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劉金吾又道:“人都說竹臨風有節,亭亭玉立,古來高士,無不愛其形之秀美和內在節操,其實若以內外神形論之,紫皮甘蔗色澤高貴,味道又甜,豈非比空心竹子強得太多?【嫻墨:是笑話,為引逗小常,故有此言。最貴者莫過於氣,最上者莫過虛空,甘蔗外紫內甜,怎比竹中虛無一氣?】所以在我看來,那不過是人們把一些美好的東西往竹子身上套用附會罷了。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竹為筍時‘嘴尖皮厚腹中空’,長大了卻集正直、堅韌、虛心、淡泊、清麗之性於一身,那不太也出奇了麼?”

常思豪微微一笑,心想那些文人對竹吟詩倒很風雅,要是每人拿根甘蔗嚼,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嫻墨:滑稽豈在外相,此識見又落下風。】

劉金吾笑眼瞧著他:“咱這些年給韃子欺負得苦了,這回常兄你百騎衝營,殺得俺答落花流水,可給咱大明出了口惡氣。哈哈!在小弟眼裡,常兄既不是這空心竹子,也不是那甜心甘蔗,你乃是一根硬硬實實的大柱子,撐起了咱大明的志氣哩!”

常思豪道:“可不敢當,其實當時還有位陳勝一陳大哥也和我一起衝營,只不過我在後驅動畜群,又碰上俺答,殺了一場,可能傳揚出來,更易為人所知,也讓我憑空落了個虛名。【嫻墨:一哥分別久矣,點逗一二,使不寂寞,又出小常謙和】”

劉金吾笑道:“常兄客氣,那位陳大哥想必也是英雄人物,將來有機會,定當結識才是。唉,說起來小弟練的都是些家傳武藝,後來藉著長輩的名頭做了這護院武師的首領,對混江湖、殺韃子的事很是嚮往,卻一直沒有機會到外面走走,陣前殺敵是更不用想啦,常兄若是有興,給兄弟講講,讓我過過乾癮也是好的。”

常思豪初來京師遇上江晚和朱情,便將舊事講過一次,當時品著壁上題詩,喝酒吃肉,談得倒也痛快,昨日和顧思衣在一起,又講了一回,卻是為了勸她。現在這劉金吾又要自己講,那是無論如何也沒了興致。但瞧他如此熱情,自己若是不講,多半會讓他以為自己持功自傲,瞧不起人。只好硬著頭皮,摘其簡要說了一遍【嫻墨:這種事太常見。故應酬殺人,多少人把生命耗盡而不知,還當酒桌上高談闊論是好事,嘆】,饒是如此也聽得這劉金吾興高采烈,拉著他手不時追問細節。兩人又聊了會兒閒話,常思豪道:“昨天我醒來之時便想問來著,不過一直錯過機會,賢主人在東廠番子手中將我救下,在下感激得很,卻一直不知賢主人的名姓,劉兄能否賜告?”

劉金吾笑道:“這件小事,對我家主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實在算不得什麼。主人說過,常兄英雄了得,他能與你結識,歡喜得很,籌劃著準備一件什麼禮物,想要給常兄一個驚喜,吩咐我等下人不可先行洩露,那就不好玩了。我家主人絕無惡意,這點常兄倒大可放心。”

常思豪嘿嘿一笑:“賢主人玩心倒重。”心中暗罵:“奶奶的,老子白給你講得熱熱鬧鬧,原來我這條性命只是小事。就算是客氣也未免過分。”又想:“他這種人沒經過殺陣洗練,生死在心裡就只是一個詞而已,活得沒有畏懼沒有痛感,怎能知道此時此刻,這一呼一吸對我來說已是天大的福份?沒有經歷不必強求,還是算了。”【嫻墨:非自得語,是真知福也。女人做了母親,整個生命都起變化,何以故?生理上是開胯,心理上是經歷一場大生死故。剖腹產的和順產的,將來疼孩子的疼法都不一樣。】

兩人閒聊良久,顧思衣仍然未歸,劉金吾說要問問,便告辭離去。隔了一陣快到中午,顧思衣這才回來,說道臨近年關,主人事忙,自己等了半日也沒瞧見他。常思豪一聽便道:“如此我先告辭,改日再來登門拜謝便是。”顧思衣不住相勸,眼看已是中午,又吩咐人擺酒上菜。常思豪心想殺馮保暫時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長孫笑遲和鄭盟主是否相會,談的結果怎樣?鄭盟主有盟中諸劍護持,應該出不了大事,眼下最關心的便是荊零雨和廖孤石兄妹的安危如何。而這兄妹二人是和自己同時落入方吟鶴之手,他倆的情況,這家主人多半清楚。這一面終是要見,現下無非等等,倒也無妨,當下也便聽勸落座吃喝。

餐罷撤席上茶,顧思衣問道:“你早上和金吾聊天來著?”

常思豪點頭。顧思衣道:“這孩子喜好熱鬧,人是很不錯的,只是一陣陣丟三落四,主人喜歡他,倒也不怪。”

常思豪笑道:“倘若那丟針兒李在便好了,正好收個好徒弟。”

顧思衣一笑,說道:“你也別心焦,李時珍暫時是找不見的了,但咱們京城之內,要說醫術,只怕沒人高得過劉老先生。他認識的朋友,都是些醫學世家,大家一起參詳,說不定還能想出法子醫治你的。”

常思豪道:“我都交待八九成了,病還治它幹什麼?”顧思衣驚聲道:“你說什麼?”身子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常思豪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說身子不舒服,而是說這屋裡院裡空空蕩蕩的,我待一上午,已經悶個半死,再待久些,只怕這條命也就全交待了。”顧思衣緩緩落座,喃喃道:“哦,是這樣。”隔了一隔,又說道:“你有所不知,咱們這邊本是老主人原來住的地方,老主人喜歡德道之說【嫻墨:不見下文,只怕又被人當錯別字改成道德】,愛好清靜,便在這邊醮齋。後來老主人故去,他那些東西都被清走,僕從護衛也都撤了,所以冷清下來,每個院子也就留上一兩個老下人打理。”

常思豪笑道:“你也算是‘老下人’麼?”顧思衣點頭喃喃道:“怎麼不算,我來那年十四,十五、十六……嗯,可不是,一晃已經十年了。”【嫻墨:小衣二十四歲,二七初得味,三七最美時,好青春已去三年矣。到二十八,發墮面焦,則成黃臉婆。中國晚婚,實控制人口無奈之舉,男女十四、十六正好時,不結婚,卻憋在學校讀書,把大好青春都錯過。真好孩子都該趁時早戀,以免錯過青春,徒呼悔恨。無它,只為順應自然就好。】常思豪見她神色有些黯然,心想她這十年最好的青春都在伺候別人,滋味多半不大好過,應當逗她開開心才是,引開話題打趣道:“你說老主人在這邊攪災是什麼意思?”

顧思衣一愣,隨即明白,笑道:“什麼‘攪災’?是醮齋,就是禁酒,素食,不沾女色,在這裡燒香祭祀,禮敬神仙。”常思豪道:“原來是在家做道士。很多有錢人都是到廟裡給錢就得了,你家老主人倒也虔誠。”顧思衣道:“光給錢有什麼用?老主人說,道是要修的,別人代替不了。就算把天下金山銀山都搬到廟去,自己也成不了神仙,今人把修心扔了,只剩下求心,對著木雕泥偶拜上萬年,也是無用。”

常思豪笑道:“說得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就是這個道理。你家老主人看來是個明白人。”

顧思衣點頭道:“老主人對《德道經》中之玄理研究極深,旁人都說他已得老子真意,現在多半在天上位列仙班了。”

常思豪心想:“道在屎溺,你家老主人在家研究屎尿也能成仙那就奇了,哈哈!【嫻墨:道在屎溺,實言求快感,恐怕作者也不懂,其實很簡單:屎尿排出體外之際,都有微弱快感,性快感多了傷身,五音五色讓人耳眩目迷,都傷身,唯排出廢物,對身體有益無害,知機者每日排二便時,細心體求,找到這種快感之後,時時體察身上,做其它事也能找出這種類似的快感來,便是修道了。比如按摩、捏腳,很多人喜歡劇烈的,被人捶個臭死才舒服,大錯特錯,真好按摩不需劇烈,輕輕柔柔把氣血帶起來,讓自己的氣血衝擊自己,才最舒服,舒服到極點,才能稱“妙”,妙不可言,得妙便是在道中。】”本想說出來逗她,想到拿人家故去主人開玩笑恐怕不大好,勉強忍住。笑道:“是,是。大道無邊,高深莫測,能學明白這東西自然是很厲害的。不過你可能也有說錯,老子的學問不是叫《道德經》嗎?你好像說得反了。”

顧思衣搖頭:“這倒不是的。老主人說世人印行之書都錯了,《道德經》,實為《德道經》,這經分為兩部,一部《德經》,一部《道經》,多半是後人傳抄整理時,弄錯了次序【嫻墨:恰恰不是弄錯,是故意如此。倒置逆天,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此傳統文化常態,蓋因順讀流暢,讀者便易起輕慢心,不能精細入微,體察至道,此古人設心引人入道法。比如此書,話從來不正面說,書翻跟斗,讀前面勾著想後面,讀後面總要思前面,如陰陽魚咬頭銜尾,最後成一個迴圈。讀一遍是一個故事,讀兩遍是又一個故事,層疊掩映分表裡,這就是最明顯的傳統特徵。《道德經》何等經典,豈有傳抄中連前後都弄錯的道理?】。道法乃是登天的梯子,最為講究次第。養德而明道,是以德在道先,不修德則不能明道。而世人以為明道而生德,是本末倒置,大錯特錯。德是積來的,不是突然一悟就憑空生出來的,所以千年之中,少有人能修成得道,其因就在於此。【嫻墨:真言。是其解了其中真意,卻不知古人特特反說的原因,才有印錯次序之語。可知這位老主已經略知傳統文化妙處,卻尚讀不透古人深心,入道之艱難如此,無靈性人真學不得。】”

常思豪心想人要是多積德行善,內心平安,自然其樂融融,對於世間大道,多半就能豁然貫通。而一心想當神仙,捧本書修煉,多半是緣木求魚,走岔道了。看來他家這老主人研究屎尿,還真研究了點名堂出來。笑道:“怪不得姐姐如此漂亮,原來是老神仙身邊的人物。我聽說道士們講究一人得道,家裡的雞啊,狗啊都會跟著上天,老仙家知道我日後有難,須得有人救助,特意留下姐姐,沒把你帶回天庭,常思豪罪過不小。”

顧思衣笑道:“幸好沒帶了我去,否則我還不成了小雞、小狗麼?”

常思豪道:“啊呀,若真如此,只怕要天下大亂。”顧思衣道:“那為什麼?”常思豪道:“若是小雞小狗都長得姐姐這般好看,天下百姓只怕田也不耕了,地也不種了,整天都要去偷雞摸狗。”顧思衣撲哧一笑,手裡茶碗拿得不穩,水都潑了出來。

這夸人的話頭本是常思豪從長孫笑遲那聽來的,只是稍加改變而已,沒想到竟逗得顧思衣這麼開心,忖道:“看來女人都是一樣的,誇她們好看,就什麼都好辦。【嫻墨:暴露一級絕密,可殺】”當下哈哈一笑:“姐姐,咱們在這悶著也沒意思,你家主人富貴,想必樓閣屋院修的都是不錯的,今天日頭倒不錯,不如帶我出去逛逛如何?”

顧思衣猶豫一下,說道:“倒也可以,不過各院有人,相見不便,房子大同小異,也沒什麼可看的。咱們倒不如去園子外頭瞧瞧景色,你可得跟著我走,若看到哪兒好便胡闖亂撞,只怕連累我要挨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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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笑道:“我是粗人,可也知禮,姐姐放心,我出去只聽你的,決不會衝撞了貴府的女眷就是。”顧思衣點頭,兩人加披了暖氅出得屋來,又和護院武士交待一番,這才領著常思豪離院。

常思豪本以為這院房子就不錯了,哪想到出來一看,這外頭牆院往錯勾連,更為繁複精緻,院中多植竹木,有的蒼翠如新,有的蕭零凋敝,在屋舍周圍錯落參差,看似隨意,卻有著精妙的佈局【嫻墨:富貴人家置物易,佈局妙則難。爆發戶滿壁貼瓷磚,彷彿澡堂翻腸子,入眼令人欲嘔,今各處大樓滿壁玻璃、瓷磚,皆此類,非富貴堂皇,實有智無慧,美醜不辨】。這裡房子大都建的不高,偶爾一角殿閣飛翹牆頭,直指青天,上面所雕獅龍怪面,詭異雄奇,令人敬畏。心想若是荊零雨在,她懂得土木之學,定能說出這是什麼殿頂什麼捲棚歇山或是加柱造、減柱造之類的,自己也只能是看個新鮮。眼瞧顧思衣似乎怕人瞧見,腳步走的偏急,然而這一路行來,也沒見什麼人影。倒是院落相通,道路錯雜,曲折不盡,心想若真讓自己行去,只怕還真找不見來去的方向,當下緊緊跟隨在她身後。

一路也不覺行出多遠,竟然走得暈頭轉向。過了不大功夫,腳下離了磚路,踏上青石小徑,只見兩邊蒼黃遍地,悽草埋蕭【嫻墨:字法。蕭亦能埋,然愈埋愈蕭,冷冷可傷】,一團團落葉灌木小叢似乎久未修剪,在殘雪中支離疏亂,連肩扶傲【嫻墨:傲被摧之,故有一扶,小小灌木,也活得虎虎倔強有生氣,人呢?】,猶可讓人想見往日風光。幾隻小雀正在荒坪中躍動啄食,見有人來,驚得振翅騰飛,落下幾片羽毛。常思豪覺得有趣,凌空抄得一根,插在頭上,看得顧思衣掩口而笑。

兩人走過這片庭院,前方一排矮牆當中起拱,下面是一道圓形小門,顧思衣看看左右無人,推門而出。常思豪隨後跟出,眼中忽然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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