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一口唇抿緊,無言以對。

秦夢歡用指節撐著地,脊椎軟去,肢體慢慢伸展開來,兩條腿穿過簷邊水簾搭向階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紗裙溼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紗底洇顯出藕段生白的膚色。

常思豪挪開了眼睛。

秦夢歡又發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該想到了,你已遠離了江湖,我入川後卻一直在武林中詢問打聽,又如何能找尋得到?”

她顛著兩隻腳,似一個從未長大過的孩童。兩隻鞋子被先後甩出,一隻掛上假山,一隻落入小池,將幾條魚兒驚動【嫻墨:魚兒不閉眼,時時清醒,無夢可驚,只有驚心。惜乎魚知驚矣,人還在夢中,何夢?曰權力夢、情人夢、俠客夢。大劍原是一場大夢。】。

常思豪感覺到春雨的冷,向陳勝一遞著眼色,卻發現他雖然目光中充滿痛苦,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拉、張口來勸的意思。秦夢歡又拔釵把頭往前伸,任由雨水將髮髻打溼澆透、墮散去,他也只是靜靜地看著。

那無法讀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覺得,眼前這兩個人都極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從來沒有過相逢。

竹葉譁然搖擺,激雨流注滿庭,整個院子都被風鍍滿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時皆為假,春風不度是情痴【嫻墨:試想,因何不作“痴情”?情痴者,重點在痴,是指人。痴情者,是情。情可度,人不可度。燕臨淵傷情後自我放逐,言痴是自嘲,卻不是嘲自己這份情。】。燕郎,你這話,我算是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

秦夢歡凝了一會兒神,揚起掛滿水珠的臉來:“你們知不知道,怎樣愛一個人,才算是極致最真?【嫻墨:極致便已是極致,最真也無以復加,何以二詞相疊?可知夢歡真是完美主義者,只有狂熱的完美主義者,才會幹出畫蛇填足事情。】”

這問題有些突兀,令兩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陣子,陳勝一沉吟著道:“全心全意,無時或忘。”

秦夢歡的目光穿掠過他的肩膀:“你說呢?”

常思豪瞄著陳勝一【嫻墨:有這一眼,便知是幫襯話】:“百依百順,一切隨對方的心思。【嫻墨:實誇大陳語】”

“嗬嗬嗬嗬……”秦夢歡臉上有冷冷的快樂在洋溢,笑聲跳脫蒼涼,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來只記得她眉宇間凝憂帶愁的樣子,今日連聽她數次大笑,只覺心頭悸悸生悚。

“錯了。你們都錯了。”秦夢歡道,“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嫻墨:有前言在,可知是說二人假】,對方體會不到,又有什麼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裡的是你的飯、花出去的是你的錢。”那麼所愛的人呢?如果“對方感覺到的才是真心”,那麼欺騙對方,只要不露馬腳,也是真了【嫻墨:一語說破愛之假象】?想到這裡,臉上皺了一皺。

秦夢歡道:“你不服氣?”

常思豪茫然搖頭:“我沒什麼可服氣。”

秦夢歡問:“你覺得女人怎樣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嫻墨:對了半句】”

秦夢歡看了他一會兒,說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轉回頭不再瞧他們,臉色靜下來,像皮革在變硬變僵。喃喃說道:“水落三千為一擊,書讀三千為一句。傾慕者再多,無一人能走得進你心裡,縱青春永駐,又有何歡樂可言?”【嫻墨:美人身邊總是一堆蒼蠅,看不出哪個是真心,所以才乾脆嫁個有錢的。此人之常情。找不見愛情之樂,乾脆落點物質享受的實惠,縱然丈夫花心再娶,總比跟渣男人財兩空的好。而一些富商長得醜,明知美女喜歡的不是他,仍是要追求美女,只欣賞其美,不在意內心之溝通,等愛美的心裡期過了之後,渴望靈魂伴侶的時候,離婚就成必然。所以人若太有錢或太美麗,是要心靈強大才能享受真正幸福的。】

她目光遠去,投入池內,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實女人,就像這一條魚,雖然獨自在水裡遊得快樂,心裡卻總幻想著能有人將自己捉去,任是水裡火裡,隨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爛,哪怕滿身米醋油鹽,只要有一刻把最鮮香的自己給了對方,那便是此生無憾。”

陳勝一身子微震。

秦夢歡:“你我都錯了,從最開始的那天便錯了。”她將目光揚入無盡的激雨中去:“可惜……那麼晚我才懂得,原來愛一個人要勇毅決絕,愛到不由分說。”

“不由分說……”

陳勝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說秦絕響的話:“……心裡喜歡,便去喜歡,何須想得太多?”【嫻墨:第一部秋日大同對火之事歷歷在目,春雨中思來,是何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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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在她窗外,靜靜聽著雨聲,風聲,蟬聲,雪聲【嫻墨:四聲為四季,多少次就是多少年,嘆嘆。等待是美,守候是美,老去是美,故而小香唱“秋禾衰敗一身蕭,卻是人間美”。】,多少次想把心裡的話對她說明,卻總以為有明天,有更合適的情境,心情來做這一切,結果呢?是否因為想得太多,才無法“不由分說”?是否總害怕給對方以傷害,才會將整個青春都蹉跎?是否總覺得“也許那樣對她才是幸福”,才會令彼此都錯過?

“喵——”

一聲貓叫從雨中傳來,常思豪和陳勝一均是一愣。循聲向東廂高處瞧去,只見屋頂有人撐一把竹傘,如貓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紅豆植北國,春來不發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不等陳常二人動問,忽聽西廂房【嫻墨:地方選得妙。非有情人,不能在西廂出場。】上瓦片一響,有女子聲音厲聲喝道:“小兔崽子!原來藏在這裡!”

東廂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這麼難纏,連唐門的無路林都擋不住【嫻墨:“無路山間踏小路”,無路林中,只能轉個迷糊。笑。】?厲害厲害,再來!”說話間撩粉衫疾步竄行,腳尖在屋脊盡頭一點,騰身而起直向東南,空中竹傘撐翔,飄若乘風。

西廂那女子大罵:“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處,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換個勁,又箭般射上東廂房坡,快速追蹤而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鶻落,簷下三人還沒等弄清怎麼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見。夜色下如織的雨線中,常思豪只瞧見那男子手拿竹傘,後面那女的戴了個斗笠,身上都無蓑衣。但從身法速度來看,兩個人的功夫顯然都高超之極。

此時月亮門處乎乎啦啦擁進些人來,都是唐門的僕役,東張西望喊道:“是往這邊來了!”“機關又犯了不少!沒逮著人!”“剛才還喊叫呢!人呢?怎麼回事?”跟著唐墨顯撐傘疾步而來,向簷下問道:“你們沒事吧?”常思豪搖頭。唐墨顯道:“看清人了沒有?”陳勝一目光恍惚【嫻墨:換“目色”更佳】【嫻墨二:“夜來不觀色”,用目光確不為錯,還按原文吧。】:“像是蕭……”唐墨顯驚道:“小京失藥?”陳勝一忙又搖頭:“不不不,他拿傘的樣子倒有點像,可是,人絕不該是這個樣子……”

唐門的機關佈置乃武林中之翹楚,今日連番受挫,處處落空,令唐墨顯大為光火。常思豪道:“先別著急,對方是兩個人,似是互有敵意,與唐門並無瓜葛。”唐墨顯點頭,分佈手下加強戒備,眾人應聲而去。他一瞧秦夢歡坐在地上,裙發盡溼,抖手道:“你這瓜【傻】女子!怎個冷冷在雨水裡澆噻!”大肚子一悠,飛身到了近前撐傘給她遮擋。

秦夢歡伸手去撥傘柄,厲聲道:“你讓開!我要雨,我要雨!”唐墨顯將她腕子一鉗:“沒見過這般驚風火扯!你悶就喊噻!就哭兩聲噻!哪個會在雨底來淋嘛!要淋出病的噻!”將她拉起,又埋怨陳勝一:“你也不曉事,咋個啥子都由著她來嗦?”拖著秦夢歡道:“走!走!換衣裳去!”不由分說【嫻墨:著眼、著眼。愛要愛到不由分說,生活中更有很多事是不由分說的。四字二見。】,將她架走了。

兩人彆彆扭扭遠去不見,庭中又只剩下雨聲。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陳勝一凝目半晌,搖了搖頭。

常思豪道:“你怎麼還沒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錯了!”

陳勝一道:“她就像面前這池水。雖然照得見岸邊人的身影,可是能撥動她心絃的,卻只有歸來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來抄水,你卻對池苦望,這叫什麼事兒?”陳勝一繼續道:“她心裡……始終只有燕臨淵。只不過,現在她回想起來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後悔,覺得在年青的時候,有誰能一時衝動,勇往直前,斷了她的念想,讓她能夠將錯就錯也好……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她連最後一點期盼都失去,最後一點真心都泯滅,一生中就絕不會再有快樂。”

常思豪怔住。

此時此刻,心裡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親。

她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心裡,卻永遠是荊問種。所以才會把一個人的痛苦,變成三個人的痛苦,把三個人的痛苦,變做兩代人的悲劇。

望著陳勝一的臉,他忽然變得極其安靜。

原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淺。

原來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來一個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讀透讀懂。而那些不由分說的親切與熱情【嫻墨:三見】,其實是如此的粗暴與不尊重。【嫻墨:讀至此處的孩子,再聽爹媽說“我為你好”,便知該怎麼回答了。當爹媽的懂此“不由分說”四字,也就不苛求孩子了。】

可是……

明知對方在做著傻事,卻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無望,還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堅守,這未免……

如果自己像對待顧思衣那樣,“不由分說”地推上一把,是會把他們推出困境,還是推入不幸?【嫻墨:不做什麼也改不了,做了一定有變化。是好是壞,何妨由它去。】

池中“豁拉”一響。

魚兒攪尾,探入水底。

一盤堆滿綠蔥花、裹著紅醬油的糖醋魚浮顯在眼前。

那真的是歡樂嗎?

他一時目光如痴,靜靜地沒了聲息。

次日——

晨光令屋牆暗去,侍女推開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藍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風款動簾緣,攜來微微的水氣,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檢視,傷處膚色已恢復如常,腫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過來探視,見他已然無礙,各自放寬了心。說到昨夜裡那一男一女,都覺詫異又毫無頭續。大家夥兒來到前院正準備吃早飯,忽然有僕役來報,說是有老太太身邊的人回來了,還拉著好幾車東西。唐墨顯叫進來一看,領頭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還沒等他問話,唐不服擺著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驚,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見唐不服將一部白鬚搖得如篩面一般,緊走幾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幾口大氣,說道:“唉!老太太這幾天,逛完了彭縣上德陽,逛完了德陽奔廣漢,從廣漢出來又溜嗒到成都,不用么少爺拉,她自己就上癮老!說是多年不動,出來走走,感覺還真好!這不,買回來一大堆東西,實在拿不下,沒辦法又僱了幾輛大車這才拉回來噻!”

唐墨顯心頭登寬,笑道:“這算個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個啥子?後頭還有大事體沒說噻!”唐墨恩道:“大事?還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順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噻!”

唐門隱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歷經與蕭府一戰,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著不免觸景傷情,這才沿江北上,尋了現在這處地方建起了九里飛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棄多年了,唐氏兄弟一聽吃驚非小。唐墨顯怒道:“我們困在這裡做竹耗子【嫻墨:隱居人成竹耗子,竹林七賢也都成竹耗子了。】,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說,老早前我就說想回去耍子,都求過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臉扯著他道:“大蟈,現在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嗦?”

唐墨顯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與長江水道相連,蕭今拾月從杭州來,入川必走水路,他們說不定就能碰上,這樣一來,老太太豈不危險?忙問:“那她究竟去了沒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勸,老太太的脾氣哪個勸得動麼?”

唐墨恩道:“么少爺的話,老太太總是聽的,他沒說些啥子來擋一哈?”【嫻墨:川人“哈”、“下”不分。】

“么少爺!”唐不服瞠起眼來一拍腿:“他喲,說長這麼大,還沒去過老宅,比老太太還踴躍噻!”唐墨顯登時大怒,揮著圓滾滾的胳膊向外指道:“么崽子一出去便無法無天!遇上好事就只顧著自己!”唐墨恩臉上的“八”字眉又皺成了“幾”字【嫻墨:那不成了幾八?不用語言,用眉毛說話。賤格日涅夫。】【嫻墨二評:這娃是姚明飾……】,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蟈,你還計較這些?倒底該咋個辦咧?”唐墨顯瞪眼道:“咋個辦?追嗦!”

當下眾人一齊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常思豪執意帶傷隨行,眾人攔擋不住,也只好應下。從淚竹林山坳出來往東不遠,是一條竹蔭夾水的人工河道,早有僕役撐過三條斑紅點點的尖頭竹排,每條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顯得窄窄長長,浮力也小,若沒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還有兩條呢?都撐出來,不夠坐噻!”僕役道:“說來也怪噻!昨天明明五條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條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來山溪沖走老?”那僕役苦了臉道:“多半是噻,哪想得到,本來拴得蠻好麼!”唐墨顯道:“無事就閒著,有事就來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頭點著把人分作三隊,他帶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條【嫻墨:一胖一瘦】,陳勝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條【嫻墨:一壯一老】,小林宗擎和李雙吉乘第三條【嫻墨:一僧一俗。只能倆人乘一條,加上撐篙的不過三人而已。】,齊中華等人騎馬隨唐門的幾名手下走陸路。

昨夜暴雨,山溪水漲,支線添流,汶江水勢增幅不少。三條竹排從水道出來順流直下,速度極快。

過了都江堰,眨眼放出去三十餘裡,水勢稍見平緩,忽聽有人在大聲咒罵,眾人循聲瞧去,只見江東水灣淺灘邊斜著一艘小船,船幫上凹陷出個大洞,洞裡插進去半條竹排,顯然是在巨力衝擊之下撞透的。船主人大概早起正要下船打漁,發現船被撞出個大洞,十分光火,指著東西南北,嘴裡翻花倒雪般,盡是罵些四川土話。

陳勝一瞧那竹排上帶著紅褐斑點,形制也與自己所乘的相同,忙指道:“你看,那不是咱的排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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