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戚繼光道:“那幅畫的內容傳之於外,四下裡不少人在談論,卻都不解其意。其實簡單得很,只要在華亭住過一段時間的人都能明白。”

常思豪奇道:“怎麼,跟地名有關?”

戚繼光搖頭而笑:“華亭有個大明寺,寺裡有個古碑,上面刻著十頭鹿,一頭向前衝,其它九頭邊跑邊往身後回頭看。”

常思豪回想徐渭那幅畫中的鹿奔之態,與這碑中所刻自是相同了,問道:“那又怎樣?”

戚繼光道:“這碑就叫‘九鹿知回頭’,又叫‘十鹿九回頭’。鹿取諧音就是俸祿的‘祿’,九就是長久的‘久’,那就是‘久祿知回頭’、‘食祿久回頭’之意,警示官場中人要明利害、知進退【嫻墨:正眼。此部處處寫進退。寫書,進筆容易退筆難,造劍,淬火容易退火難。故看文字功力,不看開頭只看結尾,所謂覆水雖易卻難收也。小說爛尾者多,甚至有人寫不出結局,說出天花來,只是四個字:功力不夠。行文至此,徐階已倒,東風依舊,諸線攏起,大網將收,文章正是脫水看魚時。】,懂得該在何時收場。徐階本身就是華亭人,對此最為熟悉不過,我也是在南方用兵,路過兩趟大明寺才知道,別人沒到過華亭,沒見過此碑,自然就不易理解了。”【嫻墨:文人解不透,妙在武夫卻知。畫謎在此一補,是作者明給答案。書中三幅畫三個謎題,只這個有答案,權當拋磚引玉。】

常思豪這才恍然而悟。忖想:“原來還有這麼個典故。老徐來這麼一手,不但保了自己名節、保了後代子孫,還落了一個美談,可稱全身而退、完美謝幕【嫻墨:六成設計,是明知結局如此,然只有讓對方贏,自己才有機會贏,也是無奈之舉。】。這老東西的腦子轉得快,線頭還不亂,真像有十七八個紡車一般,算起來非但不算輸,他還大大的贏了。真他媽的!”可是事到如今,也是無可如何,看來要對付他,只好以後有機會再說了。

出得城來,一行人打馬揚鞭加快了速度。到得昌平城外,只見一片大營扎得錯落規整,軍卒巡弋往來穿插如織。戚繼光撥馬上至一處高坡,迎著陽光向營後一片閃著金芒的所在一指:“侯爺請看!”

常思豪踅馬跟過來,手搭涼棚攏目光望去,遙遙可見後營有幾大片圓圓的曬穀場,兵卒們或拉輾磙,或揚木鍁,幹得熱火朝天,北邊道上更有黃澄澄堆滿穀穗的牛車源源而來,穿過遍佈糧囤的營區,向穀場行進。戚繼光笑道:“半年多來我們不但練兵,而且進行了屯田,種的都是些高產耐儲作物,預計從明春開始,便可斷掉朝廷的供應,達到自給自足。”

年初隆慶下旨調五萬兵入京操練,充實北防,五萬年輕力壯的士兵莫說打仗訓練,就是坐著不動地方,每日的飲食供應也是個大問題。常思豪曾困在邊城一年,深知斷糧之苦,聽到這話自是極感欣慰,振奮道:“好,好!人是鐵,飯是鋼,肚裡有食兒心不慌啊!”【嫻墨:話土理真,糧食到今天也是大事。】

戚繼光哈哈大笑,道了聲請,二人引馬下坡直取營門。早有兵丁瞭望到主帥歸來,一支小隊步履整齊迎出門外。戚繼光到近前勒住馬左瞧右看,皺眉道:“怎麼就你們幾個?其它人呢?禮炮呢?怎麼不放?”

迎賓兵士都面露難色,低下頭去。隊伍後面閃出一人,緩步向馬頭迎來,說道:“是我讓他們撤了。”

常思豪攏韁安坐,瞧著馬前這張頗具儒相的面孔,當即認出正是譚綸。心想徐階致仕之後,連鄒應龍都倒向了我們這邊,在京滿朝文武大概只有王世貞、海瑞和譚綸這三人沒到過我的侯府。看來這廝真是徐黨死忠,想要一撐到底啊。

戚繼光下馬待要說話,譚綸一擺手:“皇上的旨意我已知曉,元敬不必多言。”向前進了一步:“火藥制煉不易,應該多用在儲備和訓練上,少放幾聲禮炮,相信侯爺也不會責怪我等失禮吧。”說著兩手高揖,目光挑起,向馬上望來。

常思豪二目凝光與他對視,只覺這張平眉細目、白晰俊朗的臉上有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自打倒徐以來,朝中官員對自己愈加敬重,見面無不點頭哈腰,這種表情的倒是鮮見得很了。瞧了好一陣子,頜首笑道:“少放空炮,多辦正事,譚大人做的絲毫不錯,在下又怎會怪您失禮呢!”戚繼光也笑起來:“侯爺,其實您不知道……”譚綸小臂一豎,攔住他的話頭,順勢側身引道:“侯爺請。”

他雖說了個請字,語態仍是十分冷硬。常思豪警戒暗生,尋思難不成你還安排下了什麼陰謀詭計,想替徐階報仇不成?心裡加了防備,翻身緩緩下馬,穩了穩腰間的“十里光陰”,滿臉笑容,大踏步走入軍營。譚、戚二人隨後相跟,行至中軍,戚繼光緊走兩步想往帥帳邀引,常思豪眼光左右斜瞥,笑道:“進了帳不又得飲宴喝酒了?咱們還是在營裡轉一轉吧。”譚綸道:“正要請侯爺一覽軍容。戚大人,安排一下吧?”戚繼光瞧了他一眼,應道:“是。”當下傳令全軍集合,沙場點兵。

常思豪在譚綸以及幾名副將陪同下上了校軍場二層看臺,手撫簡陋的木架,向下掃望,只見前面這一片沙場遠連青黛,斜對鐵山,方圓廣達數里,地面被陽光一照,彷彿撒了面般白花花耀人雙眼。隨著嗚嗚號角聲,塵煙起處步聲橐橐【嫻墨:此處不用駝橐,是寫其速度快,有此用法,則知前文寫“駝橐”處不是誤筆,批者更不是誤批。】,眾軍士各執兵刃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律動整齊,萬人如一,頃刻間列好隊形,似刀裁斧剁的一般。

戚繼光手拿令旗,站在一層凸字形指揮點上回頭觀望,得到常思豪的確認允可,便轉回身去,搖擺令旗操演起來。但只見兵層層將層層,兵山將海;刀叢叢劍叢叢,刀劍生白。向前衝步履齊,渾成一塊;向後退人不亂,不擠不挨。左穿插如龍行,犬牙交錯;右迂迴似蛇卷,收緊難開。真個是足下纏煙沙騰霧,疑似天兵滾滾來。

面對震山動地的吶喊、撲面而來的煙塵、瞧著這些生龍活虎的將士,常思豪心裡真是說不出的痛快,只覺自己體內久靜的熱血又沸騰了起來。譚綸觀察良久,將身子移近少許,淡淡地道:“早年我等在南方轉戰之時,倭人的長刀甚是利害,戚將軍審研形勢,改變對策,創制出的鴛鴦陣法,對敵效果極佳。侯爺現在所見的,則是戚大人根據韃子、土蠻騎兵較多的特點,新創制出的蝴蝶陣。這些外族的兵器多為彎刀,殺傷距離較短。敵來時,我狼筅手以長兵遙刺,遠距控殺,刀手則在藤牌手掩護下砍削馬腿,中距以長矛兵補槍迴護,假使騎兵突進太快,則我陣如蝴蝶展翅,一分為二,讓過衝擊最強的正面,藤牌手全力防守形成移動壁壘,由長矛兵、狼筅兵在中間進攻,如同仙人球般滾入敵陣,並且不斷展翅夾擊,迅速將敵馬隊衝擊力減弱並分散導流,各個擊破。這在缺少戰馬和騎乘作戰能力遠遠不如對方的情況下,使步兵對騎兵實現有效殺傷成為了可能。”【嫻墨:史載戚到北方,確實改陣了。因對馬作戰,不比對倭兵,但陣名未傳。蝴蝶陣名未見於史冊。】

常思豪以往在邊城之時便看過軍中分發的《紀效新書》,裡面所載陣法都是從戚繼光從實戰中總結出來,其內容簡單、高效而又實用。當初程大人也正是利用了其中很多戰法,才得以率領疲憊不堪的軍民一次又一次擊退了敵人的進攻。此刻望著變幻的陣形,聽著譚綸的解說,點頭讚歎不已。

密集的軍鼓聲嘎然中止,金鑼響處,演陣士卒潮水般後退兩分,當中突出一列小分隊,都是頭戴皂黑冠、身背火藥袋的銃手,他們在沙場邊緣迅速集結,前蹲後立,託銃以犬牙交錯勢站好,同時有人迅速在沙場中央用方草捆壘成二十個品字形九環標靶跑開。戚繼光令旗擺處,只聽得銃聲連暴如鞭,草捆哧哧作響,靶面傾刻間被打成了蜂窩。

銃手們射擊完畢,收銃立定。看臺離靶不遠,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常思豪見銃銃中靶,正想鼓掌叫好,卻見譚綸從懷中不知掏出什麼在手裡一拉,登時冒起煙來,同時把冒煙的東西向天空一指,“哧”地一聲,一隻信彈尾扯黃煙飛上半空,“呯”地炸響開來。

戚繼光看到信彈,在底下往二樓上回望,臉上滿是訝異。場中並不見任何士卒有所動作,常思豪正在納悶,只聽遠處隱隱有雷聲一滾,嗚嗚破空之聲立時大作,緊跟著耳邊廂山崩地裂一聲巨響,沙場中一隻品字形標靶被炸得騰空起火四散紛飛,幾乎是同一時間,其它所剩的十九個標靶也接連中炮,平地炸起火柱兩三丈高,形成一道煙火之牆,濃煙中草棍夾風帶火撲啦啦亂飛,沙土灰塵揚撒了一天一地。

看臺在炮火中劇烈地搖顫著,時有沙粒草棍飛過耳邊。雖然這裡的距離比較安全,卻依然驚心動魄之至。

常思豪手掩鼻峰,眯起眼睛瞧去,不由驚得呆住:距離火力集中點最近的士卒不過三四十步之遙,甚至有肉眼可見的沙石顆粒被炮火崩起來,像雨點一樣向他們身上、臉上打去,他們卻直挺挺地站著,無動於衷。心中登時明白: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著過人紀律和素質,更是因為他們對遠方司炮手的操作精度、對自己的戰友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信賴與託付。這是一枝不折不扣的鐵軍!【嫻墨:此處是不是太誇張了。即便現代,對火藥運用的精度應該也不是很高,爆破拆樓算是比較精確,射出去的還是差些。不過國人拿人不當人的事沒少幹,這麼排兵練勇也算正常。】

炮火聲中,戚繼光懷抱令旗臉色慌張,蹬蹬蹬跑上樓來,一見常思豪頭臉上掛滿塵土,趕忙折身道歉。常思豪擺手示意不必,待炮聲止歇,這才哈哈一笑:“過癮過癮!這東西跟看戲一樣,不坐頭排,怎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呢?”譚綸將信炮揣進懷中,臉色也和譪了許多,揖手道:“侯爺不愧是戰場上殺出來的英雄,果然膽色過人。”【嫻墨:是為試其心跡膽色,大感滿意之下,故有流露。】

常思豪輕輕在身上拍打兩下,側目瞄著他笑道:“這炮兵是譚大人您訓練的麼?打得不錯呀!”

譚綸雖是戚繼光的上司,卻不負責具體練兵事宜,聽到常思豪這麼問,便知其意。身形微微一欠:“都是戚大人的手筆,在下哪敢貪天之功啊。”戚繼光一臉尷尬。常思豪笑著往他腳下瞧了一眼,指捻頜尖打趣道:“戚大人,你這身披掛哪兒都不錯,就是戰靴小了點,好像有點擠腳啊!”

譚綸聽罷一改儒將端莊顏色,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互調侃著,由戚繼光引導走下看臺時,只見車馬揚塵,炮兵已經在場中集結完畢,一輛輛火炮車排列整齊,炮管油光鑑亮,顯然都是新制。常思豪過去敲了一敲,感覺聲音剛越,手感細膩,顯然鐵質甚堅,遠比大同城上配備的要好很多。戚繼光喜滋滋地拍著炮身道:“這種新佛郎機選取的鐵質更好,煉製更精,工藝也有所改進,在減輕重量的同時,使得命中率和精度都有提高。半年來我們已經造了五百多門,如果軍費供應得上,到明年可望再造出一千多門,這樣不但可以給幾個邊防重鎮全數裝備上,更可配上馬車,組成一支機動靈活的炮兵隊伍。”

譚綸道:“南方有聚豪閣和古田作亂,早晚必有一戰。侯爺什麼時候奉旨南征,可將這批已經練好的炮兵帶上,透過實戰,也好進一步磨合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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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入耳,常思豪不由得暗抽冷氣,忖道:“俗話說神仙難躲一溜煙,連泰山派孔敬希、曹政武那樣武功高強的老劍客都要喪命其下【嫻墨:這兩位老劍客還有人念想,九泉之下不知是臉黑臉紅。】,更不用說古田那些漁民和農夫了。何況眼前這佛郎機炮的威力,比彈劍閣安設的散彈火炮要強大得多。看來皇上讓我臨行前來觀摩練兵成果,雖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提,卻有著非比尋常的意味。”

此刻見譚綸不錯神兒地望著自己,便大咧咧回以一笑:“啊哈,那可要先謝謝譚大人的美意了。不過廣西山高路遠,只怕沒到地方,這些炮倒要先顛簸壞了。況且古田方面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殺雞哪用得上牛刀哩?”

戚繼光笑道:“是是是,侯爺大軍到處所向披靡,那些叛民一見,只怕就剩下跪地求饒的份兒了。”

巡閱完畢,三人打掃塵土,來到中軍帥帳落座,略吃了兩杯解渴水酒,常思豪起身告辭。譚綸也不挽留,邊送邊道:“土蠻、朵顏等部知明軍在北地練兵,近來皆龜縮不出,今我軍操演已熟,反無用武之地,士卒們都氣悶得很吶。”常思豪聽這話風,知道他又是在請戰了。然而以他的職位大可直接到皇上面前去請旨,何必在自己耳邊吹風?看來不是沒底,便是以前被擋回來過。笑道:“打不打仗,兵也要常練。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嘛!”譚綸臉色猶豫,跟進一步待要說話,常思豪一笑:“帥不離位,譚大人就不必遠送了。”挑簾鑽身出帳。

到得營門以外,戚繼光使眼色按落親隨,貼上來道:“譚大人其實身在曹營心在漢,並非真正徐黨中人,侯爺莫要誤會。”常思豪道:“這就奇怪了,他在胡少保遇難的時候倒向了徐階,這可是你說的。”

戚繼光嘆道:“倒嚴之後,討伐嚴黨的聲浪太高,徐閣老適時排除異已,連胡少保都難以倖免,旁人更不用提。譚大人也是迫不得已才投靠過去。這些年他一方面取得信任,一方面暗中蒐羅資訊,尤其是徐三公子做事馬虎,與他大哥二哥往來的不少事情隨口提說,譚大人便都記在心裡,回去錄成手札,期待著時機成熟,給徐家致命一擊,不想你和青藤先生卻走在了前面。徐閣老致仕回家之後,他把這手札拿出來給我看,我這才知道真實內情。”

常思豪道:“咱們要倒徐,哪個看不出來?等到完了事他才拿什麼手札出來,這不是向你我買好麼?這套牆頭草兩面倒的把戲,他早在胡少保被抄的時候就玩過了,怎麼現在你還相信?”

戚繼光臉色一苦:“這怎麼說呢,我們當初一起領兵打仗,是從刀光血影裡殺出來的。他當初投靠過去我便不相信,現在亮出底牌,我感覺自己真是沒看錯人。話說回來,我始終是他的老部下,官場上向來只有下屬向上級表忠,哪有上級和下級主動交心的?他真的沒這個必要。”【嫻墨:官場話說得模稜兩可,就是為了事後找起茬來,可以左右逢緣。整個四十一部專寫官場爭鬥,又全以相聲段子為章節名稱,是知在作者眼中,官場原是一場笑話,故連諷帶刺,戳個透心涼。最後這一章以反正話結尾,又知這一場笑話中正說有理,反說也有理,政治中很多事無法談誰對誰錯,徐階和小常一夥在正義與非正義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區別,世事原是難言,原是一場反正話。武俠小說,往往體現出極明確的愛憎,此書則體現出一種道德相對主義,正與邪是相互轉化融合的,對與錯也是相對交織的,從《秦府》到《東廠》,這種轉變滲透慢慢傳遞出來,是迴歸傳統後的反傳統,是頌揚俠義後的負思考。到了《豪聚》,這一系列傾向有的隱藏更深了,有的則露得更為明顯。】

常思豪凝目片刻,心想若真如此,今日種種,也都是譚綸在試探我了?這人看我成事後並不急於投靠過來,顯然心機深沉老道,並非等閒之輩。或許刻意在戚大人面前表演一番,然後令他主動到我面前美言,也未可知。本想勸戚繼光人心隔肚皮,還是小心些為好,但看他那樣子只怕也聽不進去,好在以目今的形勢下,徐黨也興不起風作不起浪了。遂道:“如果是便更好,戰場上打出來的情誼我還是瞭解的,也就不多說了。今日我在宮中接了密旨,要到南方辦事,反正也沒什麼可收拾,既然出來也就不打算回城去了。戚大哥,咱們就此別過。”

戚繼光怔然道:“怎麼,你一個人走?”

常思豪一拍三河驪驊騮,笑道:“還有它呢!”執鞭掩手略揖:“告辭了!”

戚繼光目送他背影南馳,直至不見,這才撥馬回營。待了不大功夫,帳下有人來報:“南鎮撫司秦大人有事請侯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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