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洹水鎮防府的大堂上,空氣悶熱,軍政官員們無法壓抑浮躁的情緒,尤其西北人,在防主白猛開始部署強渡運河之策後,馬上提出了異議,西行、江成之和布衣等人以馬軍不擅步戰為由,當堂質疑白猛的強攻之策。

元寶藏暗自竊笑。西北人還算識時務,給了河北人面子,但河北人根本沒把西北人放在眼裡,決意要把西北人趕到第一線去送死。這未免做得太過了,太露骨了,毫不掩飾雙方之間尖銳而激烈的矛盾,純粹就是蓄意破壞脆弱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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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人的目的顯然只有一個,拖延,以靜待局勢的變化。永濟渠糧道中斷,最著急的應該是黎陽,但現在黎陽方面的軍隊遲遲不至,這足以說明很多問題。既然你都不急,我急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麼。

西北人主動表示遵從河北人的命令,無非是想群策群力迅速擊敗太行賊,可惜一廂情願了,河北人不但不領情,反而要置西北人於死地,這仗沒辦法打。

元寶藏望著神色陰冷的伽藍,望著勃然大怒的西北軍官們,不免幸災樂禍。任何時候任何事都不能想當然,必須把利益放在第一位,利益至上。你西北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卻無視河北人的利益,結果當然與預想大相徑庭。

白猛對西北人的質疑嗤之以鼻。如今己方援軍到了,太行賊不會再渡河攻擊,他們只要持續對峙就能有效斷絕水道,所以己方只有轉守為攻,主動攻擊,至於渡河攻擊的軍隊,不僅僅有西北人,還有河北各地鄉團,並且他們的人數遠遠超過了龍衛統。

“何時攻擊?”

伽藍突然開口,一錘定音。

元寶藏驚疑不定,不知道伽藍意欲何為。這種局面下,他還要信守諾言,遵從白猛的命令展開攻擊?

西行等人瞭解伽藍,知道他肯定有了對策,隨即放棄了爭論,算是預設接受了白猛的部署。

“明日上午辰時正。”

白猛遲疑了片刻,看到伽藍劍眉緊皺,殺氣森然,心裡有些不安,隨即以商量的口吻說道,“如果休息的時間不夠,可以延遲到明日下午。”

“今夜子時,防主以為如何?”

伽藍目光如炬,鋒芒畢露。

白猛斷然否決。鄉團壯勇不是正規軍,沒有接受過夜戰的訓練,更沒有豐富的作戰經驗,此舉無疑會加大攻擊的難度,增加不必要的傷亡。

伽藍神色冷峻,緩緩站起。西行等人緊隨其後。白猛陡感重壓。蘇邕、蘇定方和一群地方豪強緊張地看著伽藍,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撲面而至的凜冽殺氣。

“子時正。”

伽藍聲音嘶啞,剛勁有力,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伽藍轉身就走,西北人揚長而去,白猛怒不可遏,一群河北人則是茫然無措,無所適從。從利益上來說,他們當然無條件支援白猛,但事關生死,伽藍和西北人在河北戰無不克,擋者披靡,已經在河北人心裡留下了無堅不摧的強悍印記,所以,在戰場上,他們更願意追隨伽藍,而不是盲從一個戰績不顯的小鎮防主。

入暮之後,洹水鎮陷入黑暗,安靜代替了煩囂,河堤上如明珠般耀眼的點點火光與璀璨星空交相輝映。弦月穿行在雲層中,或明或暗,朦朦朧朧,如夢囈一般迷離而虛幻。

禁軍營帳肅穆而寧靜。劉黑闥與高泰並肩而行,也不交談,急速趕路。伽藍和西行出帳相迎。暴雪跟在他們的身後,警覺地望著來者。高泰衝著暴雪做了個親熱的手勢,而劉黑闥卻是極其忌憚,暗自戒備,唯恐遭到攻擊。

進帳後分賓主坐下。西行說了子夜攻擊的事情,其意思很明顯,希望得到劉黑闥的幫助。

劉黑闥帶一千壯勇追隨劉炫而來,名義上是竭盡全力保護饑民,但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有數,保護饑民是假,伺機謀利才是真。劉黑闥要謀什麼利?帝國很強大,皇帝和遠征軍很快就要凱旋歸來,做為山東貴族集團的“工具”,山東義軍何去何從?誰也不想做了別人謀利的犧牲品,所以劉黑闥和各路義軍首領一樣,都在尋找生存之路,而且這件事很急切,繼續拖延下去,最終必定身死族滅,一無所獲。

與西北人暗中結盟,跟在禁軍龍衛統後面是否就能找到出路?劉黑闥、竇建德等人都不知道,此時此刻,只有相信鴻儒劉炫一次,賭一把,贏了就改變命運,輸了也不會有多大損失。

劉黑闥搖頭,直言不諱地說道,“某不相信白猛。將軍知道趙郡李氏、任縣遊氏、鉅鹿魏氏和南宮白氏之間的關係嗎?將軍知道楊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的出身來歷嗎?某可以斷言,洹水戰場就是他們與黎陽聯手圍殺將軍的陷阱。請將軍慎重,務必不要中了他人的詭計。”

伽藍微笑搖手,“黑闥兄,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唯有進攻,才能擊敗一切詭計。”

劉黑闥沉吟良久,問道,“將軍當真不想知道那些人背後的關係?”

伽藍再搖手,“咱只相信自己手裡的刀。”

劉黑闥看了看高泰,後者鄭重點頭,示意劉黑闥當機立斷。劉黑闥沉思良久,躊躇難決。這一腳伸出去,事實上就是背叛了義旗,背棄了大義,假如形勢對自己不利,那在河北就再無立錐之地。

“某是河北人。”劉黑闥很果斷,沒有考慮太長時間,便給出了答覆,“某是河北義軍舉旗之人。”其意思很簡單,他拒絕了,他不能幫助西北人攻殺河北義軍。這是原則性問題,不容妥協和背離。

西行面無表情,不過眼裡卻掠過一絲讚賞。伽藍也是連連頷首,“黑闥兄能給某多少助力?”

“某可以安排一些人,以最快的速度把你們的戰馬運到對岸。”

“一言為定!”伽藍當即伸手,“借某三百力役,子時出戰。”

遊元從睡夢中突然驚醒。

“咚咚咚……”戰鼓如雷,驚天動地,尤其在這寂靜的黑夜裡,激昂鼓聲更是驚心動魄,讓人惶恐不安。

大角長鳴,如利劍一般撕裂了夜空,緊接著,殺聲震天,掀起陣陣怒濤,猛烈撞擊著寂寥而廣袤的黑暗。

遊元走出了船艙,在親衛們的簇擁下站在甲板上,遙望著遠處搖曳的火光,聆聽著從風中傳來的廝殺聲。

西北人一定要在子時展開攻擊,這符合西北人一貫以來的作戰風格,符合西北狼狡詐而陰狠的性格,而白猛不能與西北人撕破臉,只能妥協。遊元對此持贊成態度,只要西北人願意竭盡全力作戰,那河北人理所當然全力協助。

激戰在繼續,遊元的疲勞在殺聲中不翼而飛,他突然發現自己精神抖擻了,似乎剛才打個盹便讓體力再度充沛起來。他自嘲地笑了,人老了,再不復年輕時候的旺盛精力,就連智慧都退化了。遊元幽幽輕嘆,腦海中浮現出伽藍浴血奮戰的血腥場面。此子如能順利度過眼前危機,再一次給黎陽以打擊,形勢便會明朗化,楊玄感在走投無路之際,也只有鋌而走險,他總不至於束手就縛,引頸以待吧?

某何時去黎陽?要不要去黎陽?還有沒有必要去黎陽?

崔遜現在在哪?是在黎陽,還是在趕赴東都的路上?為何他一去之後便杳無音訊,連封報平安的書信都沒有?崔賾做為越王楊侑的長史,對東都安危負有直接責任,其中更牽扯到皇統之爭,面對此次危機,崔氏難道束手無策?難道事前就沒有絲毫察覺,就等著風暴掀起,陷入無助困境?

風中傳來激揚馬嘶,傳來渾厚大角,西北人的戰馬過河了,衝進了“沸騰”的戰場。

西北人的戰馬何以如此迅速過了河?誰在幫助西北人?劉炫和他的門生子弟嗎?抑或是鄴城傅氏早已與西北人取得聯系,暗中伸手相助?

遊元正在思索的時候,洹水鎮中戰鼓雷動,河堤上更是火光衝天,一艘艘滿載著鄉團壯勇的船隻如離弦之箭,直射對岸。

“失策了。”遊元搖頭暗歎。

白猛失策了,嚴重失策,他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動攻擊,以配合西北人發動夜襲,結果不但喪失了搶奪功勞的機會,更把自己置於不利處境。現在西北人在對岸殺出了一條血路,他們的戰馬過河了,接下來就是摧枯拉朽一般的殺戮,而留給白猛的只有威信的喪失,他不得不在天亮後拱手交出指揮權。

其實指揮權是次要的,在目前河北形勢極度混亂的情況下,指揮權實際上很燙手,稍不注意就會把自己陷入困境,倒不如在此仗後把指揮權交給西北人,讓西北人與主掌魏郡的獨孤氏正面“交鋒”,實際上也就是與黎陽正面“交鋒”,而河北人在這場“交鋒”中的最佳選擇就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以不變應萬變。

“天亮後,我們去黎陽。”遊元對站在身後的長史說道,“獨孤氏馬上就會找上門來,此時不走,某將失去南下黎陽的最佳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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