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四塞險要,大致敘罷。

姜維又給鄭璞拱手致意,含笑謙遜道,“在下妄言鄭參軍之謀,如若有不妥之處,還竟參軍海涵。”

鄭璞亦然回禮,笑顏潺潺,“伯約一語中的,焉有不妥邪?”

倒是在側的關興,因近些時日一直在丞相左右,已然與姜維頗為熟稔,便出聲周旋二人的生分客套,“伯約莫多禮,子瑾為人一心允國,以國事共論,他絕無指摘之言。”

言罷,便先給丞相行了一禮,方目視向朗而道,“向長史,我近日皆在軍中協助排程之事。是故亦知,今隴右各部甲冑刀兵等輜重多有結餘。只需巴蜀之地糧秣轉運無有,僅是守禦逆魏來襲,倒不需要擔憂軍資用度不足。”

“善!”

聞言,向朗連連頷首,捋胡而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無有異議,次席的姚伷不等丞相催聲,續而問言,“子瑾之策,我本無有置喙之處。僅是‘國商’之事還需謹慎之。以蜀錦物人口,如若傳揚出去,恐有損我大漢信義。”

“姚掾之慮,乃金玉良言也!”

輕輕頷首,鄭璞含笑而道,“我作書一時心切,以至思慮不周。今得姚掾提醒,不若拾遺之。如我母家阿舅,家中世代走汶山郡行商逐利。若丞相首肯,我可讓阿舅轉走南中商路,代為行此事。”

“子瑾為國之心,不囿與家門矣!”

鄭璞話落,姚伷尚未開口,主位的丞相便嘆息出聲。

亦然擺了擺手,“此事我自有所決,子瑾不必傳聲與家人。”

“諾。”

連忙拱手,鄭璞恭聲而應。

隨即,便將目光投去列居右側末席的諸葛喬,靜候他無有疑異。

“呵呵~~~”

見鄭璞投目而來,步入此廳方知所議何事的諸葛喬,便囅然而笑,“鄭君,我有一疑。方才鄭君言‘益州固本’之策有三,今為何僅敘其三邪?”

呃.........

此話方落,鄭璞便臉色微微一僵,一時無有言辭作答。

而相府長史向朗聞言,便垂眉耷目,老神在在。姚伷則是眼眸隱晦的閃了閃,亦然默不作聲。就連位居丞相後側的記室王山,執筆之手都微微抖動了下。

方才還言笑晏晏的議事廳,驟然間靜寂無聲,針落可聞。

“咄、咄、咄......”

一陣以指叩案几之聲,從正席之上傳出。

只見丞相正垂首目視著案几上的布帛,音容淡淡,“子瑾‘益州固本’之策其三,我已有定論,不在今日議事之內。伯松若有疑,待得了閒暇,可自行尋子瑾問之。”

“諾。”

亦讓諸葛喬心中一凜,連忙拱手而應。

待視線對上了,素來與他交好的關興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方有所悟。

不可與眾口議者.......

鄭璞的其三,恐是針對益州豪強大戶之事了。

“既然子瑾之策,諸君已無異議,便不做別論。”

少時,丞相一錘定音,又目顧向姚二人囑咐,“巨達歸去後,便著手理出此策的輕重緩急吧。子緒,巨達兼領天水瑣碎事務,分身乏術,你佐之時可多操勞些。”

“諾。”

向姚二人得言,連忙應下。

而丞相輕輕頷首後,又只手在案几上挪動著布帛。

待定目過完,出聲言道,“子瑾的‘拾遺’之策,利大於弊,可行之。‘移風易俗’之論,不可操之過急,待隴右安穩後,再行之吧。至於‘奪人心’之說.......”

言至此,丞相頓住話語,隻手捋胡蹙眉,陷入沉吟中。

少時,方微不可聞的笑了聲,“罷了,便依子瑾之言吧。我遣人將譙允南調任來隴右,子瑾私下謂之即可。”

然也。

鄭璞所諫之言,非止於“固本益州”。

如“拾遺”之策,其一乃是請朝廷設立“拾賢館”。

因鄭璞此番歸去漢中時,見先前進言的“筒車”,已然被匠作署造了出來,且投入使用,引水灌溉效果頗佳。

且又見“元戎弩”的投入使用,對魏軍的遏制效果。

本就無有門第之別的鄭璞,便心有所思,本著集思廣益的念頭,請丞相以大漢朝廷名義,向黎庶百姓頒發“招賢令”。

但凡有一技之長,可與國裨益者,皆可授於官職曰“能”。

以食朝廷奉祿為激勵,讓他們為國專司各職。

如善於牧馬者,可稱為“牧能”,如善於養蠶者,可謂之“蠶能”,等等。

其二,再設“佐才館”。

不論出身,無念門第,對或有施政牧民之才,抑或者是寒門出身而仕途無門者,考校才學後可授予官職,成為大漢僚佐。

且拾遺之策,不僅於巴蜀之地。

乃是遣細作大舉入逆魏治下之地宣揚,取此消彼長之利。

畢竟,如今的逆魏已然實施“九品中正制”,掄才典士已經帶上了門第的侷限。

無數微末出身的良才,在逆魏治下若想出仕,只能選擇邀名於世等待官府徵辟,抑或者是自薦於各豪門權貴充任門生。

若是大漢不拘一格登用人才的訊息傳至逆魏,或多或寡會有人千里來附。

光耀門楣且施展才學嘛,有學之士的追求不外如此。

自然,此策亦有所弊端。

如逆魏得知後,必會用“間”。

如擇人遣來,明乃賢才來奔,暗則是充當奸細。

不過,以大漢如今務實的吏治程度,丞相對此倒無有多少擔憂。

小打小鬧的奸細行為,觸及不到大漢的機密,逆魏遣來了也無傷大雅。

至多讓人嚴加盯視,待事露了,一刀斫首便是。

若是像“鄭國渠”那般的大手筆,丞相自信,逆魏還無有人可騙得了自身。

不管如何,此策可對逆魏的用人制度形成衝擊,讓逆魏治下的寒門等暗流湧動。

於大漢而言,亦然利大於弊。

其次,鄭璞所進的“移風易俗”之策,乃是針對遷徙來蜀地及漢中的南中蠻夷及西北羌氐的教化。

如南中蠻夷,其俗好鬼巫,多有懸棺而葬,遇事皆從耆老巫祝之言等等。

鄭璞便想著依朝廷村邑皆設“三老”管理的慣例管理,給與這些三老俸祿添補,開設村邑的蒙學,大肆宣揚漢家禮法,讓他們從下一代開始同化為漢家子。

而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莊子》有云:“羌人死,燔而揚其灰。”

《呂氏春秋·義賞》有云:“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而不焚也。”

其俗死而焚之,以戰死沙場為榮,以病死為不詳。

如大漢平壽侯任職護羌校尉時,便有“羌胡俗恥病死,每病臨困,輒以刃自刺。訓聞有困疾者,輒拘持縛束,不與兵刃,使醫藥療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悅”的事蹟。

至今,西北羌人部落中,多有患病而以刃自刺者。

因而,鄭璞便建議效仿鄧訓之善政,尋巴蜀之地的醫者,來隴右之地開設醫舍,為歸附而來的羌人免費診治。

既是讓隴右之地安穩,亦然是與逆魏爭奪羌胡部落的人心。

再同設蒙學,將他們徹底同化入漢家。

再次之,鄭璞進言的“奪人心”之策,便有些下作了。

乃是讓譙周續宣揚逆魏暴戾苛政時,再新增上一層鬼神之說。

昔日光武帝以符瑞圖讖起兵,即位後崇信讖緯,讓漢家子無論士人還是黎庶黔首,皆好鬼神之說。

其中,少文學的西北羌胡部落更甚之。

今,鄭璞想讓譙周依著圖緯家學,來梳理“魏武曹操有子二十五,年六十六而亡,堪稱高壽及多子之福。而竊居神器的曹丕,有子九人,年四十而亡。今曹叡子嗣寥寥,且長子早已夭折”的天罰之說。

賦予大漢乃天命所歸之說。

以漢室四百年的積威,與曹魏尚不足十年的國祚,讓西北的羌胡部落自行去作思慮,歸附於誰,更符合自身部落的傳承。

至於,驟然間提出了如此多謀策,是否適合於大漢的當今國情,或有無能力去執行,抑或是能推行幾分嘛........

鄭璞沒有去思慮。

因沒有必要。

他僅是知道,受先帝劉備託孤、被今天子劉禪稱為“相父”,大漢事無巨細鹹決之的丞相,如若都無法推行,那麼大漢日後更無人能推行!

趁此隴右大捷的時機,於丞相再度蓄力北伐的時機,他將心中所謀悉數道出。

攤丁入畝也好,遷民入漢亦罷。

能推行一分,大漢的國力便能增加一分。

畢竟,所有的成功,都需要有人邁出第一步。

至於能否竟全功,他從來都沒有指望過。

任何制度與法度的建立,都無有可能一蹴而就!

唯有歷經時間的考驗,以及與當下局勢風氣的頻頻碰撞,方能於陣痛中生出。

總比胎死腹中的結局更好!

是故,他僅是但求以丞相的智慧、威望以及手腕,讓此些謀策推行一個開篇,能讓後續之人能夠“蕭規曹隨”。

用數十年、一二代人的持續推行,摸索出契合大漢的完善制度。

不然,他日繼續延續著善待士大夫的政策,無改世家豪強兼併田畝,讓貧者無有立錐之地,哪怕是三興漢室了,亦免不了步入“黃巾之亂”的死循環。

而鄭璞沒有施政牧民過,亦沒有深入村邑鄉閭傾聽過黎庶的期盼。

他只能將所思所念,悉數皆拋出來,供丞相去選擇推行幾分。

成,固然喜。

弗成,亦無念。

然也!

他無有思慮過,丞相會否決。

歷經襄樊之戰、夷陵之戰的大漢,已然陷入了不爭即亡的地步!

以丞相胸中才學,對此局勢焉能不洞若觀火!

且,將北伐逆魏、克復中原當成此生唯一信念的丞相,豈會否決與國裨益之事?

再者,鄭璞亦然沒有考慮過,自身的名聲。

如他乃益州士人,卻提出攤丁入畝等損害益州豪門利益之策,是否會被鄉閭私下指摘脊樑骨;抑或者是罔顧士農工商世理的天然隔閡,提出不分門第錄用人才,是否會被他人口伐筆誅等等。

是非功過,任憑後人評說便是!

男兒生於世,當稟心而行,當斷則斷,當爭則爭,何故在意他人臧否!

已然決絕為克復中原而奮不顧身,何惜區區名聲。

先賢孟子有云:“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鄭璞自是不敢比肩先賢。

且每個人理解的“義”,皆有所不同。

然,他亦可為了心中之“義”,無視千萬人的指責與唾棄。

哪怕,他日事敗而遺臭萬年!

“諾。”

得丞相囑咐的鄭璞,肅容拱手而應,“璞知其中輕重,待允南兄至隴右後,定與之酌情而行,必不讓我大漢聲譽受損半分。”

“呵~~~~”

如此肅然,讓丞相不由莞爾,讚許的頷了頷首,“不必如此拘束。子瑾行事,素來有分寸,我無疑耳。”

言罷,便又擺了擺手,“此間事已了,諸君且歸去署事吧。”

“諾。”

眾人得言,皆離席作禮而退。

緩步出了署屋的鄭璞,頓時覺得一路倍道趕來的睏倦,以及方才凝神與眾人細細解說的疲憊,猶如潮水般陣陣襲來。

只是知道,得丞相點明的諸葛喬,稍後必然來尋他,問及“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

是故與關興、姜維二人寒暄數句,約定數日後定會尋訪後,又按捺著疲倦步履緩緩,且行且候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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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不想,諸葛喬尚在署屋內與丞相敘父子久別之話,相府掾姚伷倒先步來身側。

亦然不做客套,便笑著發問,“子瑾,不知張伯岐可隨來冀縣?”

嗯,姚伷與張嶷乃是同郡人,且素來友善。

“伯岐領軍在後,二三日必然能趕至。”

鄭璞亦笑顏潺潺,作謔道,“姚掾若是得了閒暇,可來尋他。我軍中雖無有將令他人不得入之律,卻是不敢閉門不迎姚掾。”

“哈,子瑾真乃秒人也!”

聞言,姚伷便囅然而笑,“如此道來,那我數日後,便前去觀一觀子瑾的玄武軍容。嗯,子瑾,我尚有事務,且先離去。”

“好,姚掾自便。”

輕輕頷首,鄭璞與他作別。

但不知為何,相府長史向朗卻是衝他揮了揮手,徑直步來了,“子瑾,尚有空閒否?往我署屋內敘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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