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冷冷道:“你是他兄弟,姬野平幹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年輕人和那姓盧的老者、姓餘的中年人以及馮泉曉交換了一圈眼神,轉回來道:“我二哥做什麼,我們當然清楚……”馮泉曉道:“別聽他廢話了,這廝落在咱們手裡,無非想東拉西扯磨蹭時間,苟延殘喘罷了!他懂得什麼大是大非?他懂得是非就不會和東廠走到一起!就不會帶著秦家人鯨吞百劍盟!更不會心安理得地接受皇封,做朝廷的鷹犬!”

這些事實成堆擺出,每一個分辯起來都不容易,常思豪又急又怒,氣得猛一抖脊,“砰”地從地上彈起在空!

這一下大出四人意料之外,那姓盧的老者喝道:“保護軍師!”快步前搶,姓餘的橫臂一攏,將那年輕人護在身後急退,馮泉曉在靴邊一摸,拔出柄短刀,向空中落下的常思豪心口刺去,瞬間“嚓”地一聲,刀尖透其背而出!

卻不見有血噴出。

馮泉曉快慰的眼神忽然轉為驚訝,嗓子眼兒裡一個“咦”字音尚未哼出,眼前無數條斷繩如雷炸蛇窩般四散射開,常思豪左腋窩夾著他的右胳膊,腳尖沾地撐力,右肩側出往前一頂——

“砰——”地一聲悶響,馮泉曉整個人騰起在空!

與此同時,盧姓老者在他浮空的身下搶出,一劍橫掃,光如碟起!

常思豪束身一縮——劍過頭頂——緊跟著右足發力,一個低勢大跨步向左勇闊斜出,拋離老者,瞬間欺至余姓漢子近前!

那漢子沒想到他竟來得如此迅捷,又想出擊,又想護人,百忙中張雙臂往前一撲——

常思豪這一大步跨出來卻沒停止,在前的左大腿與地面平齊,足尖沾地的同時,腿筋、胯筋已如脫臼般拉至極限,帶動後腿如箭射出,腳尖略歪,勾掛上那漢子的足踝的同時迅速超越左腿繼續向前,帶同身子在對方撲來的雙臂之下竄過,瞬間奪在這漢子背後。

那漢子前撲中足下被掛,“哎喲”一聲身往前扎,和自己那一撲的力量合在了一起,凌空向前跪去,膝頭沾地“哧”地滑向數尺之外——他猛咬牙在滑動中雙掌往地上一拍,身子彈起翻了個跟斗,落地站定回頭看時,那年輕人已被常思豪控在手中。

盧姓老者一劍掃空本待回身續招,見此情形登時凝止不動。

馮泉曉雙足沾地,氣血翻湧,呃逆上衝,忙使手按定胸口,只覺心臟跳得彷彿快鼓狂擂一般。回想剛才這一招,是對方在落下瞬間瞧準自己刀路,藉機割斷身上繩索,又順勢夾了自己這條胳膊,借力進身出擊。以身隙找刀極是行險,一個差池不免枉送了性命,不想刀拆骨縫是他的拿手好戲,反過來,以自身當骨縫去找刀尖竟也可遊刃有餘。若說當初刀挑遲正榮、腰斬奚浩雄只是出其不意僥倖得手,那現在這姓常的一氣令三人破防的功夫便純以實力了。不想只是一年不見,這小子武功竟提升到如此地步。燕老折了匣中劍之事,大夥乍聽時還都不敢相信,覺得可能是年久不用,好鋼好鐵都朽壞了,現在看來,倒真個不是偶然。【嫻墨:那一戰看似平手,其實小常小勝。】

常思豪小臂勾著那年輕人頸子一帶,問道:“你是聚豪閣的軍師?”

年輕人倒毫不驚慌,眼望門外潮水般湧來的武士,笑得很是閒冷:“侯爺這身武功確然令人佩服,只可惜用錯了地方,徐老劍客及諸位大劍若知他們畢生研創的絕學用來維護暴政、為虎作倀,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常思豪喝道:“讓他們退出去!”年輕人冷笑不動,盧姓老者一張手,將擁門欲入的眾武士壓制住。常思豪道:“徐老劍客不是我殺的,我也不是什麼朝廷鷹犬!身為大明子民,為國出力又有什麼不對?你們做漢奸,那才真正是無恥之尤!”

馮泉曉怒道:“放屁!你說誰是漢奸!”常思豪道:“你們聯結外國,想要和他們一起出兵,共分天下,難道不是漢奸?”馮泉曉氣得想大罵,那年輕人伸掌攔住,眼角餘光後瞄道:“常少劍【嫻墨:稱呼又變,可知心中印象在變】,你這話有何憑據?”常思豪見他脖子被勾住,手居然還敢隨意而動,恍若無事人般,不由得更是火大:“你如今已被我抓在手裡,又來裝什麼相!老實點!”掐著他脖子一晃,逼退三人,衝出門外。

聚豪閣眾武士圍成圈子,見他扣著人出來,登時一陣譁然。常思豪凌風放眼,只見這是一片臨江小寨,不遠處長長的棧橋探出,旁邊停靠著十幾艘大小船隻,“奇相元珠號”赫然也在其中,因形制不同,頗為顯眼。他喝了聲:“讓開!”拖著那年輕人,大踏步向前便行,眾武士一來瞧他闊步雄行有若天神,凜然不可侵犯,二來見軍師脖子被掐,生死垂懸,心有顧忌,頓時譁然分開,誰也不敢輕易造次。常思豪上得棧橋,來到奇相元珠號之側召喚兩聲,見船上沒有回應,轉頭喝道:“人呢?”緊追上來的馮泉曉和那盧姓老者交換了一下眼神,向後打了個手勢,幾名武士下去片刻,將五花大綁的張十三娘、把漢那吉、烏恩奇以及胖結巴、瘦子、方紅臉等水手都押了過來。

把漢那吉和手下穿的都是漢人服色,被俘之後不知就裡,一直悶頭不說話,任對方安排來去。此刻見常思豪手抓一人,似乎佔據了主動,登時大喜叫道:“一克常哥!”馮泉曉等人聽這稱呼怪異都為之一愣。尤其馮泉曉,逮住他們之後只想著殺常思豪祭奠亡靈,並沒騰出手來對這些人進行排查審問,一聽這話覺出不對,立刻飛身形過來,將把漢那吉扣住,打掉網巾,揪著他頭髮喝問道:“你說什麼?”把漢那吉哪受過這等汙辱?登時破口大罵。

一聽這嘰裡咕嚕的罵聲,余姓漢子立刻道:“是蒙語!”馮泉曉一扭頭,滿臉怒色昂然:“常思豪,原來是你裡通外國,在船上藏著韃子奸細,卻來倒打一耙!”

棧橋上頓時靜下來,忽然有人道:“對,對,對,對了!你抓的那,那,那,那小子是韃,韃,韃子小王爺,他,他,他,他們都是漢,漢奸!”正是那胖結巴。張十三娘大怒,回頭罵道:“你他媽倒有民族氣節!”

常思豪聽到馮泉曉話時便為之一怔,然而心裡一恍惚間便想明白,大聲道:“原來你們還被矇在鼓裡!”那盧姓老者道:“這話怎麼說?”常思豪道:“姬野平暗中傳信到韃靼瓦剌西藏土蠻,邀他們進行會談,商議共同進兵、兵分天下之事,你們還不知道嗎!”

馮泉曉等人一聽都覺胡扯,紛紛喝道:“哪有此事!”“你竟敢汙衊閣主!”底下眾武士們更一片譁然,當初大夥加入聚豪閣,一來是為口飯吃,二來衝的是能跟隨閣主掃蕩天下重換乾坤,建立起一個清靜太平的白蓮盛世,勾結外族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嫻墨:恰如火黎孤溫說韃靼、瓦剌相爭是自家兄弟家務事語。不管漢蒙回藏,多把別族當外人,放開心胸者少。非我族類,其心必殊這種話,至今仍在極端民族主義者口中叨唸,可知歷史在前行,國人頭腦還停留在千年之前。】常思豪一聲大喝,將吵嚷聲壓下,手指把漢那吉道:“他確是韃靼小王爺,也就是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因為姬野平傳信在先,俺答汗這才派了孫兒前來江南赴會!不信你們問他!”

把漢那吉越急越說不成話,烏恩奇當眾代言,把往來原由說完,馮泉曉三人面面相覷,都覺大出意料,目光齊齊轉向常思豪手裡那位“軍師”。

那年輕人掙著身子側過臉來,指了指自己的嘴,腦門都是紅脹脹的。常思豪這才意識道剛才摳得太緊了,趕忙將指頭略松。年輕人噝地吸進口氣,身上一懈,臉上血色漸下。馮泉曉等不及喝道:“你和姬野平最為親近,這事可是真的?”聚豪閣眾武士也都迫切地望過來。

那年輕人向身後微靠,壓低了聲音:“常思豪,此事蹊蹺,而且關係重大,咱們還是換個地方再談。”常思豪料他心虛,用力一搡道:“少廢話!”他手勁頗重,那年輕人有些承受不住,忙道:“你聽我——”常思豪道:“你說!”年輕人壓低聲音:“漢人的事,漢人自己解決,我二哥雖然志在推翻大明,卻絕然不會做出此等勾結外族的事情,這必是有人從中謀劃,設計出來的圈套!”常思豪道:“放屁!誰會……”忽然頓住。年輕人低道:“你且試想,如果我們真要多方發兵,只需書信聯絡即好,何必大張旗鼓召人相聚?一來不夠機密,二來時日遷延,更不利於戰機。”【嫻墨:不愧做軍師,有腦子。壓低聲音也是有目的的。】

常思豪聽此言有理,心中猶豫,道:“我憑什麼信你?”年輕人反問:“我又憑什麼相信了你?”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實不相瞞,我聽人說,沈綠回江南時曾不止一次地提你,江師兄他們也曾想對你盡力爭取,咱們沒有過接觸,但是我相信幾位兄長的眼光,因此今日聞報,才急急派人去把你救下來。可是你一張嘴就帶著火藥味兒,我一直隱隱覺得奇怪,卻實想不到裡面竟有如此的隱情和誤會。”

常思豪心想自己沉入水中之前確是聽到有人傳軍師的令,而且對方若不來救,只怕自己此刻早也淹死了。可這件事和姬野平是否賣國卻搭不上干係。猶豫之間,聽那年輕人又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信任【嫻墨:確實。廖孤石講知我罪我,笑罵由人,說的也是這個理。但極端了。】,但我相信,你這份火氣決然不假。咱們何不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各自給對方一個解釋溝通的機會?”

見常思豪陷入思索,顯然聽進去了,年輕人進一步道:“咱們回廳上敘話如何?”常思豪又機警起來,五指收緊往回一帶:“屋裡空氣不好,還是上船談吧!”一擰身腳踩踏板,揪著他登上奇相元珠,然後向下招手。馮泉曉等人聽他倆小聲敘談,也不知說得什麼,此刻人質在對方手中,也只得照辦,當下帶三十幾名隨從趕著把漢那吉、張十三娘等人都上了船。常思豪吩咐給幾名水手鬆綁,解開纜繩。大船緩緩離岸,聚豪閣眾武士齊往前擁,在棧橋上站了一片,雲水飄搖,漸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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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見大隊人馬並沒駕船來追,稍稍放心,留張十三娘和眾水手們與聚豪閣隨從在甲板上對峙,引幾名主要人物隨自己下到艙中敘話。進來兩廂排開,他控著年輕人站在左側,那老者和下巴很大的中年漢子以及馮泉曉抓著把漢那吉、烏恩奇站在右側。問起姓名,原來那老者便是盧泰亨,中年漢子便是餘鐵成。他心想八大人雄之中袁涼宇早亡,遲正榮、奚浩雄死在自己刀下,馮泉曉是經歷了秦府之戰的老相識,算來只有瞿河文、盧泰亨、郎星克、餘鐵成四人從未謀面,今日和盧、餘二人一見面就動起了手,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假若他們真不知情,那更不該讓誤會加深。因此客氣兩句,少表歉意。盧、餘二人略還一禮,雖然彼此只是應付場面,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

常思豪輕輕鬆開那年輕人的頸子,手卻仍罩在他肩側不動,問道:“以前江湖盛傳聚豪閣有三君四帝,八大人雄,卻從未聽說過有軍師一職,莫非是新近所設?”年輕人揉著脖頸笑道:“我也算不得什麼軍師,只是二哥相召,我便出來給他幫幫忙罷了。”常思豪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年輕人笑道:“不敢當。小姓方,方枕諾。”常思豪一口氣嗆住般,怔怔然半晌,道:“你……你可是眉山人?”

年輕人臉上保持著笑容,不知想著什麼,似乎沒有作答的意思。常思豪恍惚了一下,忽然大聲叫道:“喜娃!”那年輕人仍然無動於衷,盧泰亨、馮泉曉和餘鐵成三人的身子卻微微一震,明顯是心理受到了衝擊。馮泉曉迅速回過神來,已知自己面色上露了相,冷冷道:“東廠的功課,做得很足啊!”【嫻墨:小方出場,看臉色便知是大將的底子,拿得住,這是真神勇。】

常思豪心想:“這錯不了了,他便是方枕諾,六成禪師口中的那個‘人中驕子小狂神’!”可這事太過突兀,他噎了半天,也顧不得回辯馮泉曉的誤會,直向方枕諾問道:“你怎會在這裡?怎會成了姬野平的兄弟,又成了聚豪閣的軍師?”

方枕諾臉上笑意淡了些,不知在想著什麼。

常思豪忽然記起白蓮教被毀後,姬向榮身死,遊勝閒歸隱不出,燕凌雲建起了聚豪閣,還有位雲南的老劍客成了殘疾,而袁祥平又說過方枕諾是隨著一位老師去了雲南,莫非其中有什麼關聯?忙問道:“你可認識一位叫什麼李……李摸雷的?”這名字頗為怪異,因此他只是打個恍惚便想了起來。

方枕諾笑道:“這名字好生古怪,你是打哪兒聽來的?”常思豪道:“是長孫閣主告訴我的。”餘鐵成變色道:“閣主?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他現人在哪裡?”常思豪瞧他表情急切,本想合盤託出,忽又想:“姬野平掌握聚豪閣後,想來變動甚巨,或許他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會對長孫大哥下毒手也未可知。【嫻墨:周到。小常此時之精細,已不比程連安差。】”當下只將長孫笑遲如何對自己講述白蓮教、聚豪閣由來等事說明,其它都模糊掩過。

方枕諾聽罷點了點頭:“這些往事中許多細節秘辛,確非外人所能道。既然長孫大哥對你說了,那在下也不須再隱瞞。不錯,家師正是雲南三老第三老,‘不吃豬肉’李摸雷。他老人家當年也曾位列白蓮十四劍雄之列,和遊老劍客、燕老劍客他們都是好朋友、好兄弟。我二哥的祖父‘一盞紅纓萬世雄’姬向榮和他們也是老弟老兄。”

常思豪道:“你是李老的徒弟,那就和姬野平的父親同輩,怎麼會管他叫二哥?”

方枕諾笑道:“我和江晚師兄是同輩,姬野平還要叫我一聲師叔,我們的輩份本不該如此來論。不過大家都是年輕人,我的年齡又比他還小些,總讓他這樣叫我也不好意思,況且聚豪乃白蓮餘脈,一花六葉皆兄弟【嫻墨:佛教中常說一花五葉,指的是禪宗幾代分支,白蓮教原出佛門,行事與尋常佛門宗派不同,起源比禪宗還早,算得上佛門一葉,但說不上是禪宗之一葉,前文小常勸人時,也用到這個詞,顯非偶然。此書寫一事物,多是在暗透另一事物,那麼此葉與佛法多半無關。一花生六葉的不多,最常見者是石楠花,石楠又稱鴛鴦花,花開成對,其用意此處尚未透露,結合後文來看,就很明顯了。此處未全寫明,先擱置,以後再批。】,講究人人平等,也不必太過守舊,因此我們便拜了把子。”

常思豪心想聚豪閣有這麼一號人物,長孫笑遲總該提點自己一句,可在宜賓時他並沒提,多半是還不知方枕諾出了山。六成禪師向自己推薦這位人中驕子,看來也是不知道這些內情的了。急問道:“你收到書信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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