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盟之言一出,泰山派弟子同聲響應,震得滿寺迴音。

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些不敢相信。

賈舊城道:“如今盟裡的種種弊端,其實在江湖上其它幫派中也有存在。所謂公道達而私門塞,公義明則私事息,很多東西,提出來大家共同獻計獻策,糾正扶偏就是。咱五派入盟百餘年,數代人精誠戮力,才有今日巍巍盛觀,去就之事豈可輕言?賢侄還當深思熟慮、再思再想。”

曹政武冷冷道:“想什麼?公道是想出來的?你華山派私門不塞,人才迭出,每隔二三十年都能有人入駐修劍堂,當今的南方大劍魏孝光更是你家舅爺,你華山派若不出人才,那才叫真沒有天理!我泰山派有什麼?孩子受著氣挨了打也只能忍著,豈能和你比得?”

百劍盟裡的規矩:在修劍堂研學的十位大劍,除了主持總務的會長外,其餘九劍要隱去原名,以九天代之,既是意在令其脫離江湖,專注於劍學,也是為了杜絕親枝近派從中受益【嫻墨:前敘過兩三次,都不說透,此處忽再添一筆,扎個透膛。諷到極致,正是哭笑不得。】。九天中,南方為“炎天”,故而平時盟中人等,都稱南方大劍魏孝光為“魏炎天”或“炎天劍”,現如今曹政武當眾直呼原名,破犯盟規,言語中毫不留情,顯然是決裂之心已堅。

便在此時,只見白拾英上前一步,向須彌座平臺上抱拳拱手:“五派向來同聲共氣,同損共榮,我嵩山派願與泰山派共同進退,攜手出盟。【嫻墨:看人情還講義理。】”許見三也道:“白師弟說的是。武林人自行俠路,道不合難謀同風。盟主,衡山派這些年來多蒙照拂,在此一體謝過,願貴盟未來前程似錦,氣象更新。【嫻墨:走異路不再同風。兩人之言,與鄭盟主家宅中人情義理、異路同風之聯又遙遙一對】”

賈舊城聽他這話,竟也是要退盟而出的了,一時愣在那裡,結舌四顧,竟不知所措。群雄更是一片譁然。

鄭盟主微微一笑:“好。兩位身為一派掌門,決此大事,想來早已【嫻墨:明點】考慮成熟。既然去意已決,百劍盟亦不挽留,願兩位與管賢侄一樣,都能將本門派治理妥當,發揚光大,百劍盟也永遠是你們的朋友。”

衡山、嵩山兩派也都已建派數百年,傳承歷久、徒眾千萬,散於各地的學子門人不算,光是山上在編的弟子徒孫,每派便多達三四千人。這三派同時退盟,實為震驚武林的頭等大事,群雄見鄭盟主處理得如此輕描淡寫,都不免大為詫異。

白、許二人相互瞧了一眼,向上拱手:“多謝鄭盟主成全。”

應紅英一拉兒子,拱手向小山上人道:“今日虧有上人法駕在此,主持公義,一切方才平安無事,順水順風。上人不言,德行自重,真個是佛光到處,禮儀圓融。未亡人攜幼子,代表九泉之下的拙夫,以及泰山派上下人等,在此都感激上人的大恩大德。”

小山上人合十一嘆:“唉,都是眾生度化了佛祖,哪裡是佛祖度化了眾生?應女俠言過了,老衲愧不敢當。”

鄭盟主明白他這是在給自己話聽,示意應紅英故意本末倒置,少林派可沒參與她們的預謀,這句話一出來,他少林派便兩不得罪【嫻墨:小常未必聽得懂,故作者此處借鄭盟主心事代敘】。當下向管亦闌道:“尊父在日,與盟中諸劍多有往來,我二人兄弟相稱,情義甚篤,也曾多次聯床論劍,無話不談。得知老哥哥去世的訊息之後,鄭某很是難過,然而盟中事務太多,未能親自到泰山為他送行,卻不想竟出此逆事【嫻墨:何為逆事?在對方聽,是蔣開棺偷劍,在自己言,多半指聯手退盟。】。現在蔣昭襲不知所蹤,賢侄對他雖稱原諒,我盟卻定要秉公追究到底,這是給管故掌門一個交待,也是給天下英雄一個交待。這柄‘皚桑’劍作為物證,暫由我盟代為保管,將來事情查明處理之後,自當歸還泰山。”

管亦闌道:“蔣昭襲是貴盟旗下劍客,做出事情怎樣追查處理,我泰山派不便過問,也不關心。小侄身上傷病未愈,不堪在此久受風寒,盟主,上人,咱們就此別過。”說罷往擔架上一躺,由應紅英及二老護持,率領泰山派弟子直奔寺門。許見三、白拾英也都施過別禮,帶同衡山、嵩山兩派弟子跟隨其後。群雄閃開道路,荊問種遙望鄭盟主,見他平靜如常,並無阻攔之意,也便打個手勢,諸劍兩下一分,眼睜睜瞧著管亦闌一夥從自己面前行過,揚長而去。【嫻墨:《東》書開卷隱有“春回化地、池騰雪龍。”之句。春者,三人一日,應三派掌門一日間齊聚白塔寺事,化地者,雪化溼濘之相,雪色為白(敗),一白(敗)塗地意。穢也可不諧音,兼指盟中之汙穢。池者,應小池上人掌寺,是他的地面,雪龍者應誰也?一場鬧劇,以何相連?一夜雪,地白。白塔寺,塔白。夏增輝、小山上人,須白。孔曹二老,頭白。丹巴桑頓、劉金吾,衣白。管亦闌、應紅英在喪期,孝白。曹向飛,氅白。白拾英,姓白。皚桑劍,色白。眾白連一白,故成一條龍,是謂雪龍。小說這麼寫,是一種病態,曹雪芹也犯此病。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這類話寫不寫對小說意義不大,讀出讀不出不影響劇情理解,只是喜歡搞文字隱喻解謎的讀者能多一些小樂趣。阿哲之心,應也是以此類字謎,引讀者深思藏在文中的其它字謎、事謎,找到文章的“嚼頭”和“滋味”。】

夏增輝也向小山上人辭行,率領點蒼弟子離寺,群雄經此一事,都對百劍盟大有看法,見夏增輝也走了,登時哄哄嚷嚷,散去大半。太極八卦兩門毫無所謂,只有華山派門下弟子站在空蕩蕩的院心,左顧右望,尷尬之極。賈舊城一張馬臉拉得老長,向上揖手道:“盟主,屬下受邀來京,原只是做個見證,他們這退盟之事,屬下實在……”鄭盟主笑道:“一切我自心中有數。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賈兄大可不必心懷憂懼。”賈舊城道:“是。”鄭盟主道:“荊理事,華山派遠來疲乏,勞你給他們好好安排一下,我這廂還有些事情要與上人商討,等完了事過去,咱們再好好給賈兄接風洗塵。”賈舊城道:“多謝盟主。”行過別禮,帶同門下弟子隨荊問種等人去了。

此時日過中天,已是未牌時分,鄭盟主向小山上人致歉道:“為我盟中之事,累得上人半日在此苦受風寒,鄭直心下不安之至。”小山上人一笑:“阿彌陀佛,盟主見外了。”小池上人將眾人引至禪林茶院奉上香茗,常思豪見鄭盟主依然談笑風聲,似乎退盟之事對他毫無影響,心中既是佩服,又是納悶。茶罷小池上人又安排素齋素飯款待,秦絕響笑道:“上人,鄭伯父,小侄是個酒囊飯袋,頓頓離不開肉,這齋飯嘛,嘿嘿,有點兒吃不慣,可要少陪了。”

鄭盟主笑道:“賢侄先行一步也好,回頭我再去喝你的喜酒。”

“沒說的。”秦絕響又轉過頭去,衝石便休、霍秋海道:“兩位好朋友得賞臉哪,一起來吧?”石、霍二人心裡明白,百劍盟和少林派在武林是何等地位?這兩大當家人在一起談的內容,很多不便讓外人來聽。秦絕響有這個自覺,又遞來臺階,自己哪有不接的道理?當下哈哈大笑,向小山上人辭行。秦絕響一招手:“侯爺,您先請!”

常思豪聽他喊自己“侯爺”十分不適應,然瞧這做派,他多半是演給外人看的,也不好說什麼。

一行人告別出來,秦絕響先到南鎮撫司衙門領了衣袍帶印和賞金【嫻墨:此處大有問題。埋得深極。頒旨不同時發這些東西是有原因的。讀到第三遍才看出來,這腦子真是不成了。】。同僚官員紛紛道賀,秦絕響出手大方,大小紅包上下派發,而且一送就是雙份,其中一份是替常思豪這侯爺發的賞錢。滿堂沒一個不歡喜。兩人直應酬了半個多時辰,秦絕響又邀了不少上下級出來,騎馬的騎馬,上轎的上轎,浩浩蕩蕩直奔京東雲華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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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上早有二十來個夥計列隊候著,遙遙望見,趕忙迎過來招呼,領頭的道:“哎喲我的大東家,您可來了,席早都備好了,就等您了!”向後一招手,夥計們都挺直了腰板,大聲道:“恭喜大東家!大東家立奇功,受皇封,指日還能再高升,既升官,又發財,好運如潮滾滾來!”

秦絕響在馬上哈哈大笑:“這誰編的?還他媽挺順口兒呢!”領頭的搓手呲牙笑道:“回大東家,是小人的拙筆。【嫻墨:妙。恰似作者自白。】”秦絕響笑道:“喊兩句話而已,什麼他媽的拙筆?行了,”說著從懷裡扯出張銀票甩出去,“潤你奶奶的筆去罷!【嫻墨:刺心之極,有錢人糟踐文人,何嘗不如是?】”那人在風中捉住銀票【嫻墨:風中捉住,是此財來得飄渺】,一看上頭寫著官銀二十兩,眼皮都喜得要笑崩開【嫻墨:錢壓奴婢手,藝壓當行人。滑稽處正是催人淚下處,非貧寒、未歷此者不能知,自古文人多傲骨,傲骨之中恰恰灌滿辛酸,能不散發酸氣?知此辛酸,教育孩子怎麼教育?只要孩子摸筆要寫作,立刻打手,否則害其一生一世。】,貓腰伸脖忙不迭地道:“謝大東家,謝大東家!來人哪,點炮!”

“呯——乓——吡裡啪拉吡裡啪拉——呯——乓——”

兩邊街道上鞭炮聲四起,剎時間響成一片,藍煙瀰漫,將偌大雲華樓籠罩得仙氣蒸騰,如夢如幻【嫻墨:“眼見他起高樓”。真幻誰知?自省難,皆因眼前幻象美。作者偏在之前寫獨抱樓裝修不能用,此處添出一“夢幻雲華”,用意可知。】,看熱鬧的百姓擠得裡三層外三層,人頭忽忽悠悠成團,如洪水衝下來的幾萬斤耗子【嫻墨:不堪之至,遇熱鬧閒冷而過者,天下幾人?豔照門事出,記者採訪路人,路人曰“我打醬油的,關我屁事”,遭網人猛批,殊不知自打醬油不問閒事,正是真瀟灑,真得“老死不相往來”之真意。】。秦絕響嗅著火藥香,瞥著眾百姓,心裡說不出的痛快。下了馬小手一揮,踩著紅花碎紙,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昂首闊步,率眾進樓。眾夥計們隨後把門一堵,手捧笸籮,大把的銅錢撒出去,人們一見,也不顧鞭炮炸了耳朵,呼啦啦蜂擁上前,兩隻手在地上亂劃拉亂摸,搶成一片。【嫻墨:老鼠知搶錢乎?是知人不如鼠,竟連鼠輩亦算不上了。】

樓內早有賓客久候多時,一見秦絕響進來,都站起了身子。常思豪搭眼瞧去,只見賓客中有商賈,有官員,有武林人士,服色不等,各據一隅,自己都不認得。這些人笑打招呼,各道恭喜,秦絕響一一回禮,應對起來就如同招待多年不見的老友相仿,一時間樓內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對面說話都有些聽不清聲音。

在一片嘈雜聲中,常思豪貼近陳勝一耳朵道:“陳大哥,絕響入京日子不多,交下的人可是不少啊!”陳勝一澀然一笑,拇指、食指撐如鉗形,其餘三指曲握,作出一個元寶的手勢晃了晃。馬明紹大聲道:“陳兄!你引侯爺先到樓上,兄弟給石門長和霍門長安排一下座位!應酬完和少主爺一起上去!”陳勝一點頭,馬明紹拉著那兩人陷入人堆,便瞧不見了。

進了二樓包房關上門,耳根一下子清靜許多。陳勝一把官衣印綬等物往桌上一擱,拉了把椅子坐下,閉起眼睛長長舒了口氣,身子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常思豪瞧他麵皮明顯地松馳下來,眼角的皺紋展開,油光微亮,有一種陳年皮具的質感,才幾日光景,鬢邊的白髮明顯比上次見面時又多了,心裡一陣難過,緩緩拉過椅子坐下相陪。

兩人不言不語,如此坐了好一會兒,外面的鞭炮聲這才消止,彷彿一切的喧囂嘈雜也都離得遠了。陳勝一又長長舒了口氣,直起身子,睜開了眼睛。

常思豪道:“大哥,你很累呀。”

陳勝一“嗯。”了一聲。

常思豪道:“秦家的事情,你放手讓底下人多做做,別再事事衝在前面了。”

陳勝一眯起了眼睛:“有事做的時候,再多再苦也不知道累。累的時候不想事,閒的時候腦子才轉個不停,甚至會覺得連喘這口氣,也是一種負擔。”【嫻墨:身累不老人,心累方老人】

常思豪笑了:“大哥可真是個勞碌命。”

他清楚陳勝一之所以會閒下來的原因,笑容又很快淡去。也許絕響心裡也早明白陳大哥的好處,也許這事和秦夢歡無關,也許和他被管教過無關,也許世上就是有那麼一股彆扭勁兒,讓一個人瞧見另一個人,心裡怎麼也舒服不起來。他知道此事無解,緩緩道:“其實絕響也在轉變,大哥還要再給他一點時間。”【嫻墨:小常是不懂。陳勝一與秦默生死弟兄,而絕響討厭他,正是因為對方給了他一種父親的感覺。絕響看似獨立,其實不然,他心中總想有個依靠,穿小紅衣思母親、雕其像是,認大哥作姐夫也是,戀慕馨律更是。小常則是真自主,自主人方能想到呵護愛人、照顧小妹,能自撐起一片天空,才能替別人撐。相比之下,絕響實實是在硬撐。】

隔了一隔,又補充了一句:“他的忍性,其實就好了不少。”

“忍性?”

陳勝一略怔,隨即明白他說的是秦絕響沒有當眾抗旨一事。瞅著桌上的官服搖了搖頭:“你錯了。你以為這官職是怎麼來的?”

常思豪道:“那自然是皇上別有用心,設下……”他看到陳勝一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否定,登時沒了聲音,頓了一頓,驚悟道:“難道他……”

陳勝一點頭:“你瞧見樓下的賓客,便早該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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