且對李淵有悲觀的預測。李建成心亂如麻,一時無語。

柴紹略一皺眉,問道,“如此嚴重?”

“清算本身就意味著肆無忌憚的殺戮,只要是對手或者是潛在的對手,都在殺戮之列。”伽藍的語氣很冷,讓人心寒畏怯,“此次風暴之中,唐公雖然建功,但奈何對手強大,勢欲置其於死地,皇帝下旨徵召他去行宮述職便是明證。”

“但唐公畢竟建功了,陛下不可能對此置若罔聞。”傅端毅小心翼翼地說道。

“東都的道術坊從何而來?”伽藍嘆道,“中土盛行讖緯,更有‘楊氏將滅,李氏當興’之傳言,僅此一讖,便可置唐公於死地。”

李建成和柴紹倒抽一口涼氣,相顧失色,神情驚惶。

東都道術坊始建於今上繼位之後,當時讖緯盛行,不利於今上鞏固皇權,更不利於楊氏王朝,於是今上下令禁止圖讖,凡與讖緯有關的圖書一律焚燬,凡私藏禁書者視同謀反一律處以極刑,並在東都洛陽置道術坊,位於南郭左右候衛府的隔壁,凡中土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醫藥之士全部禁錮坊中。

“李氏當興”之讖流傳已久,更是先帝和今上兩代帝國皇帝的“心病”,朝堂上的政治對手若以此來陷害李淵,李淵必死無疑。

傅端毅臉色木然,再不敢說話。

“唐公知道此行危險,勢必藉口拖延。”伽藍安慰道,“據某所知,裴閣老正日夜兼程趕赴隴右,待其與唐公相見後,唐公之危必有緩解之策。”

李建成和柴紹聽到這句話,不禁暗叫僥倖,假設當初沒有李世民的西土之行,沒有透過伽藍這道“橋樑”與裴世矩達成秘密盟約,此次唐公危矣。尤為難得的是伽藍始終信守諾言,屢屢在關鍵時刻向李氏透漏機密,給了李氏很大幫助。

“裴閣老急赴隴右?”李建成大為吃驚,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這對某家大人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關鍵要看西北局勢如何發展。”伽藍說道,“當前西北疆有兩大危機,一是吐谷渾反攻,隴西告急,一是西突厥橫掃蔥嶺以東,西域告急,而能否妥善處理這兩大危機,關鍵在於我中土能否與西突厥維持長期的和平盟約。唐公做為主掌隴十三郡軍事的弘化留守,理所當然能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

伽藍把話說到這份上,等於直接獻計獻策,等於告訴唐國公李淵如何躲過這生死一劫了。李建成和柴紹心裡明白,臉上露出感激之色。這份人情,李氏算是欠下了。既然人情欠下了,反正都要報答,不如現在要求更多一點。李建成稍加考慮後,斷然向伽藍提出懇求,希望伽藍能在新建的龍衛府裡接納一些李氏部屬。

很顯然,李建成已經猜到伽藍和龍衛府要去隴右,提出這一懇求,藉口倒是不錯,畢竟伽藍身邊若是有李氏的人,必能在隴右得到李淵的“照顧”,而另一層意思則是李氏希望與伽藍保持的長期合作。

在皇帝要出手對付李淵的時候,伽藍卻與李淵一系合作,這是大忌諱,所以李建成的態度很誠懇,當然,希望並不大,他也不指望伽藍一口答應,只是友善地表示一下長期合作下去的姿態。

然而,出乎李建成和柴紹的意外,伽藍竟然答應了,而伽藍答應的理由很簡單,他和龍衛府要護送昭武屈術支去蔥嶺以西,即便能回來也是幾年後的事情了,而伽藍的心裡更存著不回來的心思。回來幹啥?這次踏足中土告訴他一個殘酷的事實,天道不可違,他沒有能力去拯救帝國,去拯救千千萬萬的蒼生,既然如此,他本能的選擇了退縮,正好皇帝給了他一個機會,而這個機會正符合他去遙遠的西方大幹一場的願望,於是,伽藍當然認為這是命運使然,非人力可以更改。而若想萬無一失地把昭武屈術支護送到康國,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若能得到弘化留守李淵的“照顧”,這點要求必能得到滿足。

李建成有私心,伽藍也私心,當然一拍即合。

“給你一天時間。”伽藍笑道,“初十日,某便要出發趕赴隴右。”

伽藍送走李建成和柴紹,再回偏帳時,卻看到心事重重的薛德音。

傅端毅已經把遠赴昭武九國的事情告訴了薛德音,雖然這源自伽藍的推測,但大家一路從西土而來,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結合當前帝國局勢一分析,伽藍的預測也就八九不離十了。傅端毅要留在龍衛府,他已經遵照裴世矩的命令幫助伽藍完成了使命,不出意外的話,裴世矩會重新接納他,把他留在身邊,而薛德音則再無必要留在伽藍身邊了。

不論是裴世矩還是薛世雄,乃至伽藍,都會各盡其力,不遺餘力地幫助薛德音重返朝堂,即便不能再入仕途,最起碼薛德音可以帶著家人安全返回河東,安心做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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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必須留下。”伽藍的口氣不容置疑,“但先生必須聽某一句話,暫時放棄重入朝堂的念頭,畢竟你家大人是楊素的知交好友,而你與楊玄感是世交,值此清算之期,稍有不慎便會受到牽連,所以,先生還是回河東,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另外,某把翩翩、鳴沙和絲桐都託付給你,請先生妥為照顧,若某久無歸訊,你定要給她們尋一個好歸宿。”

薛德音聽到這話更是傷感,“聽你這意思,你是不回來了?”

伽藍猶豫了片刻,微微頷首,算是給了薛德音一個肯定的答覆。

“你當真要信守對你母親的承諾?此生再不回溫城,再不見你的親人?”

“能見到小姑,某已經很滿足了。”伽藍遺憾地搖搖頭,“當初,若是能喊她一聲‘姑姑’……”

薛德音黯然無語,尋不到一句合適的勸慰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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