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道:“戲安排妥了?”

劉金吾點頭:“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個事兒。”他嘿嘿一笑:“咱們這兒折騰,似乎馮公公那兒也沒閒著,今天他接摺子的時候跟李春芳聊了半天,下午又去逗陳以勤。我看這內閣之中又在蘊釀著一場好戲。咱們這條道上,人可是越來越多了呢。”

馮保受徐階的排擠自然不會甘心,去聯絡另外兩個閣老,目的也可想見。常思豪點點頭,問道:“他最近還有沒有別的動向?”

劉金吾道:“我這陣子總不在宮裡,聽的東西也不大確切。都說他卸了東廠職務後一直比較低調,倒是沒事兒總往李貴妃那跑,現在三皇子和棲霞公主跟他都親得很,尤其三皇子,天天離不開他。”

“三皇子?”常思豪恍惚了一下:“是那天咱們見著那個小鈞嗎?”劉金吾道:“對,就是他。”常思豪納悶:“這小鈞排行在三,馮保整日繞著他轉有什麼用?”

劉金吾一笑:“您不知道,前面那兩位皇子都夭折了【嫻墨:皇宮裡總死孩子可真怪。嘉靖那輩也如此。隆慶是老三,萬曆也是老三。】,這三皇子就是實際上的老大。加上陳皇後沒有生養,宮裡頭就是李妃母以子貴,最吃得開【嫻墨:李妃是隆慶當王爺時便早娶的,不是登基後娶的】。馮公公是聰明人,怎會不懂這眉眼高低?”常思豪心中落數,默默點頭。見顧思衣和秦自吟已動手將酒菜布好,當下招呼他一同落座吃喝。

幾杯酒下肚,常思豪道:“我看讓梁先生去唱戲這事,還是取消為好。”

劉金吾一愣:“為什麼?”顧思衣也瞧了過來。

常思豪道:“現在咱們仍遠遠處於下風,這出《精忠記》一唱出來,徐階不會不明白其中用意。若是激怒了他,只恐對梁先生不利。”

劉金吾笑道:“徐閣老也是有身份的人,不會和一個戲子過不去罷?再說有咱們在皇上身邊幫襯,能出什麼大事?”

顧思衣雖沒聽到他們三人結拜時的密談,但聽話聽音,此刻已然猜出來八九分,問道:“你們在宮裡搞這出戏,是針對徐閣老?”劉金吾點頭:“是啊。”顧思衣道:“我不知道戚大人和徐閣老有什麼矛盾,可是這麼一來,你們不就等於是對徐閣老宣戰了麼?他可是當朝首輔,這事豈是鬧著玩的?”劉金吾嘻嘻一笑,不去看她。顧思衣道:“你還笑?徐閣老的勢力你不是不知,怎能把這種事當成笑話?”

劉金吾笑道:“姐姐放心,這回打的是悶棍,徐閣老查不到我們頭上。”說著調皮地擠了擠眼睛。

常思豪目光斜掃,心中卻是一警。想金吾這人表面天真,內裡也小有奸滑【嫻墨:是大有。】,他原對徐階敬畏有嘉,如今這般不當回事,莫非心裡打著別的主意?這出《精忠記》真要當著皇上演出來,只要他臨場不開口替戚大人說話,便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一來因他安排戲碼已經不止一回,徐閣老查究此事也只能懷疑是戚大人動了手腳。二來他一個蔭封子弟和實戰名將向無瓜葛,也沒有替對方出頭的動機。此事若成,戚繼光得買他的好,若不成也是我想出來的主意糟。那麼這件事於他來說,其實無關緊要得很。他之所以如此積極地參與進來,又是幹什麼呢?莫非是想用戚大人當做投湖的石子,看看究竟水有多深?【嫻墨:更能看掀起多大浪來。然此石子是誰投的就在兩說了。】

只聽顧思衣又問道:“梁先生知情麼?”

劉金吾筷子晃著在菜盤間猶豫,口中應道:“若告訴他,到時候唱得走板跑調兒【嫻墨:太瞧不起戲子了,戲子什麼場面壓不住?那可是舞臺劇直面觀眾練出來的。】,皇上怎能愛聽?”

顧思衣急道:“這可是要命的事情,你怎能不交他實底?你家裡是達官顯貴,戚大人有軍功在身,梁先生有什麼?真若鬧將起來,他必然第一個被徐閣老拿來出氣!”

劉金吾嘻笑著翻起眼睛:“姐姐,你怎麼這麼著急梁先生?”【嫻墨:滑鬼,顯然之前唱那場戲時,便已留心,更不必像小常一樣看到書信才知。】

顧思衣憋紅了臉道:“我不是著急他,是你這事情辦的不對。【嫻墨:事原如此,說來場面反不好看】”

劉金吾一笑:“功名自來刀上走,富貴榮華險中求。姐姐,這戲可是梁先生主動求著我給安排的【嫻墨:用人,反釣人,釣人者,願才上鉤,出了事也怪不到他頭上。】。一個落榜多年的書生進宮給皇上唱戲,那是多大的榮耀?【嫻墨:是何言也!讀書人淪落,正是內心大恥處,讓莫言上春節晚會跟郭達演小品,是那回事嗎?你以為文人都和餘求雨一樣呢?真紈絝語。】他師父魏良輔號稱‘曲聖’,也沒有過這等殊榮啊!您哪,就什麼也甭說了,這叫各取所需,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目的,一切都已落定,他知道的越少,也就越安全,你明白嗎?”

顧思衣眉頭蹙起,目光轉向常思豪,尋求支援。

不料常思豪神色怔仲一陣,卻不再堅持原來的意見,眼皮垂低,夾了些菜擱在她碗裡,淡淡道:“吃飯吧。”

秦自吟笑眼盈盈地聽著瞧著,既不知他們說的人是什麼人,也不知事兒是什麼事兒,見常思豪給顧思衣夾菜,自己也伸出筷去給常思豪夾菜,然後蜷手桌邊,歪著頭瞧著他夾起來吃,笑咪咪問:“味道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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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金吾看得眉毛亂蹦,笑忒嘻嘻地把碗也伸過來:“嫂子,那個我夠不著。【嫻墨:騷包。專有一些女孩子喜歡此類人,不知是何想法。】”

“啊,是清油小炒肉嗎?”秦自吟伸筷夾了幾片,以手託護,擱在他碗裡,笑道:“這是湘系做法,我這手生做的不好,叔叔見諒。”

劉金吾連道:“謙虛!”忙不迭夾了一片放在嘴裡,眼睛登時眯成細線,露出無限陶醉的表情:“啊……好吃!不知為什麼,這些菜裡頭,就是嫂子給夾的這個,特別香!”

“是嗎?”

秦自吟聽他誇讚,笑得極是開心。常思豪問:“吟兒,你怎麼懂得南方菜的做法?”秦自吟抿嘴兒微笑:“是榮華大哥教的呀。他給我弄了許多好吃的,都是自己親自下廚,手藝好得很呢!”

劉金吾眉飛色舞地贊道:“咦,原來是跟他學的嗎?怪不得。京城的館子小弟都吃遍了,沒有一家的小炒肉能做出這般美味!就算宮裡的御師傅,怕也趕不上哩!”秦自吟道:“你這卻是在虛誇了,說來也怪,我試做了兩次,雖是手把手的學來,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他那天的味道。【嫻墨:小郭非止下廚,更有一番傳教,手把手三字,小常思來是何感想?】”劉金吾笑道:“小弟可真不是虛話來哄嫂子,以嫂子這刀功,這火候,真是登峰造極,口味也是沒的說,若真要雞蛋裡挑骨頭,那只能說食材上可能有所欠缺了。郭督公做菜講究是出了名的,聽說他做小炒肉,必將豬用棗木棍敲頸打昏,趁機在背上開一小刀,將腰柳這條嫩肉從皮下活活抽出來,方才鮮嫩。這關竅他等閒可不能外……”

話沒說完,“啪嗒”一聲,秦自吟的筷子早落在了桌上。顧思衣嗔道:“你這傢伙,只顧沒口子的亂說。”衝秦自吟道:“夫人莫怪,這孩子整日裡惹嫌,說起話來沒個底譜。”劉金吾縮脖作態輕扇自己的嘴巴,笑道:“嘿嘿,都怪菜做得太好,小弟又吃滑了舌頭。”

時到酉末,有家人來報,說是梁先生到訪。劉金吾笑道:“來得真是時候。”常思豪吩咐將客人請到西客廳少候,自己飯也吃得差不多,便簡單漱了漱口,離席來見。

梁伯龍被家院引在廳中閒坐,不時伸手搓捻鬍鬚,眸中有些焦慮,顯得心事重重。一見簾籠挑處,二人到了,忙改換笑容拱手施禮。劉金吾指道:“梁先生,你可真得好好謝千歲和我哩!”梁伯龍展顏大喜:“事情成了?”劉金吾笑道:“那是自然。千歲,我這便給梁先生說說罷?”常思豪點頭一笑,打了個隨意的手勢。他本來什麼也不曉得,打出這手勢倒像是全知全能,一切安排若定的樣子【嫻墨:如今領導多如是,能耐不大,譜大,譜一大,就顯得能耐大。】。

劉金吾拉著梁伯龍落座,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的都是些宴會中各類文娛穿插細則。當下找到戲曲部分為梁伯龍解說了場次安排、人員要求等規範,最後拿出張貼子道:“明天你帶戲班子的人拿著此貼到禮部演禮,招呼我都已經打好了,所有言行儀軌,都要照他們說的辦,切勿出了差錯。後天我會親自派人去接你。”

梁伯龍捏著這張貼子神情激動,好一陣才回過神來,連連搖頭道:“莫窺到,真個莫窺到,劉總管辦事恁個妥貼!真弗知怎個感激儂才好哉!”

劉金吾將目光引向常思豪:“這事兒能成,大夥兒是衝千歲的面子【嫻墨:一個戲子的情我不沾,沒必要沾,拿來貼你的臉,事後出毛病更沒我的責任,小劉腦子豈是“小有聰明”而已?】,小弟無非連攜內外,搭橋行個方便。但咱們兄弟歸兄弟,朋友歸朋友,你自己可說過,這事兒辦好了你過年不封箱,上我家白唱半月,我可跟老孃都說了,她老人家也已經惦記上了,你可別來反悔!【嫻墨:帶一句閒話,不是閒話,恰是為遮掩前半截話裡真意,避免別被人嚼出滋味。奸滑之至。】”

梁伯龍是見慣世面的人,瞧他佯嗔帶笑,知道不過是打趣而已,一笑道:“小事一樁哉!哪個用來反悔麼。”又向常思豪鄭重致了謝。棉簾挑起,顧思衣入廳換茶。梁伯龍掃了一眼,將貼子收入懷中,起身整理衣衫,目光轉低:“吾還有許多事體準備,弗多打擾,這便回去哉。”劉金吾瞧了常思豪一眼,見他沒有挽留的意思,便學了梁伯龍的腔調笑道:“哈哈,也是,那就不多留先生了哉,先生除了好好備戲,也要把覺睡足哉,我們大家等著看你的好戲哉。”一邊說,一邊手作請勢,想往外送。

只聽常思豪道:“顧姐姐,替我們送送先生。”

劉金吾聽他說替“我們”送,言外之意,便是要自己留下,他略一恍惚,也便停住腳步。【嫻墨:真機靈人,換傻二再也聽不出。】

顧思衣掃了眼常思豪,見他面色淡然,沒有表情,一時也猜不透意思,便擱下茶盤低頭貼步到梁伯龍身側。梁伯龍笑著拱手作別道:“弗客氣,多謝多謝,告辭告辭。”當下和顧思衣一起出門。

聽步音漸遠,略隔一隔,劉金吾湊到門邊將棉簾挑起小縫往外瞧著,轉回頭低道:“二哥,你怎麼讓她去送?要把事情說漏怎麼辦?”

常思豪坐態安然,將桌上顧思衣留下的茶盤向自己身邊略拉,挑了一杯託在手上,目光如茶香般平淡:“顧姐姐會有分寸。”【嫻墨:妙極。小常這譜也是越擺越大了。笑。】

靜夜無風,環廊間紅柱默立,飛簷下風鈴無聲。

輕捷的步音響近,燈影照著人影,一地黑紅交錯離幻。

梁伯龍步幅較大,顧思衣落在後面跟得稍嫌匆忙,輕喚道:“先生慢些。”梁伯龍身形一頓,腳下登如趟在了泥中。

隔了一隔,他陪笑道:“失禮失禮,還望姑娘勿怪。”

顧思衣聽他這兩句話儘量咬準了北方音,知道是為讓自己聽得明白。嘴唇微抿,輕輕搖頭,示意無妨。又想到對方在前,自己在後,也許人家沒看見自己搖頭,抬眼偷瞧,梁伯龍在行走中也正側頭回望,臉上的光影彷彿白雲過峰。

目光相觸,猶如火星濺臉般,顧思衣的頭迅速垂低,步伐更慢了一些。

梁伯龍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眼中卻起了猶豫,幾番掙扎,終於忍下。環廊的盡頭早在眼內,長度卻似在無限地延伸。

顧思衣在後碎步磨移,頭眼也再沒有抬起。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到了門邊。

梁伯龍緩步下階轉身拱手,聲音低沉:“姑娘請回。”

顧思衣瞳眸不定,長久地沉默。

梁伯龍道:“思衣姑娘,吾……這便告辭哉。”見她仍是不答,頓了一頓,轉身前行。

“先生。”

梁伯龍回過身來。

顧思衣略一沉吟,低頭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箋遞出。

梁伯龍走近雙手相接。

“先生保重。”

顧思衣低低說這一句,也不瞧他,轉身關門進院。

梁伯龍的視線被門切斷,怔了一怔,低頭展開小箋籍門首燈光照看,只見上寫一首小詩,字跡絹秀,尾劃多連少斷,顯然落筆頗急。他上下快速掃了幾眼,目光猛然撩起,“嘶——”地深吸了一口氣,瞧瞧紅漆大門,又抬頭瞧瞧夜色,眼珠凝定,轉了一轉,眉關收緊,疾邁幾步上階伸手探向門環,忽又僵住,兩眼微眯,思忖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驀地一擰頭,轉身疾行而去。【嫻墨:詩中所寫者不重要,重要的是說透,對不住常思豪、劉金吾之謀劃,不說透,恐害了梁伯龍,說與不說之間,如何傳達,是大難處,透與不透之間,如何掌握,是大苦處。皇宮中寂寞,有寂寞苦,出來遇人動情,有動情苦,人間即苦世,故人人苦、處處苦、事事苦。思衣者,知寒熱也,衣之增減便是其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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