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巴桑頓輕吸一口氣,脊椎略微弓欠,稍具縱躍之形。

動作雖然不大,但卻令常思豪有了一種令人毛為之聳的感覺,彷彿看到一隻貓兒正無聲無息地將爪子扣進地裡。

馮保在頭前引路走向殿口,身後是四名內侍,隆慶被兩名宮女和劉金吾的侍衛團夾在中間。他於行進中道:“雲中侯,隨朕一起來吧。”常思豪微怔,忽然明白是在召喚自己,點頭起身加入佇列。

馮保緩步前行,臂彎處的拂尾輕輕向後飄動著。百官匍匐的姿態,令儀仗顯得愈加昂揚威武。

丹巴桑頓與隆慶的距離越來越近,那低頭挑目的姿態,令常思豪心臟猛地一提,瞬間停跳,全身毛孔開張,呼吸驟止,剎那間天安地靜,整個身心進入前所未有的戰鬥姿態。

每個人的步音與呼吸都變得如此清晰可辨。

當隆慶所在位置與丹巴桑頓形成一個對沖夾角的時刻,就見丹巴桑頓足下猛地一挫——

常思豪同時射步前搶!

就在衝出去的瞬間,他卻忽地看到,丹巴桑頓眼神一軟,膝頭脫力,跪倒在席前,表情裡有了一種莫名的驚疑和難以置信。

常思豪趕忙將手掌一翻,向他臂下插去。

丹巴桑頓之所以軟去,是因剛才在啟動瞬間打了個寒戰。他全身脫力,心中陡驚,密宗講究脊椎一線為中脈氣輪所在,拙火由海底輪引出,沿中脈行走,燒得全身氣血如沸,方可不懼寒暑,一身內勁也是由此而來。連打寒戰,顯然極不正常。

眼瞧常思豪雙手已到,他下間識地生出反抗之意,吸氣猛提拙火,想運功格擋,可提上來的卻是一股涼氣,感覺就像抽上來一泵井拔涼水相仿,頓時渾身大冷,寒意迅速向四肢漫延,身體由無力轉為發僵。

間不容髮,常思豪手已插在他腋下,向內一按,便可輕取性命。

丹巴桑頓心知大勢去矣,閉目等死。

然而只覺那兩隻手掌來力柔和,並未進攻,而是向上一託。丹巴桑頓猛睜開眼,常思豪臉上神色從容,似乎並無敵意,在他頸後,隆慶的隊伍已經走近,身邊兩名宮女之一在行走中正笑眼盈盈瞧向自己,那神情嬌媚、頑皮,卻又是如此地不懷好意。

他心中猛省:“豆腐裡有毒!”

常思豪手掌與他身子一觸就感覺有寒意傳來,又見丹巴桑頓臉色有異,以為對方是用上了什麼陰邪功夫,肩頭一抖,登時兩股內勁自其雙臂打入。

喀啦輕響,丹巴桑頓眉心一皺,兩臂脫臼。

他目光撩起,眼中卻露出感激神色,知道對方察覺了這兩股內勁打入自己手臂之後毫無阻礙,故而中途頓斷,只是震脫了關節,如果縱勁入身,擊裂內臟,自己必死無疑。

就在大家相互間一對眼神的功夫,隆慶已然停住了腳步,側頭看了過來:“上師進殿之時只合十為禮,立而不跪,此刻又何必如此客氣呢?”

常思豪知道丹巴桑頓已無還手之力,雖然事出突然,大感奇怪,還是放手後撤,讓開空間。

內勁只在體內行走,眾官看他二人的動作雖快,無非是一跪一扶,只當丹巴桑頓誠意要叩頭為皇上送行,並未感覺到任何的異樣。

丹巴桑頓的臉像凍硬的魚一般毫無血色,他兩眼略顧四周,勉強陪笑道:“上國……乃禮儀之邦,小僧自當入鄉隨俗……”說完這兩句,牙齒竟抑制不住地打戰,嗒嗒直響。

隆慶衝他一笑:“上師這拙火,似乎不大頂用。”側目喚道:“金吾?”劉金吾在身邊垂首躬身:“在。”隆慶道:“回頭選件暖裘給上師送去。”劉金吾道:“是。”丹巴桑頓苦著臉低頭謝恩,青森森的瞳孔裡也沒了銳氣光芒。隆慶抬眼,向殿門外那一方藍天極目穿望,喃喃道:“本是加件衣服的事,卻偏要耗上十幾二十年的光陰去練什麼拙火,豈不可笑?【嫻墨:妙極。世人練氣功、跳舞、跑步,多是想健康、增加壽命,其實幹這些事情的時間就等於把生命時間耗掉了,裡外等於白受累,所以說這輩子什麼也別幹,喜歡什麼幹什麼,別為一件事情去幹另一件事,這樣最直接,生命效率也最高。】”說罷搖了搖頭,闊步而出。

丹巴桑頓又急又氣,鼻孔中撲地噴出一條鼻涕,掛在唇邊,狼狽之極。

殿中四周佈滿炭火櫃,並不寒冷,眾官見他這副模樣,顯然什麼在冰河裡待七天七夜都是胡說八道,各自投來鄙夷目光。

常思豪出得殿來跟隨隆慶一路向後繞行,走過殿角,忽聽他身邊一個宮女輕笑出聲,仔細看時,竟是安碧薰【嫻墨:小劉之前帶去換衣服,早告訴你了,還詫異】。隆慶笑道:“忍不住了?適才在殿上看你熬得可苦。”安碧薰笑道:“可不是?皇帝哥哥,我可從沒瞧見你有這般嚴肅的時候【嫻墨:可知以往到三清觀時都是嬉皮笑臉】。”

隆慶表情寂寞:“孤家寡人,自有孤家寡人的難處,我這一張臉上嬉笑怒罵,都是拿來用的【嫻墨:可知剛才也是在作戲,殿下演的是民間戲,中間觀的是群臣戲,自己演的是帝王戲】,哪如你們隨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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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碧薰笑道:“那番僧也有趣,妝模做樣,卻痴得像個豬,我在那裡顧著體面,想笑笑不得,把個腮幫忍得發酸,險些憋出內傷來。”隆慶笑道:“嗯,今天可是多虧了你呢。”

原來安碧薰想要聽戲,因身份不便公開,劉金吾便出個主意讓她扮做宮女陪侍在隆慶身側。丹巴桑頓在底下說自己的拙火定如何了得,安碧薰一聽,便覺這功夫的效果與道家的武火周天相似,都是鼓催自身元陽的功夫。瞧出隆慶暗暗著惱這廝,便偷將破解之法與他說了。

常思豪聽完解釋,道:“怪不得,是你在那豆腐裡下了藥吧?”

安碧薰笑道:“哪用得著藥啊,告訴你吧,他吃那盤根本不是豆腐,是豬腦。”

常思豪一怔:“豬腦?”

安碧薰瞧著他詫異的樣子:“看你身上也是道門的根基,如何不懂這個?”

常思豪道:“我只懂些粗笨功夫,高深實是不知。”

馮保在旁一笑:“侯爺,周天是調運氣血養蓄內功的法門,有文武之分,練功前先調養津液,養足腎水,待調起心火來,卻往下降,把腎水調在上面燒,是為文火周天。此法水火既濟,陰陽調和,因此身上不熱。而拙火則直接挑撥鼓催元氣,不調腎水。如架柴燒燎軀殼,火煉金剛。此法修起來更速,卻極易出偏差。練這功夫,氣血消耗極大,需要大量食物供給運化,此謂添柴。如果不及時補充會大大傷身,而所添之‘柴’,則以酸棗、川椒等【嫻墨:不一定非要這些食物。椒棗者焦躁也,人吃焦躁故焦躁,不得中平。倒置諧音乃作者慣用小戲法,時時不忘耍一耍】陽性食物為上佳。豬腦是至陰至寒的東西,最能消磨陽氣,如何能吃得?”

劉金吾嘻嘻笑道:“哎我說馮公公,道門裡的玩意兒,您也學了不少啊!”

馮保道:“不敢,當初黃公公在老皇爺身邊伺候,對此道頗有心得,我也是沾花挨露,略知一二而已。”【嫻墨:皇帝管理國家大事,研究這有何用?一個傳一個地學,都成半仙了,誇獎嘉靖處,正是罵死嘉靖處。黑絲洛娃句句不饒人。】

劉金吾道:“聽說古時妒婦見丈夫娶妾,便做一碗豬腦給他,丈夫吃了,至少半月行房不利【嫻墨:此真話,看去切莫拿來害人,丈夫有外遇,兩口子當多溝通感情,以此法害之,實害人害己】,因此不得小妾的歡心。常人尚且如此,專修拙火之人也更不用提了。”

隆慶道:“你知道的也不少嘛,平日在白塔寺假公濟私,都學著什麼了?給朕說來聽聽。”

劉金吾一聽他變了口吻,忙陪上笑容:“微臣一直嚴格按照皇上的吩咐行事【嫻墨:無限溝壑在其中,皇上沒事吩咐身邊人逛廟幹什麼?可知寫拙火不是單為拙火而寫,豬腦也不止寫丹巴桑頓一人】,要說假公濟私,微臣可哪兒敢呢?”隆慶笑著一擺手:“行了。【嫻墨:偏一帶而過,又是是蜻蜓點水文字。】”劉金吾點頭躬身:“是。拙火這東西,確是耗費甚大,一般人家不是大富大貴、體格不夠強健,都不敢練。喇嘛們不事生產,需要受很多信眾的供養,才能練習此法。我在小池上人那只學得一點拙火的根基,叫做寶瓶氣,只修上半月便能閉住全身毛孔,一般的寒涼都不在話下,可是飲食上卻翻了兩三倍之多,心裡也焦燥,【嫻墨:應前文之椒棗。怕人不懂,又實點一句】後來便不敢再練了。”

安碧薰笑道:“還好你沒練,這門功夫只在藏區高寒地帶習練,才易成就,只因西方屬金,金能生水,拙火一出,天地自能滋養了他們。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藏僧修拙火虹化而死,其實不是成就,而是拙火脫控反噬,引起自燃,生生地把人燒死了。【嫻墨:人體自燃的事出過不少,人體神奇太多,此處倒不算玄幻。】”

常思豪頗覺無稽,輕輕搖了搖頭。認為練功夫竟能燒死自己,簡直是駭人聽聞、胡說八道【嫻墨:人生奇妙得很,日後自有親見之時。】。只見劉金吾吐了個舌頭,又笑嘻嘻地道:“一想起那丹巴桑頓我就想笑,他最後連鼻涕都出來了,臉上還儘量保持著嚴肅,實在滑稽。”

安碧薰表情裡有些奇怪:“那不是普通的鼻涕,我們道門的說法那叫冰垂玉掛,是傷了督脈的表現。”馮保道:“奇怪,本來吃一盤豬腦應不至如此……”眼睛斜瞄著她。安碧薰澀澀一笑:“是,為了提鮮,我又在豬腦里加了點蟹心【嫻墨:此非止寫夾心物,實透隆慶廚下備有螃蟹吃,文外另夾一心也。螃蟹能是宮裡小湖所產嗎?必來自海邊。有海味就有山珍,那麼宴會桌上飯菜如何可知。“省著省著,窟窿等著”,過小年了吃點喝點也正常。到顏香館走一圈,民間都這麼吃,當皇上的不吃給誰省?此寫隆慶,卻不從隆慶處寫來,繞個大彎,連帶著把白教金剛也收拾了,一筆作幾筆用,省筆省力,否則單獨又寫隆慶奢了,與正文又無太大關聯,則顯贅拙。】……可是,這兩樣寒物讓他吃了,最多也就是拙火難升,抗不住凍。他傷成這樣,肯定是著急運功來著。”

隆慶眼睛裡有了警覺。

常思豪無法避開他的審視,點頭道:“他當時是有所動作。”

隆慶目中神光收斂,知道常思豪沒把話說透,是不想事後居功。拉了他的手道:“賢弟,你又幫了朕的大忙啊!”

常思豪趕忙道:“沒有,是安姑娘制敵在先。”

劉金吾也反應過來,一臉惶恐,猛然折身道:“皇上,臣下這就去——”

隆慶冷冷截道:“不必了。”

劉金吾五官一皺:“那……”

馮保垂首道:“皇上聖明。丹巴桑頓是李次輔找來的,今天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很好的教訓。”

劉金吾目光旁掃,心想:徐李二人位高權重,或許皇上只想打一打他們氣焰就好,又不能過了。何況憑李春芳那窩囊樣子,未必想得到丹巴桑頓潛藏的危險性。同時眼珠轉去,也明白了馮保這話既是對皇上說的,也是暗著對自己說的。請梁家班唱戲的事是自己安排的,現在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真追究起來,這責任可是不小,好在他們這一狀也狠狠地打擊了徐黨氣焰,算是順了皇上的意,大家各退一步,誰也不提這事,那麼自己這篇也算是可以揭過去了,再生是非,恐怕會帶來更多麻煩。想到這,便懂了為何皇上剛才對常思豪說“又幫了‘朕’的大忙”,而不說又救了他一命的用意,而常思豪還以護駕為由在遜謝,顯然是缺乏政治敏感,根本沒聽明白【嫻墨:小常在官場也是豬腦】。當下不再吭聲。

一行人來到養心殿,卸去寒裘,隆慶命人將座椅向火盆移近,招呼常思豪和安碧薰落座,劉金吾和馮保侍立在他身後。

隆慶身上原不甚冷,向火暖了一暖,打個手勢。

馮保眼色遞出,有內侍端上三隻青花瓷盅來,隆慶自取一盅,內侍將餘下的兩盅送到常、安二人面前,安碧薰探手拿起一盅揭開瓷蓋,只見裡面盛的是栗色的泥膏狀物,摻有青紅二色糖絲和花生瓣兒,熱氣騰騰,濃香撲鼻。她瞧著新鮮,問道:“皇上,這泥似的東西,是什麼啊?”

隆慶一笑,身子後靠,點指道:“這是山西的一種小吃,名曰‘秦公茶’,俗名油茶面,近來京師連開了幾家山西茶點鋪,以此為主打,廣量鋪貨,在京師流行開來,喝著很暖身子,嚐嚐吧。賢弟,你也來。”

常思豪點頭:“是。”接在手中,忐忑暗生。

安碧薰拿起小勺舀了一點嘗試著擱在嘴裡,露出笑容:“嗯,真的很好吃!皇上,待會兒我拿點給師父【嫻墨:明明是媽,改不過口來。細想也不稀奇,現代社會還有少女媽媽,生完讓孩子管自己叫姐的。】嚐嚐成不成?”

隆慶笑道:“成,成。你不說我也正要給她老人家送去吶。”手掩瓷盅輕輕吹著熱氣,目光掠過油茶,向常思豪瞧過去:“弟妹身子可還好麼?”

常思豪神色一僵。

隆慶目光移回盅內,用小銀匙輕輕攪拌著,微笑道:“榮華把她來京【嫻墨:來京。絕響設謀的事,小郭是瞞了?還是實報了?估計是瞞了。一個層面的事不能往另一個層面擱,讓不同層次的人知道不同層次的事,事方好辦。】的事情跟我說了。這是好事,免得你們遠隔千里,兩廂牽掛。”

常思豪點頭:“是。”

隆慶道:“聽說你的內弟也到了京師?”

常思豪道:“是。”

“可惜……秦老先生戰死沙場。唉。”隆慶一聲嘆過,擱下瓷盅【嫻墨:做個樣子而已。暗透皇上知其寓意。隆慶見到小常就想到怎麼交結、怎麼用他,其眼力絕不次於鄭盟主。】。續道:“能守住大同,他也【嫻墨:大同事,秦公功居首位,此處竟用一也字,是勉強,更是重小常。嚴大人想留小常在大同,奏摺勢必也多誇小常,倘給個一官半職送到大同守邊,是他的樂事。小常今日榮耀地位,實是多方共同促成的結果。】是一大功臣。秦家的子孫,應當嘉獎重用。”一點手,馮保從旁捧過一支黃綾卷軸。隆慶道:“朕已將旨意擬好,就讓金吾陪著,由你去宣給他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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