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中,常思豪闔目平躺在床,安靜得像一具屍體。

之前曾仕權著急趕路,沒有按時喂他**,入夜的時候,藥性已經消失殆盡,棧橋上張十三娘出手,擔架受到震動,他在迷迷糊糊中已然恢復了一些意識,抬入船室的時候接近清醒。可是連睡多天,腦中霧濛濛一片混沌,絲毫搞不清狀況,所以感覺有人來切脈時,便合目未動。

在榻上,他屏息靜聽郭書榮華如何安撫火黎孤溫、款接索南嘉措、懷柔威壓眾明妃使三教立約,神思漸轉明晰,繼而又聽他如何梳理曾仕權、點逗程連安、小試方枕諾,好像小孩子半夜醒來聽到父母的談話,有種緊張的快感,可是一路聽下來,心中卻越聽越亂、越想越多。

戚繼光贈的那柄脅差,自己雖然喜歡,卻從來沒有深入想過。同樣的鐵,同樣的水,同樣的爐火,為什麼人家打造出來就那麼精美,那麼鋒利,而國人冶煉的技術,卻一代不如一代,甚至要找尋好一點的名刀寶劍都要回溯到唐宋,甚至春秋戰國?【嫻墨:中國冶煉技術變差是經濟原因也是社會原因,戰亂使兵器變成消耗品,沒有提升藝術的空間和時間。鑄劍耗時耗力,打鋤頭一千把賣完了,劍還沒出爐呢,鐵匠也要生活。日本缺鐵,有一塊鐵得利用到極致,技術上自然挖掘得深。同理的,如今網上武俠小說不好看、不夠看,就在於大家都在打鋤頭,根本不想鑄劍,所以有的人寧可回頭“唐宋”,去找還珠度廬、白羽證因。】

那些自己不曾見過的紅夷人,載著火炮來到大明,就像是天外來客,可是他們究竟來自哪裡?他們的家鄉,可能連鄭和當年都不曾到過,那麼他們的航海技術,只怕比造火器的能力只強不弱。這世界會有多大?海的那頭究竟還有什麼?他們可能帶來貿易與技術,也可能帶來戰爭和災禍,正如郭書榮華所說的,國人對此卻毫無知覺,仍以天朝自詡,在自造的夢裡沉迷著。【嫻墨:如今大國之夢焉不如是?自家養老金缺口數十萬億,仍打腫臉充胖子外援別國,拿錢買來的Z治名聲能用幾天?人家拿錢花和你是客勤關係,錢斷交情斷。沒錢誰還理你。】

也許真的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想不到這樣一個人,對於國家的危機意識會這樣強烈……這就是所謂的遠見卓識嗎?在別人開心看雲的時候,他已經在為風暴作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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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腦中又是一陣迷眩。

耳邊流嫋的清音,有著與女性肌膚相似的質感,令他的神思超拔出來,忽然產生一種對耳鬢廝磨的懷念。

暖閣、錦帳、小腹豐隆的吟兒……

那時,兩人韻合的動作,像一首無聲的琴歌。而今,這琴歌有了實感,響在耳畔,像山溪流去化作雨後的風,柔純爽淨,更勝從前。

聽到神馳處,雖然明知那並非秦自吟的琴聲,他仍是忍不住確認了一眼。

床帷半敞著,拉到他肘尖的位置。有這樣一層隔擋,兩邊的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臉。

在常思豪的角度,目光所及,是郭書榮華那半邊銀衣長袖、圍肩的牡丹。琵琶的弦軸像髻上的髮釵,偎在他肩側,有著依人小鳥的情態。

一隻纖長潤白的手在琵琶頸上移滑,呵癢逗趣般輕輕揉弄著。

絲絃顫跳,有如人類的脈搏。

這瞬間,常思豪覺得自己眼有些花,彷彿真切地看到一位女子在那指尖之下,正貓兒般被撩撥得百態妖嬈、羞不可抑。

——難道世上真有琵琶精?難道樂器也有生命,竟然能在人的手底還魂?

恰在此時,像水下走串氣泡般,一串咕咕的空響從被底翻滾上來。

樂聲消逝,帷簾拉開,郭書榮華的笑容對上他的目光:“侯爺醒了?”

常思豪沒有回應,只呆望著他懷中琵琶。

郭書榮華攏琵琶輕輕擊掌——有幹事碎步而上,將一個托盤放落几案——他試嗅著香氣,露出滿意的笑容,轉過臉來道:“侯爺,讓榮華伺候您喝一點粥吧。”

自高空下望,河灘上這一片軍帳篝火黑紅有致,錯落如交鋒中的棋子。【嫻墨:正要看喂粥呢,倩肖夫斯基又轉檯了】【嫻墨二評:照小常當初喂吟兒的場景,再寫一出小郭喂小常,必然好看。】【嫻三補:照應紅英喂管亦闌的造型來一出更好看。】

有兩個人正在棋子間緩步踱行。

他們相距約有十餘丈,腳下保持著前後斜向的平行,前面那一個走得悠閒,像是在散心,後面的個子比他矮些,時而遠墜,時而緊跟,走走停停,觀察著前者。

隨著移動,兩張面孔不時被火光照亮、又暗去。

在背後觀察人的動作,是程連安進入東廠後養成的習慣。

東廠偵緝審訊的事必不可少,在行使職權過程中,偶爾有難纏的犯人對付不了,底下人會來請示曾仕權。程連安那時在他手下,跟著到點心房去過幾次,發現這位三檔頭說是掌刑出身,原來手段也不過如此。——他逼供的法子,無非是在刑訊手段上玩些花樣,比如撐開犯人眼皮,撒些碎石棉之類,總是離不開對肉體的折創。而這些,對於真正嘴硬的人,是毫無意義的。

對於痛楚,程連安有著切身的體會。【嫻墨:以下又是一篇《程連安小傳》,大戰在即,各出各傳。】

那是一個永生難忘的午後。他握著刀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著緊閉的屋門、亮亮的窗紙、還有桌上已冷多時的早飯,終於下定決心。

刀子很快,用盡力氣割下去,隨之而來的竟是一陣近似快感的清涼,像是小時候夏夜裡,媽媽用大木盆給洗的那個滑溜的澡,洗完套上肚兜站在月光底下,小風從腿間輕快地劃過,好像自己變成了姐姐【嫻墨:變成了姐姐,變成了姐姐……這不是回聲,這不是回聲……】。跟著,夏夜的夢驟然破裂了,一道炸雷從兩腿之間劈上來,像要把每一寸骨頭都劈開,把每一寸皮膚都撕碎。他用力彎下僵硬的脖子,看著自己的血和尿像水囊被荊棘刮破般,譁啦啦在兩條抽顫小腿間淌下來,心底有一種猙獰的自豪和無可挽回的絕望同時升起。

——你們做不到、不敢做的事,我做到了。

——痛苦到頭,如此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生活原本就是一種緩慢的閹割,來得猛烈一些,反而有著別樣的刺激。

他知道,刑求中的犯人,一定也有著相似的心理。

痛苦先是突如其來,然後綿延持續,不斷的刑求,就是不斷製造這種起伏,在安逸與痛苦間形成對比,促使人做出選擇。可是如果受刑者意志堅強,折磨久了,不但不能奏效,反而還增強耐受能力。甚至——會讓人愛上這感覺。【嫻墨:這這……】

人就是這樣的生命體,當無力改變現狀,會無意識地自我欺騙,產生一種逆來順受的心理,然後樂在其中。【嫻墨:這是人的本性,為的是求生。基因決定。】

如果不能追求快樂和幸福,那麼就追求痛苦罷——至少,它容易獲得,俯拾皆是,而且好過麻木得毫無追求。

當對抗變成迎合,刑求就失去了意義。【嫻墨:產生快感了……和孝子一樣,不捱打不舒服】

傷好以後,程連安有很長一段時間感到無比煩躁,後來發現,那是因為痛楚的消失。

心裡的痛還在,身上的痛卻沒了,這感覺好像背叛,像自己弄丟了自己。

可恥的身體啊,你怎能就這樣,忍看靈魂的哭泣?【嫻墨:這娃太糾結了】

於是,他準備了一根小針,無人的時候,在自己的小臂上縫來縫去。每剜一針,都有一針的激動:我活著,我還活著。每疼一下,都有一下的驚喜:是你啊,你還在這裡,真的是你!【嫻墨:整個人都已經斯巴達了……】

痛苦成了他確認自己存在的方式【嫻墨:這個可以有。幸福因為太美好,往往顯著假,讓人反而心虛。很多人沒事就找老婆麻煩,查手機跟蹤的,就是這心理。這種人沒法好好過日子,順當了就不舒服。】,並且就此產生了一個推論:犯人也是在用痛苦確認著自己。這確認中不僅僅針對生命,還包括夢想、包括堅持、包括認為自己會在後世得到某種正名、某種承認的預期。【嫻墨:革命烈士真的想死嗎?不是。他們是希望死後還有更多的人認同他們的死,並沿著他們的路走下去。從這角度來講,小程的想法不能說不對。】

他開始喜歡觀察人犯,並在他們的眼神、動作中分離痛點,窺探心機。久而久之——

“你錯了,你的想法沒有意義。”“不要傻了,你堅持的,別人也曾堅持過,現在卻早已放棄。”“歷史只是寫在紙上的字,有人能寫,就有人能塗去,遺憾的是,定稿的權力在我們手裡。”“好好想一想吧,後人對你的評價,既不會是好,也不會是壞,因為除此刻面對的痛苦,你是不存在的,你為什麼而承受?又是為什麼在堅持?”“你不覺得心中的東西很虛假嗎?尤其是面對痛楚的時候?想一想,再想一想,究竟什麼是真實的……”

諸如此類,他總有辦法找到對方的失意點,使之決心潰散,喪失意志,放棄堅持。【嫻墨:此處當結合上集後記《直沒入柄》看。】

再殘忍的人,聽多了嘶號也會膩的。倘能喝著茶水笑笑呵呵說幾句話就問出口供,那耍刀弄棒的又何必呢?所以沒過多久,點心房再有難纏人犯,過來都不再問:“三爺在麼?”而是改成:“小安子呢?”【嫻墨:小程之崛起】

點心房辦事效率提高,很快引起郭書榮華的注意,在他把程連安調到身邊使用的時候,底下人已經將“小安子”這個稱呼換作安祖宗了。【嫻墨:上部寫小程被人稱祖宗,並未深表細說,此處特寫明祖宗稱號來歷。這還是在說東廠春宴之前的事,到現在秋末時分,已經又過去快一年了,小常變化大,小程的變化更大。】

程連安對此很得意:是金子總要發光,何況自己是有根有脈的金子。【嫻墨:可惜小程能發光,你卻永遠發不了光,做太監至少在當年是份有前途的職業,如今寫武俠可不是。你說你讓人說你點什麼好呢?】

而今,又有一塊“金子”掉進了東廠,沒根沒脈,帶著一股子酸氣【嫻墨:小方身上有酸氣?得了吧,自己修養不夠,看文質彬彬人,便謂有酸氣,人家還沒說你有俗氣呢。這孩子明明是嫉妒了,又是看小方能在很短時間內和督公談順談攏,感覺到威脅了。不招人嫉是庸才,這恰恰說明小方有本事。】,居然在督公眼裡,還能博得兩分賞識。【嫻墨:小郭是何等人?一眼就知小方比小程強在哪裡。小程只可幹些瑣碎,小方才是真能參謀大事的。】

這塊金子,此刻和自己相隔著五七個帳篷、兩三堆篝火,正以穩慢的步伐往前溜嗒。

瞧著這背影,程連安有種感覺,似乎那安靜只是假象,裡面有著一種別樣的掙扎。

痛苦如無形之水,只要存在,必會在身心中流溢。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處理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曹老大的狠是一種發洩,呂涼的陰是一種埋藏,曾仕權的玩世不恭是一種逃避,康懷的平靜是一種擱置,在這堂堂東廠裡,除了督公,沒有誰的痛苦能逃過自己的眼睛。【嫻墨:痛苦使人成長。小程自己製造痛苦,倒把自己的天目給開了。】

倘若方枕諾是真心來投,那麼他受到督公的禮遇,期望得到了滿足,原不該有這種掙扎才是。

這樣想的時候,方枕諾已經走到了營寨的邊緣——這營寨是臨時的,沒有寨柵,只有巡邏的哨隊時而經過,用腳步劃分出邊界——他的腳步沒有停,慢慢悠悠,仍向前走著,無邊界的營寨和衣帶上的東廠腰牌,讓他的行動毫無阻滯。

程連安卻停下來,因為再跟上去的話,會走到沒有帳篷的曠地中間,那樣未免太過明顯。

一陣風撲過來,像給挑食孩子塞肉吃似地,將一股腥腐的氣味拍進他的鼻孔【嫻墨:何處想來。成天追孩子餵飯,能把人煩死。關鍵是你煩,他比你更煩,想著孩子表情,再配合此文字看,讓人哭笑不得。】。程連安臉色大苦,一陣嘔意又翻上來,卻忽然意識到:那曠地後面的樹林,很是熟悉。

“這個窮酸,難道要去看死人嗎?”他的眉毛微微地下沉,將眼睛壓得扁了一些,溢位森森鬼氣。【嫻墨:不知為何,有種日本人那種鬼頭面具眼的感覺……這孩子真是越來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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