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祥平和六成一愣之際,見常思豪居然跪了下來,趕忙下席來攙,口中都道:“侯爺這是何意?”

常思豪道:“剛才聽禪師說計,果然絕妙之極。然常思豪是一粗人,只怕做起來弄巧成拙,反難成事。故懇請禪師出山相助,做我的軍師,不知您意下如何?”

六成和尚失笑道:“貧僧何德何能?哪會做什麼軍師?”常思豪連連搖頭,再三堅持,六成只是不依。袁祥平也幫忙勸道:“侯爺誠意相請,禪師何不以天下蒼生為計?”六成道:“是何言也?六成若行此事,則姚家豈非又多一逆子,唐門又復出一廣孝?”袁祥平聞之默然【嫻墨:鄭盟主講話了,天下多是這樣的自了漢!可是不得不說做自了漢的人確實是有他自己理由的。有的是傷不起,有的是看空了。不做事就是做好事了,這是老子思想,不是劍家思維。】。

六成見常思豪只是不起,嘆道:“方才這一計用來對付徐階應無問題。只是徐階走前必然憂心後事。定會安排下親信作自己下野之後的護門之旗。侯爺只要不動這些人,擺好姿態,讓徐階能夠安全離開,就是買動了其它人的心,則大事必然可成矣。祖宗家法所限,只能言盡於此,請侯爺勿令小僧為難。”【嫻墨:六成身入空門,心中卻有機關,正與前批九里飛花寨是一副肚腸、是以門空、內部卻有機關一致,作者以寨點、以六成點,所言者無非是空非空、空無所空。空不是沒有,而是如杯空置,不裝著東西。換而言之,空不是狀態,而是一種態度。】【嫻墨二:實際六成欺人了。一入空門,還講什麼祖宗家法?當講戒定慧才是。六成看破世情,算是修成了,此言不過是託辭,只是小常辯不過、說不服他。袁老聽得懂,只是不好張這個嘴。】

常思豪見他辭意甚堅,也只得作罷,站起身來。

三人重新入座歸席,六成道:“袁祭酒,明日官府人來,您把火黎孤溫交割,順便領功受賞,切勿提小僧一字半句才好。”袁祥平道:“咦,禪師這話怎如此外道?你不願與官府交涉,難道老朽就願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朽的性子。”六成遲疑了一下,道:“這倒讓人為難了。哎,侯爺,既然趕上了,就由您勉為其難,把這胡僧帶回京師去,如何?此人所謀乃覆國大事,直接交與上峰,審查起來也是方便。”袁祥平也道:“不錯,正該如此。”

常思豪明白這袁祭酒恨韃子入骨,聽說要放火黎孤溫必不同意,所以六成才兜了個圈子。當下點頭應承【嫻墨:這是之前商量過,現在才聽得明白。否則小常腦子不成,必得再想想才懂。】。袁祥平和六成又來輪流勸酒,常思豪想著京中之事,又怎能喝得下去?袁祥平嘆道:“軍侯要做大事,身邊也確實缺少一個智謀之士。”常思豪點頭附和:“可不是麼?”只盼他再幫忙勸勸才好。六成一笑:“貧僧對此愛莫能助,不過倒可以為侯爺舉薦一人。”常思豪料是推磨的言語,臉色又黑了下去。六成笑道:“這人才學勝我十倍,有他為侯爺參謀事務,可是勝強小僧多矣。”常思豪道:“恐怕未必。”

六成道:“侯爺不知,小僧所說這人,三歲能文,四歲能詩,五、六歲遍讀經典,解得諸子大略,六歲生日時,自作一歌詞,抒其雄心傲志,聞者無不奇之,還得了個‘人中驕子小狂神’的綽號。”

常思豪稍覺好奇:“有這麼厲害?他那詩歌怎麼寫的,禪師可還記得?”

六成笑道:“自然記得。其詞雲:‘逐浪英雄不思岸【嫻墨:一張嘴便見其狂。船家逐浪所為者,生計也。駭浪驚濤,多少艱險在其間,此子以逐浪為樂,不思港灣,大有與天鬥地鬥之妄。六歲小兒,整日看門前一條汶江便如此,要是看了海又要怎樣?】。泛泛。等閒何堪入爺眼?雲波起處,佛來迎風斬。三界縱橫誰人管,八千里……’”

“哈哈哈哈!”不等他誦完,常思豪已然大笑出聲:“六歲自稱‘爺’,豈非狂徒?【嫻墨:小常文化不高,挑眼也挑不到點上。】”

六成亦笑:“此人小時的確很狂,愈大,反倒愈謹慎。長到七八歲,人們便只稱他‘人中驕子’,不再加上‘小狂神’了。他篤學不輟,待到十一二歲,無論天文地理、兵書戰策,皆有涉獵,習得經綸滿腹,常常對月浩嘆。”常思豪奇怪:“嘆什麼?”六成笑道:“嘆生不逢時,未能在秦漢轉世,與子房、蕭何、孔明、仲達一較短長。”

常思豪咧嘴僵笑,心想這豈非是更狂了麼?然既能出此大言,想必亦有大才,難道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問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誰?”

六成一笑,向袁祥平瞧去。

常思豪愕然道:“是袁老先生您?”

“非也。”袁祥平搖著頭笑道:“六成禪師說的這人,是老朽一個族孫。他不肯用袁姓,所以仍是姓方【嫻墨: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此處見志氣】,原名‘喜娃’,後自改‘枕諾’【嫻墨:不改姓卻更名,更名更是顯志氣,然枕諾二字大有講究,可見其人複雜】。今年麼,大概也有個二十一二歲了。”【嫻墨:比小常大幾歲,可謂之“大方哥”。一笑】

常思豪問道:“他住在哪裡?可否喚……可否讓我去拜訪一下?”袁祥平道:“好些年前,他隨一位老師到雲南去了,因為在眉山還有些舊親戚,聽說回來過幾趟,老朽與他,倒沒怎麼見過面。”常思豪聽完向六成瞧去,心想你拿這麼個人和我搪塞,莫不是開玩笑?

六成道:“侯爺不可誤會。袁老有所不知,方枕諾其實每年都要回眉山一趟,卻不是來看什麼親戚,而是來與貧僧鬥智。”

“鬥智?”常思豪愈聽愈奇。

“不錯。”六成笑道:“這孩子長到十來歲時,看似變得文靜,其實仍很頑皮,有一次臘月初八成道節上,他與一群孩子到寺裡來玩,找我寺中告示筆誤,詐去二十五鬥稻米。又被貧僧追回,‘結下樑子’。自此經常來寺裡攪鬧,我們或是互相出題為難,或是各設機謀陷害,初時總是貧僧獲勝,後來漸漸勝多敗少,又變成勢均力敵,每年我們最多要鬥到上百次,他隨師去雲南之後,一年只回來一趟,便只能鬥一次,鬥的內容卻變得詭異兇險、不住升級。十一年來,貧僧總共六勝四負,他……”常思豪插言道:“這麼說,他還是不如你。”

六成搖頭:“我那六勝,有五次是前五年的,一次是第七年的,他的幾次勝利,卻都是近年的。”常思豪心想:“這麼說他先輸後贏,越來越強了。”問道:“你說十一年來六勝四負,那才只鬥十場,還有一場呢?”六成微笑托起酒來:“呵呵,不知何故,他去年沒有回來,大概覺得貧僧已不是對手了罷。”【嫻墨:是連勝三陣之後的事,以常理推斷,多半是贏了趕緊收手,以保全名聲,棋手總這麼幹。】

常思豪愕然點了點頭,尋思:“唐根能看穿齊中華的破綻,那份機靈多半承自於他這父親,六成雖長年在寺裡對燈唸佛,看官場形勢卻如掌上觀紋,揣摩徐階心理也極為精準,連他都對這‘人中驕子’推崇倍至,想必是錯不了的。【嫻墨:一手託兩家,都誇到了,一擊兩鳴法。】”這時六成道:“方枕諾才智雖高,卻不喜科舉之路【嫻墨:英雄不咬鉤,程允鋒要考完才知反思,可見小方比老程聰明得多】,前些年回鄉時,總是拎個酒葫蘆隨走隨喝,問他以何為生,回答是在一家酒樓管賬,說得輕描淡寫,想來大才小用,也不甚得意。貧僧修書一封,讓他到廣東與您匯合幹謀大事【嫻墨:鬥徐階要在京裡鬥,此時卻不言讓小方進京等小常歸班,直接說讓他到廣東去會合,何以故?是為讓小方先立些軍功好進身故,又是讓二人相見磨合一番,互明其性故。六成周致之至。】,他也必然開心。”

常思豪心中有了幾分期待。但見袁祥平在一邊自斟自飲,表情平淡,似乎頗有不以為然之態,便問道:“袁老先生,莫非您覺得此事有何不妥麼?”袁祥平擱下酒壺,垂眉低目地說道:“軍侯動問,老朽便知無不言。對於方枕諾的看法,老朽與六成禪師頗不相同。”常思豪聽得這話,又有些擔心起來。袁祥平道:“老朽觀方枕諾才學機智,可稱人中龍鳳,然而其不知順逆,恐怕難堪大用。”常思豪道:“請先生詳述一二。”

袁祥平道:“我蜀中與別處不同,孩童啟蒙,不念《千字文》,不讀《百家姓》,先學諸葛武侯《出師表》,蓋因人生天地之間,當忠孝為本、家國為懷,方可頂天立地,做一男兒丈夫。”【嫻墨:可見川人學風!不虧袁老自誇眉山千載詩書巨城,真令後人嚮往。】

常思豪肅然道:“正是。”

袁祥平道:“《出師表》備述武侯與先主相知相遇之情、同心報國之志,且惇惇勸導後主開張聖聽、自修其德。辭情懇切,雖小兒讀之,亦為之感懷涕下。然方枕諾七歲時,在學館外聽人讀得此表,卻放聲大笑。”

常思豪奇道:“他笑什麼?”

袁祥平道:“他笑武侯雖有一片深情,見識卻差。”

常思豪啞然心想:“諸葛亮乃蜀漢丞相,當年未出茅廬便三分天下,說他見識不佳,豈非笑話?”

袁祥平道:“當時塾師出來,問他何故大笑,方枕諾言說,表中‘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二句,實屬無學之論。只因把國事傾頹之原由,全都推在了人身上,其實不然。他說東漢所以傾頹敗亡的原因,是因法效秦制,改西漢虛銜常侍郎為‘中常侍’,授與宦官,行掌管文書、傳達詔令事,使得內外溝通皆控於閹人之手,而這一環節又缺乏監查機制,所以才導致弊病叢生。人皆稱漢亡於十常侍閹禍之亂,其實亂之由不在十常侍是否閹人,而在於這個職官本身設定的不對。無論誰人在這位置,久而久之也一樣腐敗墮落。”【嫻墨:法制國家常有此事,能鑽法律漏洞者,就可逍遙法外。小方是講體制之禍甚於人禍,反思得是。】

常思豪心想:“東漢形勢,與今日東廠控國倒很是相像【嫻墨:明點恰是暗透。大好河山盤赤龍,霧鎖中華,九州泣血!不需多言,會心者當哭。嘆嘆】。”說道:“方枕諾這話,也沒什麼不對呀。”

袁祥平搖頭:“軍侯差矣。早期漢和帝時,竇憲因破匈奴有功,威權漸巨,遂陰謀篡弒,是中常侍鄭眾助和帝設計除奸。更有蔡倫以小黃門遷中常侍,一生侍奉四位幼帝,忠心直諫,數犯君顏。待至漢靈帝,十常侍卻賣官鬻爵,朋比為奸。何以中常侍一職未變,而就職者行事差距卻如此之大?蓋非職官設定之誤,實因先人用賢而後人用奸,一如武侯之言也【嫻墨:真儒以事實說話。今人講語文課,都講如何應考,把個孩子聽得直眉瞪二,畢業後只想燒書,未見哪個特級教師能把這些根源講出來,讓孩子真明白事。】。須知‘影斜不改身正,足跛乃致鞋偏’,齊家治國皆須以人為本,方枕諾但逞智才,言語偏激,非真儒之資,因此老朽向來不喜。”【嫻墨:袁老明顯是儒家思維。一個德治一個法治,袁老不喜小方,非厭其人,是學術衝突。】【嫻墨二評:寫憨人時,是憨人聲口,寫渾人時,是渾人聲口,寫老儒時又是老儒聲口。袁祥平名食古,真食古不化。然文人自有堅持,也說不得。】

常思豪默然,心想照你這麼說也有道理,看來方枕諾這人也不大可靠,終究是六成為了自己避難,才把他抬出來頂門。

六成笑道:“袁老所言甚是。不過鳥隨鸞鳳飛騰遠,人伴賢良品自高,讓這孩子跟著侯爺,多做點實事,少些清談,不也是挺好麼?”袁祥平點頭一嘆:“但願如此吧。”

常思豪心想不管怎麼說,方枕諾的學識總比自己強得多,若有他在身邊幫忙出謀劃策,將來在京中辦事,一定能輕鬆許多。見六成寫下給方枕諾的書信,連夜交人送走,心情也便放開了一些。當下觥籌交錯,與二人對飲至歡【嫻墨:是之前聽雙吉的話,心結開了些,否則有唐太姥之事作堵,這酒喝的還不高興。小常為人一點就開,是其好處。阿月不用人點,自己就開。廖孤石則是自己和自己較勁。】。是夜天色已晚,便在三蘇祠休息,臨睡之前又和六成磋談秘議,把李雙吉叫進來細細囑咐一番,次日拿了火黎孤溫的木魚鈴以及身上搜出的應用之物,又要了羊皮手卷,三人辭別袁祥平,押上火黎孤溫告辭起程。

火黎孤溫所中**已解,換繩子扎了個結實。昨夜他被大火燎了一場,如今頭頂、臉頰貼著好幾塊燙傷膏藥,四肢纏滿繃帶,身上穿一襲廣袖儒士袍,腳下是一對方頭員外履,因腳太大,只能將鞋趿拉著,看上去似僧非僧,似儒非儒,不倫不類之至。倒是兩隻大金環在耳邊悠來蕩去,依舊金光燦爛。

上了馬,常思豪在前領路,六成和李雙吉將火黎孤溫夾在中間。四人行得並不甚快,一路上無聊,六成提馬前湊,東一鎯頭西一棒槌地打聽,問的都是京師是否繁華,皇宮怎樣富貴之類的內容,火黎孤溫在馬上聽得生厭,眼神裡漸多鄙視【嫻墨:看戲人已入戲中】。只見六成又笑問道:“侯爺,您在京師的府第,可不小吧?”

未及常思豪回答,李雙吉咧開大嘴先樂了起來:“俺們侯爺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那府第還小的了麼?俺告訴你啊,俺們侯府那可是當年嚴嵩嚴閣老的宅子,那院子少說也有六七十進,房子裡外好幾百間……”常思豪回頭掃來一眼,目中帶有見責之色。李雙吉似意識到自己口大舌敞,將頭低了下去。六成陪了兩聲乾笑,又道:“侯爺,這次咱們捉住了這瓦剌國師,您把他帶回京去,可是大功一件,皇上這賞賜想必十分豐厚。”

火黎孤溫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

常思豪道:“禪師放心,本侯做事一向講究,有了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六成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其實貧僧也沒什麼貪圖,只是寺裡年久失修,東牆要塌,西牆要倒,這些年香火又是不繼,若是皇上能撥些銀兩將廟宇整修一番,再賜貧僧一個小小的尊號,貧僧也就心滿意足了。”常思豪失笑道:“這點事情還不好說?到時本侯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幾句,加你個國師的頭銜也不是難事啊。”六成大喜:“哎呀不敢當,不敢當,小僧福薄,怎敢妄求如此恩典!哈哈哈,侯爺太過抬舉啦,早聞侯爺豪情盛慨,待人寬厚大方,今日一見果然如是。以後小僧可要多多仰仗您了。”

火黎孤溫越發聽不下去,在旁冷冷道:“貪財妄語、拍人馬屁,算什麼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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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成不悅道:“你大老遠跑到我大明策動叛亂,又算什麼出家人?”

“哼!”火黎孤溫扭開臉去。

六成白了他一眼,又換上笑容去和常思豪聊天:“侯爺,您這次奉旨巡查西線軍事【嫻墨:笑死。我知我知:“西線無戰事”。】,不知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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