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想著孫守雲那句“這沒娘孩子是該誰欠誰了”,就覺心頭渾沉沉地,依稀間彷彿回到了恆山。

那時,自己還是七八歲的光景,領著一堆小師妹們,整日價繞在師父涼音腿邊跑玩。其中有個小師妹是師叔新撿回來的【嫻墨:晴音的徒弟】,個子不高,人也長得不漂亮,右手還有點殘疾,卻是天生一副笑臉,每天嘻嘻哈哈沒有愁事。其它的小師妹們漸漸地跟她玩的多了,每見她過來就會圍上去。自己又是氣悶,又是妒嫉,有一天找個彆扭罵她道:“一個沒娘孩子,也不知哪來那麼多樂事!”不料這話卻傷了那小師妹的心,當晚人就不見了。大家好幾日尋她不著,後來發現,小小的屍體橫在了後崖底,大家趕忙下崖去看,只見她臉蛋側著,半張著嘴,一隻眼已經被鳥兒啄去了,身下一潑血崩出去八九尺,也不知是失足落下,還是有心跳的。

自己被罰跪在無想堂外面,本以為要挨一頓毒打,可是師父沒打,也沒罵,只是下晚課一走一過時淡淡說了句:“人不怕沒爹沒孃,就怕無情無義。【嫻墨:人謂修行人絕情斷義,涼音卻恰恰要求弟子有情有義,試思佛初看生老病死苦而難過,此非大情大義乎?】”打那以後,便總在半夜裡夢見那師妹幽怨地瞧一眼自己,便跳下崖去的場景,驚醒後再睡不著,便出去一遍一遍地掃院子、擦窗子,直到紅日升騰,東方亮起。笑容也少了,甚至沒了,從此懂了該如何對師妹們呵護、疼愛、管教【嫻墨:呵護疼愛不奇,多此二字,用心深極痛極】,有了大師姐的樣子【嫻墨:不是成為,而是有了樣子。兩者大異。】。本以為日子一天一天平安過下去,誰成想,一切是那麼的突然,師父和師叔眨眼間都不在了。眾師妹們都不懂事,慌了手腳,自己也忽然感覺肩頭好重,明明心裡想哭,在人前卻還要板起臉,裝出鎮定的表情,要支撐起恆山一派的門面。每到有問題、衝突、矛盾時,實在脫不過去,便引些佛典來解決、搪塞、平息【嫻墨:可知連秦浪川都看錯了馨律,何以故?江湖當家人看事角度、分析習慣已定故】,然而,那極樂世界、東方淨琉璃世界、蓮華海藏世界,都真的存在麼?師父和師叔,如今去的又是哪一世界,何方淨土?還能不能夠,傳回平安的訊息?

她心中亂亂地,就這樣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院中腳步聲近,門輕輕一響,秦絕響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托盤走了進來,用腳勾上了門,微笑道:“姐,該吃藥了。”

馨律撐著身子往起坐,秦絕響趕忙把藥擱在桌上,過來扶住,替她往腰後掖枕頭,口中連道:“輕著點,輕著點。”馨律瞧他這般謹慎過度,忍不住失笑:“瞧,我又不是琉璃做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總是這般小心。”秦絕響瞧見她笑,比什麼都高興。替她掩著被子,道:“咱們練武的人哪,往往仗著功夫,不注意身子,到老了胳膊腿不靈便,後悔也晚了。你們佛門講究臭皮囊無所謂,但是我聽徐老劍客他們說【嫻墨:多大膽子!】什麼了悟真我,覺得也挺對的。沒了這身子,哪能讀經?沒這身子,哪知誰是閻王誰是佛呢?”

馨律嘆了口氣【嫻墨:嘆了就是信了。騙人者若膽大,就會先告訴你騙局什麼樣,再引你入另一個騙局,膽子大和有自信,是騙人二要素。】,說道:“你在徐老劍客身邊,可學了不少東西罷?”

秦絕響道:“哪有,只是見了一面而已。聽他說什麼這世上只你我能見,能聞,能嘗之類的,還說人能思悟,有感情,這就很神奇,是大神通了,不用往外找。”

馨律點頭:“老劍客這話,真是一點不差。我即是佛,故稱我佛,至道本是簡單,奈何人心太雜,想得太多呢?”

秦絕響笑道:“原來如此!姐,我可被你點化了,說不定明兒早醒來,就會頭生肉髻,腳起青蓮,到時候拂塵一擺駕起祥雲,到金殿上準能考個狀元噹噹。”

馨律撲哧一笑,心想你又拿拂塵又考狀元,倒底是僧、是道還是儒啊?秦絕響又見她笑,歡喜得什麼似的,又怕她笑得厲害,牽動了傷情,便不再逗。回到桌旁,把砂鍋蓋子揭開放在一邊,左手用厚帕子墊著底托起砂鍋,右手拿了旁邊的白瓷小匙,一面攪動一面慢慢地吹。馨律看他這樣子還是要喂自己,忙伸手道:“來,給我自己喝吧,手腳能動,總要你這麼伺候,可不成話。”

秦絕響猶豫片刻,似乎不忍違拗,點頭將砂鍋扣上蓋,傾了一碗,慢慢遞在她手上。

馨律接過來,倒微覺奇怪。這話前幾天也說過,秦絕響都是始終拗著不給,今天倒是異常的順從。她拈起勺來在碗裡撥了一撥,藥汁稍嫌濃稠,氣味卻也沒什麼異樣。抬眼看去,秦絕響目不轉睛地正瞧著自己。

她將藥碗放低了些,緩緩問道:“你看我做什麼?”

秦絕響臉上一紅:“沒什麼,我……怕你端不穩,弄灑了燙到自己。”

馨律道:“我的身子,還不至於那麼弱。”舀起一匙湊在嘴邊輕吹,眼睛餘光不離他。片刻後,又緩緩擱下,道:“唉,天天喝藥,還真是喝不下去了。”

秦絕響道:“恨病吃苦藥,喝不下去也要喝呀,否則怎麼能好呢?”

馨律端在嘴邊,眉目澀然,似乎覺得藥味刺鼻,再度放低道:“今天這頓就免了罷。”秦絕響搶過來半步:“那怎麼成?傷這麼重,你這身子又單薄……”馨律瞧著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少吃個一副兩副的也不打緊。夜了,你回去歇著吧。”秦絕響急道:“你吐那麼多血,又被我震了一下,內傷哪能說好就好?你可別由著自己性子胡鬧了!”

瞧他這陣腳大亂、沒抓沒撓的樣子,馨律頓感被自己猜中了,眼神一煞,冷冷道:“秦絕響,你實話說,這藥裡可放了什麼東西?”

秦絕響一怔,兩手齊搖:“這是什麼話?我敬愛姐姐如天神、仙女、菩薩一般,怎會在藥裡放那種東西?”

馨律道:“哪種東西?”

秦絕響頓時驚直了眼睛,撲嗵一聲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道:“小弟該死,小弟該死!”

馨律氣得臉上更無血色,怒道:“好你個小賊,果然沒安好心!”

“冤枉!”秦絕響抬起臉,一縷血線順著眉心從額頭淌了下來:“小弟心中思慕姐姐,確實曾想下藥,然後生米煮成熟飯。可是事到臨頭,卻真個下不去手!剛才真是說漏了嘴,這藥裡,實實沒有別的!”直急得淌出淚來。

“哼!”馨律冷冷道:“還在花言巧語!”將手中藥往前一遞:“你若說的是真話,便來喝一喝看!”

秦絕響直起腰來望著那碗,目光又往上移——馨律眉如劍斜,一對飛鳳眼冷森森正盯著自己——他抹了把眼淚,以膝蓋當腳,向前蹭行兩步到了榻邊,顫抖著伸出雙手,接了過來。

馨律不錯神地盯著,只見他雙手託著碗,看著藥,像口幹似地吞嚥著唾沫,忽然深深吸了口氣,一仰頭咕嘟嘟喝了起來。

眨眼間喝了半碗有餘,秦絕響把碗放下,蹭著膝蓋向後退了一些,跪在那裡低頭不動了。

他靜靜跪著,馨律靜靜瞧著。寂夜漸沉,桌上的蠟燭燒下去食指長的一節,看秦絕響的面色,仍是沒有改變,也不像有睏倦想睡的樣子。

馨律精通醫道,自知**、**都發作較快,若是吃進一點,現在他絕不會是這副樣子。當下舒了口氣,說道:“我錯怪你了,起來罷。”秦絕響一聽這話,眼淚撲簌簌又落了下來,身子直直跪著,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子,馨律長嘆道:“算了,善惡都在一念間,你能剋制住自己,沒有真的下藥,便不算是做惡。”秦絕響一聲不吭,不住搖頭,甩得臉上淚珠四落,緊跟著忽然左右開弓,連抽自己的嘴巴。

馨律冷臉看著,待抽過了三十餘記,見他嘴角有血滲出來,道:“別抽了,省省吧。”秦絕響倒也聽她的話,不打嘴巴,又改伸手往自己身上連掐帶擰,每一下都使了真勁,一時呲牙咧嘴,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用力用的。

本來弄明白藥沒問題,馨律便不怪他了。之所以沒深攔是因為他有過那等下流的念頭,心想讓他自我懲罰一下也好。此刻見他這般下狠手,心裡也不落忍,眼見他掄開了拳頭又去鑿胸口、捶肚子,下手越來越重,趕忙道:“快停下!”見話攔不住,她一掀被子搶下了地,將秦絕響兩隻小腕子一把捉住,狠狠一扽:“這孩子【嫻墨:三個字見小馨之心】!你是和我賭氣,還是瘋了!”

秦絕響一頭扎在她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自打那個小師妹落崖之後,馨律不管人前人後,都是冷著臉的時候多,表面上有了威嚴和城府,既不再到師父懷裡去哭,更沒有人到她懷裡來哭。如今被他這一頭扎進來,哭得震心震肺,頓覺慌慌然全身上下串酸無力,僵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秦絕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噎泣帶喘地不住傾訴,嘴裡烏里烏塗,說話含混不清。馨律勉強明白他說的是大同分別以來,如何想念自己之類,心裡不由得一陣酸苦,暗歎:“他畢竟是個孩子【嫻墨:還是孩子】,我和他置的什麼氣?”當下攏了他頭髮,在他後背上輕拍,哄道:“好了,好了,姐不怪你就是。”

過了好一會兒,哭聲弱了下去,秦絕響在她懷裡像貓兒似地委了一委,哀柔地道:“姐,我從小沒見過媽媽,奶奶也早沒了,因為淘氣,總是挨人呵罵,也沒人來抱我一抱,甚至理也沒人愛理。我火氣上來,就亂摔東西亂打人,被爺爺他們一罵,心裡反而說不出的快意。【嫻墨:心腹實言,比和小常說的更近。】”

馨律心頭一疼,目光直去,尋思:“我小時候喜歡被大家圍著,嫉妒那個小師妹人緣好,豈非也是一般心思?沒孃兒孩子,總是心裡空落落的,渴望有人來疼自己、關注自己。”這時只聽秦絕響的聲音變得更輕了些,繼續說著:“自從那次被你拉著洗手,我便不知怎地,總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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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澀澀然甜裡生羞,一入耳孔,頓令馨律打個激凌,整個人清醒過來,將他抖離了自己,怒道:“這種無恥的話你也……”話到中途,只見秦絕響滿臉的手印子疊在一塊兒,紅得像個桃,眼圈兒也被淚水打亮,嫩嫩地腫著,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抖,半驚半嚇,小眼睛可憐巴巴地正望過來,不由得心又軟了,後半句便說不下去。

秦絕響忽然大驚一跳,手指著她腳下,一扭身奪門而出。

馨律心中奇怪,低頭看時,原來自己是光著腳踩在地上,剛才淨顧著攔他說話,一時也沒覺出涼來【嫻墨:大年初七的天氣】。當下轉身上榻,剛剛坐好,咣噹一聲門響,秦絕響拎著一隻桶,飛奔到榻前,馨律直愣愣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兩隻腳已被他捉住,打橫一扯,按進了桶裡。

一股熱流從腳下傳來,馨律這才明白:原來他是著急弄水給自己溫腳,免得身子進了寒氣。眼瞧他那小臉上滿是關切焦急,確是發乎內心,真情實意,心想:“師父、師叔在時,我伺候她二老,也沒這般緊張盡心。看來這孩子【嫻墨:還是“這孩子”。】只是對我錯用了心思,為人倒也不壞。”一嘆之餘,又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困苦隨身,諸般感情,都是苦渴中之毒藥【嫻墨:點題。】,喝如飲鴆。可那出生時母焦兒苦,抱在懷中的溫馨可是假的?老去時遲鈍孤寂,年輕時的青春亮麗可是假的?病痛時難忍難捱,健康時的意氣風發可是假的?分別、惱憎、不得之苦是為真,那相守之歡好、敬愛之洽合、收穫之欣然可是假的?雖然種種情意有生有滅有來有散,離聚無常如逝波殘照、石火風燈,然而風景入眼,任它如何改變,人自有一份屬於自己獨有的心情。人間兵禍是業力轉化,佛不能改,師父、師叔並非不知,卻仍要下山去刺俺答。又是怎樣一種情懷,讓她二老不吝造作,下了如此的決定?”【嫻墨:一嘆。在書內,是俠情使然,在佛門,是因果使然、宿孽使然吧。】

大凡內傷,最怕涼氣,秦絕響兩隻手伸在桶裡按著,感覺馨律的腳由冰轉溫,由溫轉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然而心思由手頭轉到了眼睛,瞧見她那軟玉也似的一對素足被自己按在手裡,心頭登時蓬蓬亂跳,臉上熱乎辣地燒燎起來。

馨律此刻已然戒心大消,感喟之際,就見秦絕響臉上紅脹脹地,原以為是他自打巴掌發了腫,可再仔細瞧,他連耳根也紅起,眼中還透著忸怩曖昧的光。略一遲愣,想到自己的腳被他握著,臉上也不禁刷地紅透了,羞澀間心中忽然驚警:“不可!這感情之毒,我怎能喝?”趕忙探身來拍他的手。秦絕響捨不得放,手仍在桶裡按著,馨律拍又拍不開,抽又抽不回,氣極之下一甩手,“啪”地一聲,抽了他一個嘴巴。

屋中一靜,兩人四目交投,都怔在那裡。

瞧著秦絕響那憔悴的面容【嫻墨:衣不解帶伺候到今】和怔然委屈的眼神【嫻墨:為君洗腳寒熱知心】,馨律一時大感對他不住,下意識地伸出手向他臉側摸去。

譁拉水聲一響,秦絕響拔出手來猱身而起,一按她肩頭,狼撲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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