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你的鳥嘴!”西行目露森冷寒光,臉頰上的肉劇烈抽搐著,極力壓制著心中的怒火。

“西土局勢之所以迅速失控,西域都尉府之所以對危局應對遲緩,與西北狼的急驟沒落有直接關係,而這都是因為你……”西行又怒視伽藍,“還有你,都是因為你們這幫人恃功自傲,驕橫跋扈,恣意妄法,目無法紀,為所欲為。在這個世上,什麼事你們不敢幹?擄掠阿柴虜的王宮,劫殺突厥人的可汗,置國法王命於不顧,公然違抗西域都尉府的命令,破壞長安西土策略,凡此種種,哪一樣不是殺頭的大罪?誰能容忍你們這幫無法無天的惡魔?伊吾道之禍就是由此而生,你們知道不知道?”

布衣、江都候、伽藍霍然坐直身軀,眼裡齊齊露出森然殺氣。

“誰出賣了我們?”布衣咬牙切齒地問道。

“你查出來了?是誰?是哪個奸賊?”江都候鬚髮戟張,厲聲吼道。

伽藍英俊的面孔在這瞬間變得異常獰猙,一雙眼晴似出鞘長劍,殺氣凜冽。

西行深吸一口氣,目露痛苦之色。

“伊吾道之禍,西北狼十折七八,兄弟們大半戰死疆場,西域都尉府主要官員,隴右十二衛府三位將軍、四位武賁郎將、七位武牙郎將、九位鷹揚郎將、十一位鷹擊郎將受到連累,或罷職,或調離西北,因此波及到的各級官吏更是達數百人之多。”

西行聲音乾澀,雙手輕輕顫抖,臉色極度陰沉。

“當初西北狼全部出動至羅漫山(天山)護衛泥厥處羅可汗東進長安,其進京路線只有四個人知道,旅帥伽藍,特勤阿史那缽羅,西域都尉府都尉裴弘策,弘化留守元弘嗣,絕無洩密之可能,但我們卻在途中遭到了伏擊,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不是伽藍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從間道送走可汗,可汗必死無疑。”

“伽藍受此打擊失去了理智,認定是特勤阿史那缽羅出賣了機密,更把袍澤之死歸於泥厥處羅可汗,歸於西域都尉府的策略,遂追上可汗,大開殺戒,差點砍下了可汗的腦袋。幸好老帥薛世雄及時趕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老帥親自上奏皇帝,才保住了伽藍一命,而其中最重要一個理由就是他懷疑洩露機密的人出自中樞。”

中樞?三人大為震驚。皇帝對他們來說如在天庭,而中樞同樣是遙不可及。

“老帥奉旨迎接可汗,來去匆忙,但在離開河西之前,他召見了我,叫我不要追查真相,以免惹上殺身之禍。”西行繼續說道,“老帥說,泥厥處羅可汗如果死了,長安三分西突厥之策必然失敗,如此則西土戰事再起,皇帝東征高麗之計必然無限期推遲,而長安反對皇帝遠征高麗者非常多,根本不可能查出洩密之人。”

“我拒絕了老帥,發誓追查到底,血債血償,並跪請老帥相助。老帥無奈,提醒我說,如果執意要查,就從弘化留守元弘嗣查起。”

“當時元弘嗣新任弘化留守,掌隴右十三郡軍事,上任伊始必定要對西北軍進行一番調整。西北勢力盤根錯節,難以下手,但就在此刻發生了伊吾道之禍,使得他不費吹灰之力完成了對西北軍的調整。這事看上去與元弘嗣脫不了干係,但仔細一想,此事痕跡過於明顯,元弘嗣不致於明目張膽到此種地步,顯然是有人想故意嫁禍於他。”

“長安以此推斷為理由,輕描淡寫地掩蓋了此事,一則是為了遠征高麗,其二則是為了確保西北的穩定,但由此推測出,此案的關鍵就在獲利最大的元弘嗣身上。伊吾道之禍後,元弘嗣已經掌控了西北軍,長安如果深入追查,必然引起西北軍的震盪,這對整個西北局勢非常不利。我據此認定元弘嗣就是背後黑手,對其展開秘密追查。”

“弘化留守你也敢查?老帥的話你也敢置若罔聞?”布衣搖頭歎服。剛才西行還在義正嚴詞地叱責他們,但實際上,若論恣意枉法,西北狼裡當首推這位鷲兄,只不過他的違法之舉都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而已。

“殺我兄弟者,必誅!”西行咬牙說道,“一年多來,我殫精竭慮,耗金無數,總算查出了一絲眉目。”

“是否那老賊?”江都候厲聲問道。

“我查到了一個人。”

“誰?”江都候怒目圓睜,吼聲如雷。

“蒲山郡公李密。”

布衣眉頭緊皺,目露疑惑之色,他根本沒聽說過此人。

“此賊在哪?何方鳥人?”江都候連聲追問。

伽藍卻是一臉驚詫,“李密?蒲山郡公?”其神情清晰地表露出他知道此人。

西行、布衣和江都候齊齊望向他。

伽藍劍眉緊鎖,彷彿想到什麼久遠的事,目光迷離,漸漸地,他似有所悟,但眼神惆悵,眉宇間更是露出深重的憂色。良久,他嘆了口氣,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中土的天要變了。”

“你知道此人?”西行問道。

“我聽師父說過。”伽藍說道,“此人家世顯赫,貴胄之子,身處長安,不知怎麼和西北扯上了關係?”

“以慧心和尚的身份知道此人也在情理之中。”西行說道,“此人祖上是前朝八柱國之一的魏國公李弼,其父為我大隋驍將蒲山郡公李寬,其為李寬嫡長子,襲父爵,今居於長安,專研兵法經史而無意仕途,在京都頗有聲名。”

布衣、江都候相視冷笑。管他是何等權貴,只要手上沾了我兄弟的血,必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我之所以盯上此人,是因為他與元弘嗣過從甚密,兩人不但書信往來頻繁,還常常互派親信奔走於金城和長安之間。”西行說道,“他與禮部尚書楊玄感、兵部侍郎斛斯政關係親密,經常秘密相聚,議論時局。據我得到的訊息,兩人都反對皇帝遠征高麗。”

“楊玄感是楚國公楊素之子,而楊素生前權傾朝野,門生故吏不可計數。現任西域都尉、隴右十二衛府諸多將軍、武賁郎將、武牙郎將、鷹揚郎將、鷹擊郎將都是楊素的故舊。”

西行的話說到這裡,答案已是呼之欲出,雖然證據嚴重不足,大都是透過一鱗半爪的訊息進行臆測和假設,但對於西北狼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只要找到目標,接下來就是以武力尋求證據。只要所獲證據能大致推斷出真相,那麼他們就要付緒行動,大開殺戒了。

“此趟事了,我們去長安。”西行的口氣不容置疑,“殺人者,必被人殺。血債血償!”

布衣和江都候轟然應喏。

伽藍沒有說話,他抬頭望向星空,眼神複雜,有痛苦,有迷憫,也有對未來的畏懼。母親,原諒我,這一次我必須去中土,必須去,我沒有選擇,原諒我。

“殺!”伽藍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冷冰冰的字。

且末城中,氣氛沉重,街道上秋風低嘯,殘葉飛舞,人跡罕見,仿若生機寂滅,只剩下仰首問天的枯黃樹椏,還有幾隻落在殘垣斷壁上閉目假寐的鳥兒。

伽藍喟然低嘆,目光隨著一隻孤單飛翔的鳥兒越過城池,望向天際邊一抹豔紅色的晚霞。或許是心情的關係,那抹晚霞就如爐中漸熄的火,又如彌留之前的美女,要把自己最美麗的瞬間銘刻在生命的記憶中,無比瑰麗,又無限淒涼。

耳畔仿若又響起了晨曦中吹響的大角號聲,戰場上轟鳴的馬蹄聲,眼前仿若又出現了在千軍萬馬中縱橫捭闔的驍勇身影,又看到了長刀之下飛舞的一片片猩紅血花。

那些死去冤魂的悽絕悲號,那些孤兒寡母的絕望哭泣,那些在荒漠風沙中顫抖的招魂幡,那些正在痛哭流涕的吐谷渾人戰士,那個揮舞著長矛發誓要殺死自己的伏允可汗,此刻,大概都在詛咒自己,把最惡毒的咒語加諸在最兇殘的敵人身上。

伽藍緩緩低頭,張開雙手,默默地看著,他看到了一雙沾滿鮮血的大手,看到刀下的冤魂正在血海中咆哮,看到自己的心在煉獄裡飽受煎熬。

他痛疼難忍,艱難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誦《大般涅磐經》,“……爾時琉璃光菩薩摩訶薩。及八萬四千菩薩摩訶薩。聞是法已踴在虛空高七多羅樹。恭敬合掌而白佛言。世尊。我蒙如來殷勤教誨。因大涅槃始得悟解聞所不聞。亦令八萬四千菩薩深解諸法不生生等……”

漸漸的,他臉上的痛苦之色開始淡去,吟唱聲逐漸響起,“……爾時世尊告無畏菩薩。善男子。隨意問難吾當為汝分別解脫。爾時無畏。菩薩與八萬四千諸菩薩等俱從座起。更整衣服長跪合掌而白佛言。世尊。此土眾生當造何業而得生彼不動世界。其土菩薩云何而得智慧成就。人中象王有大威德。具修諸行利智捷疾聞則能解……”

門簾掀動,布衣和江都候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屋內很黑暗,伽藍高大的身軀站在視窗,擋住了昏黃的光線,只看到一個黯淡的輪廓,聽到一個清澈和雅的梵音。

布衣無聲嘆息,輕輕搖頭。

“咱就知道他好不了。”江都候的聲音裡透出一絲無奈,“咱也殺人,他也殺人,為什麼咱能坦然面對血腥,而他就不行?”

“你是野獸,早已不是人了。”布衣說道,“而他殺人的時候是野獸,不殺人的時候是人,這就是原因。”

“既然無法面對血腥,又無法接受殘酷的殺戮,為什麼還要征戰沙場?”江都候不屑地說道,“他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這天下的寺廟多如牛毛,哪裡沒有存身之地?”

布衣微微皺眉,問道,“早上他殺了多少人?”

“不知道。”江都候說道,“他先是獨自闖陣吸引阿柴虜主力,掩護我們率先進城,接著又衝破阿柴虜的重重包圍,殺出一條血路,你說他殺了多少人?”

布衣不再說話,衝著江都候搖搖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江都候轉身就走,“咱去收拾一下。這城裡處處透出一股詭異,恐怕要出事,還是早作準備為好,以防不測。”

屋內安靜下來,伽藍的梵唱在暮色裡迴盪。

“……爾時世尊即說偈言:不害眾生命,堅持諸禁戒,受佛微妙教,則生不動國;不奪他人財,常施惠一切,造招提僧坊,則生不動國……見他得利養,常生歡喜心,不起嫉妒結,則生不動國;不惱於眾生,常生於慈心,不生方便惡,則生不動國……若為是經典,自身及財寶,施於說法者,則生不動國;若能聽書寫,受持及讀誦,諸佛秘密藏,則生不動國……爾時無畏菩薩摩訶薩白佛言。世尊。我今已知所造業緣得生彼國。是光明遍照高貴德王菩薩摩訶薩。普為憐愍一切眾生先所諮問……”

布衣盤膝而坐,閉目聆聽,神情專注,仿若老僧入定。

且末城融入黑暗。

屋裡的梵唱悄然終止,伽藍神色平靜,緩緩轉身。

布衣長身而起,走到伽藍身邊,關心地問道,“傷勢如何?”

“皮肉之傷,無足輕重。”

“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智嗎?”

“這裡有一頭嗜血猛獸,它要吞噬我的靈魂,我的一切。”伽藍指著自己的胸口,低聲說道,“我感覺它在融入我的血脈,一旦它吞噬了我的靈魂,我將變成一頭野獸,一頭吃人的野獸。”

“西北狼本來就是野獸,鷲兄也罷,熊霸也罷,我也罷,都是野獸。”布衣聲音低沉,落寞中帶著一絲傷感,“你或許不應該和我們在一起,或許當初就不應該投身沙場。”

“我想成為野獸,但我害怕,非常害怕。”伽藍望著窗外的黑暗,嘶啞的聲音猶如一條滄桑長河,“我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只是因為機緣巧合,我才到了這裡。我無法適應這個世界,這是一個充滿了血腥和殺戮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即將崩潰,無數的嗜血猛獸將從地獄裡衝出來,無數的生靈將被它們活活吞噬,最終只剩下一片廢墟,一堆白骨。”

布衣苦笑搖頭,江都候說得對,伽藍的病沒有好,相反,更嚴重了,他現在甚至把自己真的當作了伽藍守護神。

布衣伸手抱住伽藍的肩膀,“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我兄弟聯手,把那些吃人的野獸統統殺了,把它們趕回地獄,我們來拯救天下的生靈。”

驀然,大角號聲從城內沖天而起,接著驚天動地的戰鼓聲從城外傳來,然後一團團的火光在黑暗裡爆燃,霎時撕裂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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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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