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緩緩合窗,犯起尋思:“剛才丹巴桑頓懷中那藍臉小僧的身形,看起來頗覺熟悉,現在想想,怎麼這麼像小雨?”想想又覺不對,當日顏香館一別,她和表哥在一起,有廖孤石維護,安全上應無問題,又怎會成了西藏僧人的明妃?

他坐回椅上,閉目回想,要說不是,卻愈回想愈像,尤其那一段白細的頸子、光溜溜的後腦勺,便如小雨在翠屏山下林中背對自己,和野豬說話時的樣子一般不二。

劉金吾在旁不住攛掇想要去看,常思豪尋思絕響既已決定進城,也不必急著拉他去見鄭盟主,當下也不再等,會賬下樓。

那僧伍行得不快,不多時便即追上,然而對方儀態**,總不好上去拉那明妃來看。常思豪夾在圍觀人群中不遠不近地跟著,眼瞧那明妃的光頭,拿不準主意。行了一程,劉金吾忽然奇道:“咦?這方向,不是去白塔寺啊……”走了兩盞茶時分,來至一處行人稀疏的冷巷,號聲忽息,鏺鐃俱停,前排僧眾兩下一分,肩輿自當中穿過,於一所大宅門口緩緩停下,那大宅外早已有許多僕眾人等迎候,一見僧至,紛紛施禮。

劉金吾瞧這宅院有些遲愣:“怪了,這宅子……”話未說盡,一人由隨從攙扶著,顫顫巍巍迎出門來,強顏作笑道:“桑頓尊者法駕光降寒舍,不勝榮幸,弟子徐瑛,這廂頂禮。”常思豪見這人身上月白錦衣鬆鬆垮垮,滿臉病容,驚得險些叫出聲來,心道:“這不是徐三公子嗎?幾日不見,怎麼瘦成這樣?”【嫻墨:因為肚子裡的愛情鳥飛走了……】

肩輿緩緩落地,丹巴桑頓站起身來肩臂一攏,明妃身如蛇旋,自袖而入,盤臥在他背後,遠遠看去,白袍之內頭足撐翹之處左右支橫,就像在衣服裡藏了條大魚。【嫻墨:明妃暗藏,藏得又明,是為明妃藏。】

他雙目微睜,青森森的瞳孔如冰山下的平湖般幽寒涼澈【嫻墨:青瞳早寫在此】,目光橫掃,似乎一瞥之下已經萬事瞭然,衣袍陡飛,身形瞬間奪至徐三公子面前,同時“啪——”地一聲,右掌已然劈在他額頭之上!

此事突如其來,徐三公子身邊左右護衛人等盡是一驚,欲救不及。

這一掌劈得極是響亮,聲音其脆無比,擊得徐三公子本來一大一小的眼睛同時睜圓,彷彿被釘在了地上。

二人保持著這姿勢不動,一眾人等俱都看得呆了。

只聽丹巴桑頓念偈道:“汝為有情寶,執樂幹闥婆。阿布沙羅斯,持明終可得【嫻墨:又是一樁歸根結果,妙哉。世事不難料,和尚有門道。】!”聲音冷朗,如缽擲地,錚然豁亮。

徐三公子恍惚一怔,忽然間雙睛大亮,膝頭一軟,竟跪了下去,合十禮讚道:“謝尊者開示!尊者真真是活菩薩也!”丹巴桑頓笑道:“無常即有常【嫻墨:世事無常,說無常時,有了常的定義,那就是有常了,真無“常”,則常都沒有,沒有就無可說,那才是真無。】,變數亦定數【嫻墨:有數即有定之意。無定,就無變,這和陰陽一樣的,是相對概念,無此即無彼,兩者能相互轉換,故此亦可彼。】,小僧無非提前說破而已【嫻墨:事到臨頭何所謂,劈面說破驚煞人。】,公子何必如此?”徐三公子喜得口唇顫抖,垂下淚來。趕忙於從人手中託過五彩哈達獻上。忽一人驚道:“公子爺,您的眼睛……”眾人齊齊圍看,只見徐三公子那雌雄眼已然恢復常態,左右極為對稱,登時面目變得英俊許多。

徐三公子也感覺目中清亮,世界一新,兩手在眼皮上摸來摸去,左顧右盼,歡喜無地,向丹巴桑頓連連致謝,道:“家父和諸位大人正在內堂相候,活菩薩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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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金吾眼瞧眾人陸續都進了宅子,仍未從驚異中清醒過來,只覺這一掌匪夷所思,簡直是神蹟。

若換做原來,常思豪也必覺此事神奇,然而他這幾日對醫道已經有所瞭解,明白徐三公子的雌雄眼和身體肥胖的起因相類,無非是久食補益之物太多,無法被氣血轉化,漸漸堆積堵塞經絡,導致臉上部分肌肉長期緊張變形所致【嫻墨:中老年人臉上有贅肉都如是】。面部正是胃經末稍【嫻墨:真言。做過臉的都知道,其實美容師手法就是對胃經按摩而已,但是她們自己倒不清楚,以為是上好精油的功效,其實不是。精油最多只是能減少摩擦。按摩時腦門上面甚至不用管,主要就是眼以下為重點,然後是脖子,脖子是胃經通路,非常重要。胃經按舒服了,人體氣血自然衝上來,臉上氣色就好,和精油沒關係。明白原理,切記就不要再買她們推銷的高檔精油了,沒用。要想再省錢,買兩副拳擊手套在家和老公打著玩,臉上天天捱揍,皮膚用不了三個月就會白裡透紅(前提是氣血足,早睡,營養跟上),只要記得在臉上抹油防擦破。】,被丹巴桑頓一掌拍通,恢復常態本不稀奇。然而他聽到那四句話的歡喜,又顯然遠遠超過眼睛恢復的歡喜,什麼有情寶、阿布羅的,便實在是不明白了。

他一時也無暇去想這些微末之事,問劉金吾道:“徐階信佛麼?”劉金吾搖頭:“他是儒門子弟,怎會信佛【嫻墨:蘇東坡笑而不語】?”常思豪默然,觀察著這高牆大院,琢磨著怎樣才能進去探看一番才好,正這時忽覺左肩上方氣流撫耳,知是掌風欺至,急不容想,脊椎一抖,右手單掌向後掄劈!

那人拍來之手順勢一棚,貼上常思豪小臂,一粘一壓,借力身往前衝。

一掌劈過,常思豪已然轉過身來,見一團黃影進勢奇快,格擋已來不及,手頭鬆勁任他粘壓,右肩頭登沉。同時左大臂順勢貼耳挑起,撐步螺旋擰身,立肘如錐,向對手頸部掄砸。

那人瞬間看破他的意圖,知道他這螺旋肘這是下砸上挑的連綿起落勁,動作幅度雖小,力道卻是奇強,而且這一砸亦會縮短間距,即使擊空,接下來後手跟步一挑,如此近身狀態下自己也必中無疑,趕忙撤手一託,借常思豪肘擊之力剎身倒縱出圈,雙足落地之時蹬蹬蹬又退出三步這才站穩,黃袍閃落,黑黑的臉龐上有血色浮起。

他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單掌掄開急急畫了個半弧,從頭頂經額緩緩下落,於胸前立定,面上血色隨之收斂,睜眼笑道:“多日不見,常施主武功修為又精進萬里【嫻墨:萬里誇張,百里是有的,小常未經鄭荊二劍指點前,與索南上師動兵刃或許有一拼,拳腳上還有差距,此時差距不大了。】,竟能一肘擊得小僧井底生波,血湧如潮,真是佩服。”

常思豪看清來人,亦不追擊,凜然道:“上師若不退身,以時輪勁化解,我又豈能撼動閣下分毫?”

那人正是索南嘉措。他一笑垂首道:“小僧原無惡意。見到常施主欣喜之下出手招呼,亦非偷襲,還請施主勿怪。”

常思豪心知他那拍肩一掌確是未用真力,然而不聲不響,也是多少帶了些試探的心,自己雖然一向對他頗有好感,可是對方畢竟是外族高手,突然現身京師街頭絕非偶然。當下淡淡一哼,道:“上師不去韃靼傳教弘法,反來我大明京師,意欲何為?”

索南嘉措淡淡一笑:“小僧正為大明江山而來。”

常思豪面色轉冷:“你上次未能取得大同守將的人頭,如今又想來京城刺殺皇上麼?這份膽色還真不小。”【嫻墨:非真斥罵,是給金吾話聽。小常越來越機靈。】

劉金吾一聽登時警覺,手指摸向劍柄。索南嘉措搖頭失笑:“常施主錯解了。事情說來話長,咱們在人家府外也不方便,可否請施主移步敘話?”

這一段冷巷行人疏落,也沒有買賣商鋪,常思豪目光在四周掃望,一時瞧不出哪裡像藏著伏兵的樣子,卻也不敢掉以輕心,側頭道:“兄弟,這位索南嘉措上師【嫻墨:報名便是提醒】是我的老朋友,許久不見,我們正好敘敘舊,你先回去吧。眼瞅著要過年了,也不能光閒逛,點點庫,盤盤貨【嫻墨:妙,小常機靈多了】,尤其要把文酸公朱師爺答兌好了,免得對賬時缺東少西,他又上少主和馬大總管那兒罵你【嫻墨:接上絕響,無痕,好小常。】。”

劉金吾早聽他講過大同戰事,知道索南嘉措武功高絕,登時會意,點頭道:“唉,其實家裡那幾個夥計都精神著呢,不過您說的也是。那我就回去照一眼,點個卯再帶幾個小的出來找你玩兒。”

常思豪明白他的意思是要點人馬來緝捕,揮手示意不必,目送他走遠,轉向索南嘉措笑道:“我知道一處地方茶味頗正,就請上師去品上一杯如何?”索南嘉措點頭:“多謝。”常思豪大步前行,亮掌心一領:“上師請!”索南嘉措道:“請!”

兩人並肩而行,拐過了幾條街,索南嘉措開口道:“常施主可瞧見入徐府的藏族僧人了麼?”常思豪不動聲色:“啊,那是上師的同門嗎?上師怎麼不和他們一起進府?”索南嘉措道:“小僧是格魯派,他是噶舉派,並非同門。”常思豪道:“哦,我也覺得不像,上師去哪都是單人行腳,這人卻儀仗繁多,氣勢頗大,想必噶舉派在西藏有錢有勢,比上師的格魯派強上不少吧?”【嫻墨:小常入京後,世俗心漸重,是待人接物、地位變化使然。】

索南嘉措點頭,並無窘愧之色,說道:“藏地佛門分為紅白花黃四教派,噶舉派即是白教。他們在四大教派中原是實力最雄,信眾分佈亦廣。剛才常施主所見的僧人,名叫丹巴桑頓,是白教的護法金剛,自然威儀不小。此來還是出門儉行,若換是在藏地,隨行人等還要多上幾倍。唉……說來白教原也是佛門正宗,出過不少高僧大德。然而如今教中僧人酒山肉海,生活**,若論戒律精嚴,修謹不怠,比我黃教卻又遠遠不如了。”

常思豪看著索南嘉措身上的黃袍,想起那丹巴桑頓身上穿的是白袍,敢情他們住的地方偏遠不開化,派別都是看衣服顏色分的,相比之下,中土佛門的華嚴、淨土、禪宗等分法倒顯底蘊深得多了【嫻墨:大道尚簡,小常這就不懂了】。

說到修謹不怠,索南嘉措像是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三寶六真轉經筒搖了起來【嫻墨:唸經當用嘴念,人懶,方想出轉經筒、經幡之類東西,黃教修謹不怠已經如此,白教如何,更可想而知】,邊走邊道:“正因如此,我派才能深得民心,不斷發展壯大。白教見勢頭不對無法扼止,便想到了‘藏巴汗’辛廈巴·才丹多傑,讓他派兵驅逐我教,燒燬了不少寺院,打死打傷的僧侶、信眾可是不少。”

常思豪對他們教派之爭毫無興趣,倒對這些拗口的名字感到好奇。心想那人叫什麼“踩蛋多姐”,你又“索男嫁錯”,聽來真讓人好笑。

索南嘉措哪裡知道他想的什麼,仍自講著:“小僧與之交涉難成,只好赴韃靼求助,這些常施主都知道了。後來,俺答汗自大同回兵途中答應幫助小僧調解此事,遂傳書入藏。才丹多傑掌權不久,亦不願公開與俺答結怨,於是接書後暫時停止了對我教的迫害,卻仍不允許我教參與重大法會。小僧前去與他交涉,卻意外探知早在小僧從藏地動身赴韃靼後不久,白教也派出了以丹巴桑頓為首的僧團,卻是直奔大明而來。”

常思豪笑道:“如此說,白教懂得來結好我天朝上國,倒比上師去聯合韃靼的眼光要好得多了。”

索南嘉措搖頭道:“常施主這麼想可是大錯特錯。白教此來乃是才丹多傑所使,施主可知他是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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