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陽遠漠,碧空泠藍,光天下,兩條身影穿過荒野,掠過秋林,一前一後地奔行著。

恆山派輕功雖然享譽武林,但馨律畢竟戴著鐐銬鎖鏈,行動甚是不便,加之她被囚已久,身體虛弱,因此速度始終提不起來。

秦絕響的功夫已經遠較馨律為高,但吐血之後頭昏眼花,步履踉蹌,只憑著意志提住這口氣支撐不倒,眼瞅著二三十步的距離,始終追之不上。而且腦中好像潮水擊岸,不住轟鳴,氣息越來越不夠,只怕再支撐不了多久,眼見前邊林盡,一棵樹撞到面前,忙伸手抱住,大聲喊道:“馨姐——”緊叨上口氣來,“你等等!我只說一句,完了再不追你!”

馨律奔出去十幾步,手拄膝蓋,呼呼帶喘。

秦絕響努力眨著眼睛,感覺眼珠裡好像長了心臟,在不停地脹大、跳動和震顫,視物越發地不清晰,視野中,大地和馨律的身影正在左右搖擺,像即將傾覆的小船,光線也像是要和自己作對似地,猛然強烈起來,把這世界的萎黃,都燒作亮白的雲氣。

他生怕馨律等不得再次開跑,忙喊道:“你誤會我了!”

馨律背心起起伏伏,兩肩胛骨高高支起,她停下來一是為喘口氣,二是聽他只說一句,管是什麼話,自己聽完就走,免得他再來追,可這“誤會”二字入耳,她絕然無法接受,立刻轉過頭來:“誤會?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無恥!你我之間只有欺騙,沒有誤會!”

秦絕響眼淚撲簌簌滾落,小臉皺皺巴巴,猛一看,倒好像個小號的曾仕權【嫻墨:曾亦是苦情人,借曾仕權一比,恰似鼓棒拴鈴,一擊兩鳴。】。

他哽泣道:“我疼你還來不及、愛你還來不及,怎麼會騙你呢?我從來沒有拿你當玩物,從來沒有!在我心裡,任何人都比不了你,你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她們……”馨律笑顫顫地:“虧你還說得出口。你有多少個她們?她們怎麼不一樣?我是人,她們就不是人?你是怎麼迫害小晴的?是怎麼玩弄暖兒的?你從哪染的髒病?你和家裡的丫鬟婢子都幹過些什麼,你敢說嗎!你敢說嗎!”

“我敢說!”

秦絕響道:“只要你願意聽,我都說給你!我只當暖兒是個孩子,也沒想過要害小晴!我只是拿**逗嚇她【嫻墨:真真好笑,好人誰會備**?好比今之男子,口口聲聲不獵豔,如何正經,口袋一翻,全是計生工具。當初這藥就是為馨律準備的,若真不想用,何必接在手裡?寧死不要,小劉還能硬塞給你?】,結果她一吹氣,我們倆人都中了毒,不得已我才找了家院子,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回去那地方!要是那時知道自己染了髒病,就是把我自己剁了,也不敢碰你!我在家是獨苗,爺爺、大伯他們都看我不成器,只當我是個種豬,因此不管那些事,我那時也小,和丫頭們玩玩兒是有的,可是從來沒動過感情!自見了你,我心裡就只有你!以前我不知道陳志賓的事,還當暖兒對我是真心實意,也的確想過,將來你做夫人,安排她做小的,那也要等她大了再和你說,只要你不願意,我就決不娶她,一輩子只要你!”

他說著說著,發現馨律臉上盡是無法相信的表情,而且不住地搖頭,忙問:“怎麼?你不信?”馨律道:“錯了。我是真錯了。原來你說得對,我是真誤會了你。我原以為,你騙人是因為小、不懂事,現在我知道不是的,你根本就是理直氣壯,根本不拿我們當人,根本是拿肉麻、無恥、殘酷、下流當有趣!你不是不懂感情,你是根本沒有感情,你根本不是人,你什麼都不是!”

秦絕響大急:“我……我怎會沒有感情?我對你一心一意,死心塌地!我說的都是真的!”

馨律道:“就因為是真的才可怕!你大伯、你爺爺,你們秦家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嫻墨:說破天機。其實問題根子在於秦家是個男子主導的男權世界,絕響只是受淺移默化的影響,導致如此。孩子是好孩子,家庭不行。秦家的問題,就是中國的問題,一個中國,一個印度,是地球上最不適宜女性生存的兩個國度。】

秦絕響腦筋蹦了兩蹦:“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不成器,和我爺沒關係!你怎麼罵我都行,可要是罵他,就算是你——”他扁扁嘴唇,說不下去。

“我怎麼樣?”馨律向前邁步:“血洗百劍盟時,我是漏網之魚,蒙你‘青眼有嘉’看上了我,如今耍也耍過了,玩也玩膩了,還有什麼捨不得的?你動手啊!”

秦絕響感覺自己被一種巨大的委屈籠罩住了,他的眼彷彿兩顆巨大的淚珠,瞳仁在裡面漂浮著,顫動著,尋不見方向,找不到出口。他的鼻子酸酸地,像縮皺的梅乾,他的嘴汪起來,像泛波的秋水,他像個孩子似地嗚咽道:“姐,你為什麼這樣說我?你心裡明明知道不是的!”【嫻墨:絕響心裡是真冤,也是年齡真小,所以不明白。姐弟戀不是那麼容易的。】

風在兩人之間吹過,荒草嘩嘩地響。

面對毫無表情的馨律,他哭著、哭著,眼裡忽然透生出一種恐怖和絕望來,抓著頭嘶聲喊道:“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為什麼!求你別這樣看我了,求你……我明白了!我心裡有的,都說了!我知道留不住你,……我不會追了!不會再追了……求你別這樣看我,別再這樣看我了!你走吧!你走吧!”【嫻墨:知絕響此時之心,便解小郭跳水之痛。一個愛情,一個友情,有痛苦都是太在乎別人如何看自己,太在乎別人無法瞭解自己、又粗暴地定性了自己。小郭原是誰都不在乎的,可是真真的在乎小常了。絕響也是萬事無所謂,真真地愛徹馨律了。】

“走?”馨律像是忽然發現自己錯了,細眉猛地豎起:“我為什麼要走!”緇衣一展奪到近前,抬腿一記穿心腳,將他踹倒在地,後膝跟上來頂住他前胸,雙手一抖,鎖鏈插花纏住他的頸子,喝道:“我殺了你,替盟裡的死難者報仇!”

秦絕響雙眼望定馨律,表情平靜,沒有任何反抗。

馨律毫不猶豫,下死眼緊盯著他,兩手橫扯,用盡全力。

鐵鏈收剎入肉,秦絕響麵皮紫脹,嘴角卻強擠出一絲笑意,似感解脫。

馨律狠扯著鎖鏈,直到他這絲笑意散去,眼白翻起。

秦絕響痛苦地抽搐兩下,不動了。

馨律的眼睛略眨了一眨,她就這樣看著,神情忽然有些僵硬,好像某種預期沒有到來,手頭一鬆,鎖鏈散開,膝蓋抬起。

秦絕響的小臉歪歪著,髮絲隨枯草輕擺,沒有動作,沒有呼吸。

“絕響,絕響?”

馨律輕輕喚了兩聲,忽然有些慌亂,蹲下身子側過臉,將耳朵向他胸口貼去——

沒有心跳。

死了。

他……死了……

馨律忽然覺得,他的胸骨有些硌臉【嫻墨:剛貼上時怎麼不知硌?此一寫秦絕響因思念而消瘦稜峋,二寫馨律初貼聽時原不願沾他身體,必是輕貼,而聽不到心跳,知其已死,忽然令她心有所失,因此頭沉下來,才有硌的感覺。三寫馨律也瘦到無形,否則臉上有肉,怎會被硌到臉?一句八字,意表三層,一鑼三顫法。】。他的身上還熱著,還有他的味道,他的男性氣息。這溫度、這味道、這氣息透過臉部傳來,縈繞鼻端,直入心際。

一瞬間,馨律彷彿靈魂脫體,回到了觀魚水閣,飄在藻井之上,看著下面兩個人在一起交纏親呢。

鬆弛後那個小小的他,也像現在這樣躺著,自己笑容裡帶著憧憬,甜甜的,頭也是這樣枕在他胸前,用指尖輕輕劃弄著他的皮膚。

他的胸膛鼓鼓的,有著蓬勃發育的生氣,枕來讓人踏實【嫻墨:秦家家底豐厚,又是真愛,嫁了不虧】。他的皮膚細膩光滑,不遜於自己,心窩裡還汪著些汗珠兒,圓圓密密,自己輕輕地划動著,把這些汗珠兒聚在一起,心中無限甜蜜。

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男人,變得高大,超過自己。

而自己,則會留上一頭秀髮,陪他說說笑笑,為他做飯洗衣。

他不會喜新厭舊,因為自己相信,他是真的愛自己。不過,也許他偶爾會發些牢騷,有些抱怨,呵,那是生活,是他的孩子氣。

也許未來不是這樣,也許根本沒有未來,那有什麼關係。這一刻是真實就好。相信我們會就這樣,躺到地老天荒,永不分離。

為何世事這樣紛繁,為何上天不遂人意?

馨律抬起頭來,臉上涼涼的。看到秦絕響胸前有一片溼跡【嫻墨:悲哉!昔日柔情繾綣之汗,今日傷心痛別之淚,化應隨緣,同是一汪,此處微露鑿痕,卻是鑿到深處痛處,反要人喚一聲好】。她無意識地伸出指頭,在那片溼跡中劃撥調弄,忽然悲從中來。

風嗚嗚地響著,荒草簌簌,曠野萋萋。

寒意從背後升起。

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是江湖的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他,從小就生長在這樣的世界裡。

他就像山崖上的小樹,生長得艱難而扭曲,這難道,全是他的錯嗎?【嫻墨:才想明白。姐弟戀切記自己是大的要帶才】

現在,他死了。對錯已無所謂了。

這個世界上,又只剩下孤孤單單的自己。

她忽然怕極了這孤單,一顆心空空地揪起。

短髮在額角輕搔著,柔柔地。

“等把頭髮蓄起來,我就用八抬的大轎迎娶了你……”

還記得自己當時的羞澀,和在羞澀中想像著坐在轎中的樣子。

自己這一生,竟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兒一般,嫁為人婦?也能像秦自吟那樣,懷胎有孕,生兒育女?

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來。“絕響,絕響,”她伸出手去,輕輕推搖:“你醒一醒,醒一醒啊。”這時節,她竟有種怪怪的感覺:哪怕他醒來,讓自己有個可以罵、可以恨的人也好。

秦絕響沒有反應,這讓她的恐慌加劇:也許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她忽然慌慌地喊起來:“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活過來!你快活過來啊——”

她奮力地捶按著秦絕響的胸口,急吸一口氣,捏著鼻孔吹進他嘴裡。

分開時,微風過唇,一股腥澀味道返入口腔。

這令她愣了一下,意識到,那是血的餘味。

秦絕響五指抓天、對空噴血的一幕忽然在眼前閃過。

那是……那是為我而吐的血啊!

這一瞬間,她忽然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人、認識到他曾經有多愛自己。這份愛帶著血的洶湧、血的濃沃、血的滾燙、血的華麗,明豔鮮烈,宛若奇蹟。她忽然發現,自己這樣恨他、這樣怨他,原來又是這樣地在乎他,有這一份愛在,哪怕他有過多少女人,哪怕他犯下千重罪孽,哪怕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自己都不在乎,就算是拼了性命,也想要和他在一起!【嫻墨:虐死人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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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響!絕響!”

泣涕噴薄,淚水螢流成河,馨律在他身上胡亂掏摸,找到傷藥,一股腦地都塞進他嘴裡去,拼命地捶打著他的胸,想要幫助他呼吸。

秦絕響靜靜地躺在荒草中,一動不動,好像故意不理她,又好像,犯著孩子氣。

常思豪腹部帶傷,牽扯疼痛,行動甚是不便,因此被遠遠地拋在後面。幾次穿林過崗之後,前面人影不見,只能憑著大概感覺步行追蹤。走了這半天,忽然聽側前方遠處有呼喊絕響的聲音,趕忙加速趕來,正好瞧見馨律敲打秦絕響這一幕。

他扶痛奔近:“師太,怎麼回事?”

馨律有些六神無主地:“他死了,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常思豪俯身一探,秦絕響脈息俱無,看頸部有勒傷,知道是窒息而死的,驚急間忽然想起一法,忙拔出脅差,扯過秦絕響的手掌,用刀尖挨個指頭戳去,連刺十刀後,命令馨律:“你繼續吹氣!”自己拋下脅差,扒了秦絕響的靴子,伸掌在他腳底上“啪啪啪啪”疾風暴雨般猛拍。【嫻墨:強心法,等於在打第二心臟。但此法其實不能和刺十宣聯用,這是小常照樣學樣,拿這病當腦出血治了。】

剛才曠野無人,怎麼渡氣都好,這會兒常思豪在,馨律埋頭吹時,忽然意識,耳根立刻紅熱起來,卻也顧不得了。

拍了一百五十幾掌後,常思豪停下,側耳去聽心跳,馨律也不再吹,忐忑地等著結果。

聽了一會兒,常思豪抬起頭來,臉上沒有表情:“我以為妙豐這法子能行,誰知道……”餘光裡,馨律身上一懈,堆坐在地上,呆了一呆,忽然探手拔起脅差,往頸間抹去。

常思豪一撲身抓住她握刀的手腕,就勢一滾,將她呈大字形按在草地上。馨律叫道:“別管我!”握刀拼力回勾,想刺自己的胸口,常思豪雙分兩臂,攥著腕子將她死死按住,喝道:“你瘋了!”馨律不聽,拼命掙動,常思豪被她掀了幾掀,只覺腹間刀口疼痛難忍,說不出話,汗珠滴滴嗒嗒流淌下來。

就在這時,身邊傳來一聲驚叫:“大哥!你在幹什麼!”

常思豪和馨律眼睛同時一直,側頭看去,秦絕響單臂支撐坐起,正瞧著他們【嫻墨:看他們這是繩麼體位?】,也許剛才傷藥混合吃多了的緣故,人顯得極精神,眼睛還倍兒亮【嫻墨:……】。常思豪愕然道:“絕響!你活過來了!”秦絕響臉色怪到無以復加:“你……你還不下來!”常思豪反應過來,忙趁著馨律還在愣神的時候,掰下刀子撐身爬起。秦絕響過來連問著:“怎麼樣?可傷著了?快起來,這地上怪涼的,這是幹什麼?”將手遞向馨律。

馨律見他無救,原本不想活了,眼見他居然活轉過來,驚喜直愣之餘,又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想想自己和他這些事,真是又羞又苦、又酸又惱、又憋悶、又快活、又喪氣,恨不得扎在他懷裡,抱緊了他,再不讓他離去,又恨不得給他幾腳,攮幾錐子,咬上幾口,揪下他幾塊皮。這會兒看他這只手奔自己來了,心裡忽然就冒上來一股子氣,揮手“啪”地把這手開啟,就勢一翻身站起來,扭頭就走。【嫻墨:這樣傲嬌是不對的,哼。】

秦絕響想追,忽然想起自己“不再追”的誓言,整個人僵在那裡。【嫻墨:大錯特錯,正是這時才要追。死皮賴臉必能回。唉,男女腦結構果然還是不一樣啊。捉急呀】

常思豪急急地道:“絕響,我剛才在路上忽然想起件事,正要問你。”

秦絕響盯著馨律的背影,好像沒聽見。

常思豪扯他胳膊:“上回我和你商量,要派人到杭州接你大姐去唐門,你派的是誰?”

秦絕響看著他,魂靈卻似不在,無法將這聲音在腦中轉成意義,眼睛眨了半天,這才驟然明白過來:假若當初是陳志賓負責此事,那麼很可能大姐會落在他的手裡!

“等等,我想想,我想想!”他緊張地抓著頭髮,又猛拍了兩下,忽然放鬆下來:“想起來了!我當時是讓邵方安排的這事,為了女眷伺候著方便,還特意安排了個姑娘,就是姓……姓馮的那個,她和大姐挺處得來。”

常思豪道:“馮?馮二媛?”秦絕響道:“對,對,是這名字,你記得倒比我還清楚。”常思豪琢磨:二媛兒這姑娘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一看便知十分老實靦腆,她和雙吉性格相類,決不可能是壞人。邵方自己熟,應該也能放心。回神看秦絕響,十根手指頭滴嗒著血,光著腳站在草地上,也不覺涼,也不知疼,說完這兩句話,小細脖子就像找太陽的向日葵,早又朝馨律的背影滑了過去,不由得替他嘆了口氣,道:“她還沒走遠,還不追?”

恰在這時,有步音叢雜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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