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鑼金燦,鍾鳴撼山。

隨著一聲**佛頌,少林寺藏經閣新院落成典禮正式開始。

各地佛門、武林、官場、商界到賀者頗多,少林新任方丈小勝德光滿面春風地穿過人叢,走上石階,立身匾下,背對漆色明紅的殿口,手捻素珠,當眾講話。他向大家親切介紹了少林近年來與藏地佛門友好交往的情況,深刻闡述了雙方互駐僧侶、介譯經典的意義,深切緬懷了中原、西域佛門之中曾經湧現出的無數高僧大德,特別是為促成兩地溝通而做出卓越貢獻的白教丹增赤烈上師和前少林掌門小山宗書大師,並為這兩位先賢未能親眼目睹今日之盛事表示深深地遺憾。

開光儀式過後,眾人紛紛獻禮,金銀布匹、僧衣僧鞋,吃穿用度應有盡有,少林上下忙著統計收納,熱鬧非凡。陸荒橋有心近前和德光說幾句話以表親近,可是對方身邊人多,實在插不進腿去,更沒人特意過來讓讓自己。他咂著嘴感覺怪不是味兒,眼睛甩甩,瞄見普從在角落站著看閒,便湊近來搭話,二人聊上幾句,從熱鬧的院子裡退了出來。

陸荒橋原是少林常客,也不見外,信步悠踱,走在前面。他歪歪著臉,望著銜風的簷角和屋脊上的藍天,感嘆道:“日子過得好快呢。這一眨眼,我那老夥計都走了好幾年了。”

普從讓著半個身子跟在後面,聽這話在行走中略躬:“是。”

陸荒橋神思陷在回憶中,緩緩地道:“小山師兄待人和厚,武當經營不善,人才凋零,那些年來,他可是沒少幫我。”

普從道:“老劍客哪裡的話。恩師被聚豪匪徒擄殺,老劍客拼將一死,將恩師遺體搶回,以致身中奇毒,多處受傷,這份大恩大德,少林永誌不忘。”

陸荒橋遺憾地搖了搖手,表示不要把這小事掛在心上,長籲道:“咱們去看看他吧。”

普從頜首,一路西行,將陸荒橋引至塔林,此處乃少林歷代高僧埋骨之所,無風清靜,一派寂然。

陸荒橋在小山宗書靈塔前拜罷,望著塔基上所覆的青苔,喉頭苦哽,心下廢然,輕輕踮起腳來,拔去塔肩上一枝荒草,捏在手裡看著,久久不拋。

普從低勸道:“無常若是,老劍客也不要太傷感了。”

陸荒橋茫然點頭,目光抬起,看到塔腰上有一塊石板,上面刻有介紹小山宗書的生平的文字。他背手捻著草棍,眯眼讀去,目光走不數行,忽然定住,急側頭喝斥道:“太不象話!”

普從不慌不忙,淺淺躬身道:“老劍客何出此言?”

陸荒橋拿草枝憤憤戳點著石板中部:“你瞧瞧,這寫的是什麼!他明明是隆慶二年秋圓寂,怎麼你們刻成隆慶元年了?連這麼重要的日期都弄錯,簡直太也荒唐!”

普從的身子定住,眼光半抬,在陸荒橋的臉上停了兩個呼吸,腰身慢慢地直起了一些,緩緩道:“恩師確是隆慶元年圓寂,確鑿無疑,只恐是老劍客您記錯了。”

陸荒橋瞪大眼睛瞧他,凝止片刻,澀滯地扭轉回頭,望著石板上的文字,沒了聲息。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草原上角號聲聲,威武沉雄。

一片足有萬人之眾的盛裝隊伍迎向西方。

在高空下望,隊伍前部金紅交映、中部花雜紛呈,尾端零零散散,竟似一顆過境的彗星。

俺答顫巍巍地騎著大馬,在鍾金、烏恩奇、黃臺吉、把漢那吉團團拱衛下,走在隊伍的最中間。稍後面有一輛金碧輝煌、彷彿一間宮殿的馬車,紅衣鐵衛營身無甲刃,擁車前行,再外側,則是韃靼最普通的百姓。

行出十餘里路,但見雲過高天,影走平原,綠意莽莽的草原那頭,漸漸現出一個孤單的身影。

此人頭戴黃帽,身披黃袍,左手垂在體側,右手搖著七寶六真轉經筒,慢慢行來,意態閒適。

“是上師,上師來了!”人們一片歡呼。

雙方漸行漸近,俺答下馬前迎,到近前深施一禮,道:“如今黃教大興,傳遍西藏韃靼,座下弟子何止數十萬眾?不想上師此來,仍是單人行腳,實實讓人敬慕、感嘆!”

索南嘉措一笑:“小僧何德何能,竟敢勞老汗王出迎十里,如此興師動眾!佛門大興,老汗王亦功德無量。小僧在西藏,常常為汗王唸經祈福。”

“哈哈,那可多謝上師了!請!”

“請!”

兩人攜手攬腕,共上金車,隊伍折轉,回到板升城外一片平原草場。

草場上有一座寺廟,氣勢恢宏,不設圍牆。

廟外聚滿了各部族的民眾,穿著節日的盛裝翹首以盼,遠遠瞧見索南嘉措和俺答汗到了,都跪伏在地,叩首相拜。

進得寺來,甬道兩側有僧人迎上,右手邊皆是白衣比丘尼,左手邊皆是紅衣喇嘛。比丘尼中有人進步施禮,口稱:“雄色山白教根本上師佛母奶格瑪,值此盂蘭盆盛會之際,指派我等致禮俺答汗、索南嘉措上師,願兩位平安吉祥。”俺答合十回禮相謝。索南嘉措謝道:“佛母自主持雄色寺以來,約束僧眾、宏傳佛法,多次阻消藏巴汗興兵之念,避免生靈塗炭,實有無上功德,小僧在此遙祝佛母法駕恭安。”

白衣比丘尼頜首退開,左手邊一紅衣喇嘛走上前來:“瓦剌國師火黎孤溫,指派小僧致禮俺答汗及索南嘉措上師,願大汗偉業千秋、身體康健,上師弘法如願、勢如破竹。我家綽羅斯汗另備好禮相贈,渴請兩位笑納。”說著呈上禮單。俺答謝過,親手接了,轉交侍從。眾人恭請索南嘉措進殿。

大雄寶殿上早有僧眾備好了金盆淨水,俺答率眾在殿內跪定,索南嘉措親主儀軌,指尖蘸水,向釋迦牟尼佛像上三彈,口誦經文。外間韃靼民眾片片跪倒,方圓十數裡內,靜靜無聲。

儀式舉行完畢,民眾們各自起身,歡喜無量,開始在寺外慶祝活動,有的牽著牲口調理鞍轡準備賽馬,有的穿上色彩豔麗、佈滿花紋鉚釘的昭德格跳來跳去,相互撞著胸。有的擺弄弓箭,有的掄著布魯,婦女們或抱著孩子,或四處觀望,談話說笑,熱鬧異常。

俺答派人接待賓客,自拉著索南嘉措來到殿側一處小堂屋,將所有人屏退於外,遣得遠遠,關上了門窗。

小屋當中一張桌子兩把椅,桌上備有茶具,地央擺著火爐,上面置一鐵鍋,爐火燒得正旺,鍋內飄出陣陣茶香。俺答請索南嘉措落座,親自取水衝過茶碗,打了一杯茶,雙手敬捧到索南嘉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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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南嘉措笑眼看他,安坐不動,也不伸手去接。

俺答身子前傾:“小王昏昏老矣,心中所掛,只是一事。”

索南嘉措:“老汗王有話請講。”

俺答:“靈魂之說,倒底確實?轉世之談,有或未有?”

索南嘉措一笑,接杯潑水於爐,哧拉一聲,水化為煙氣而散。

俺答思索片刻,若有所悟,面露欣喜,恭敬道:“早聞藏傳秘法絕世罕稀,能度萬劫萬苦,即身成佛,可是真實?”

索南嘉措擱杯於桌:“確是真實。”

俺答:“秘法殊勝,世人窮心盡力,難得其真。小王深慕上師,以往多次請益,上師皆笑而不答,今小王昏老,時日無多,懇請上師以真傳秘法見賜。”

索南嘉措笑道:“萬法皆空,何秘之有?老汗王勿將市井愚言當真,只需修善養明,將國家治理好,便是佛德了。”

俺答默然片刻,道:“多年來小王舉韃靼全國之力供奉上師,弘法不遺餘力,應用未敢有缺,而今小王年邁,四體皆痛,舉止頓挫,百節生風,只恐大限不遠。還請上師看在多年情分之上,傳了小王罷。”言雖懇切,臉上已然暗含不悅。

索南嘉措沉吟半晌,無奈一笑:“也罷。既如此,就請老汗王奉接。”

俺答身心激動,整理衣袍,折身跪倒在索南嘉措膝下。

只見索南嘉措探手入懷,好像掏摸著些什麼,拿出來時握成拳狀,不知裡面攥著什麼東西。

俺答恭恭敬敬,雙手如捧其心,舉出向前來接。

索南嘉措的拳頭伸到他那兩隻手掌上方尺許處,拳心翻轉向下,張開五指。

俺答睜大眼瞧著,兩手微微顫抖,只覺這是此生最為激動人心的時刻,相比之下,以往帶雄兵馳騁萬里的昂揚都不值一看了。

然而當對方五指張開,並不見一物落下。

他不禁呆了一呆,以為自己老眼昏花沒瞧見,把兩掌回湊到臉前來瞧,仍是空空如也,掌心中也確沒有任何實物碰觸之感。

他確認再三,揚起臉來:“上師,秘法何在?”

索南嘉措微笑看著他的手心:“這就是密法。”

俺答腦筋繃起,臉膛脹紅,霍然站起待要詈罵,忽然僵住,重新看了看手心,像是懂了什麼,臉上怒色漸融漸轉,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之後二人吃喝暢談,再不提秘法之事,自此格魯派與韃靼交往愈漸密深,次年,明隆慶皇帝駕崩,子朱翊鈞繼位,是為明萬歷帝。六年後,俺答與索南嘉措於青海會見,互贈尊號,俺答尊奉索南嘉措為“金剛持達賴喇嘛”並贈以重達百兩的金印一顆。索南嘉措回贈俺答汗“法王大梵天”稱號,並學漢人習俗,自認為**三世,追認根敦朱巴為一世**,根敦嘉措為二世。世間從此有達賴喇嘛之稱謂。

萬曆十五年,俺答汗病逝,索南嘉措親至韃靼主持了葬禮,次年赴京朝見萬曆皇帝時,因當年時輪勁逆轉的內傷復發無治,死於途中。索南嘉措為人和善可親,在生前與明廷官員的關係也一直保持得很好,一生為漢蒙藏三族的和平、為國家的安定統一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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