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臺吉一聽這話,將手中彎刀一揮,他手下百餘名韃靼兵勇一哄而上,要來剁把漢那吉。

烏恩奇縱馬前攔:“站下!大汗十萬大軍馬上入城!誰敢作亂!”他是俺答鐵衛軍大統領,堂堂的至誠勇士,在草原上極有威懾,何況後面還有十萬大軍?這一百人登時僵住不動。黃臺吉喝道:“烏恩奇!你我是從小的弟兄,你也不幫我!你將把漢那吉殺了,我給你兩千戶,給你五百頭牛,給你五十個美女!”

烏恩奇道:“老婆娶一個就夠受的了,我要五十個美女做什麼!”圍觀民眾一陣鬨笑。

常思豪明白:一直以來,俺答疼孫子,都想讓把漢那吉接任汗王,而把漢那吉和鍾金他們是一夥,很看不上趙全那些投降的漢人,因此趙全等人才趁機鼓唆黃臺吉造反,如今趙全一夥被綁赴明廷受刑,把漢榮歸,這汗王的位置對黃臺吉來說,越來越渺茫,所以他這才聯合了不得煙抽的薩滿大祭司,想劫持一克哈屯,大概是想用她的影響,來確保自己接任者的地位。但這是人家韃靼王族的家務事,自己不好插手,於是靜觀其變。

一看指使不動別人,黃臺吉喝了聲“閃開!”兵眾兩下一分,讓出一條通道,他手舉彎刀,奔把漢那吉馬前衝來便砍。烏恩奇抽刀探身一格,火星四濺,黃臺吉仰著臉道:“烏恩奇,你敢以小反上!”烏恩奇道:“不敢!但雄鷹餓死不啄蛋,牛羊也有舐犢情,請大王子三思!”

黃臺吉喝道:“三思什麼三思!他背叛族人,去投明營,原本就該死!你們把他接回來幹什麼?”

一克哈屯在後面喊道:“烏恩奇,你讓開,讓他殺!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殺他的侄兒!怎麼殺我的孫子!看他怎麼坐上這個汗位!”

把漢那吉聽這話忙道:“奶奶,您這是哪的話,中國講,不可廢長立幼,大汗之位當然該由伯父來當!”翻身下馬,將腰刀抽出來扔在地上,上前兩步跪在黃臺吉面前,說道:“大伯父!私投明營是我的不對!叛逃之罪,罪不容恕,您要殺我,就殺吧!”

這樣一來,黃臺吉手舉彎刀,眉毛擰擰著挑來挑去,一時倒有些難以下手。常思豪忙以蒙語沉聲道:“大王子!我知你絕非為爭奪汗位而出手,因為這汗位將來本是你的,你是大王子,汗位正統繼承人,你造反,難道造自己的反?你這是受了壞人的挑撥,加上氣憤侄子背叛了族人去投敵,可是你要知道,如今老汗王俺答已經和大明和解,咱們大夥從今往後,都不再是敵人了,把漢那吉是我大明天子御封的指揮使,你若殺他,就是與大明為敵、等於要再挑戰端!此事涉及萬千黎民的性命,你要好好想清楚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叔伯侄子間有什麼話說不開的?難道你為了外人幾句挑撥的話,竟要棄親情於不顧?你本非為奪位,卻要背上殺侄奪位的罵名,將來還怎麼在草原上立足?其它部落的人還會尊敬你、服膺你嗎?”

黃臺吉作戰勇敢,人卻魯莽,如今聽常思豪這番話,句句在理:是啊,本來自己就是怕汗位被奪,現在把漢那吉表了態,這威脅已經消失了,再動手殺人又何必呢?大祭司毛巴爾思一看不好,趕忙道:“大王子!別聽他胡說八道!他們這是緩軍之計!你現在不殺把漢那吉,後禍無窮!”

這時後面俺答大軍已經開到身後了,常思豪更加從容,笑道:“大汗一家這骨肉剛團聚,你又唆使人家骨肉相殘!挑撥叔伯殺侄子,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俺答從馬上聽見這話,臉色沉了下來:“誰?誰在唆使我們骨肉相殘?”

由於遊牧生活的緣故,韃靼親族聚少離多,因此十分注重親情友愛,常思豪不提政治衝突,只強調祭司在鼓動伯伯殺自己的親侄子,這種話在韃靼民眾聽來是非常刺耳的。且薩滿教有個特點,就是祭祀時要以活人血祭,自從黃教在民間傳開之後,韃靼民眾信仰漸變,對薩滿教以前的殘酷都有相當反感,又聽常思豪說,殺把漢那吉會觸怒大明再開戰端,更是不願。再看老汗王回來了,臉上也動了怒,一時情緒都被激發起來,紛紛發出聲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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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臺吉一看這情況,把漢那吉是不能殺了,一轉身向毛巴爾思怒目而視道:“都是你在挑撥離間!”

毛巴爾思犯了眾怒,眼瞅大王子這也是要拿自己下臺階,這條命多半難保,驚慌間猛地抽出懷中割肉餐刀,便往大車上撲。心想俺答最懼一克哈屯,只有將她控在手中,事情才有轉機。

常思豪瞄見他抽刀之時,雙腳立刻一點鐙飛身而起,衣袂響處,早搶在他前面,飛起一腳將他手中餐刀踢飛,跟著一探手抓住了他頸子。

大車中,一克哈屯看得眼睛一亮,問道:“你是什麼人?”

烏恩奇笑道:“大夫人,他就是我說的大明雲中侯,常思豪!”韃靼民眾一聽,原來傳揚了兩三年的、傳說中贏了大統領的人就是他,一時都驚訝得沒了聲音。

常思豪向一克哈屯掩胸施禮:“老夫人受驚了。”手中暗釦,點了毛巴爾思的啞穴,提著他走到黃臺吉面前,說道:“大王子,剛才情急之下出手,可能有些僭越魯莽了,此事還是交由您來處理吧!”

黃臺吉兩邊嘴角下剜,在鼻翼兩側拉出兩道狠線,提刀過來,伸手抓住毛巴爾思的頭髮轉腕一挽,彎刀掃處,將他人頭割下,高高舉起。

眾軍民一見毛巴爾思伏法,內心無不興高采烈,但面對這肅殺的氣氛,一時都未敢言聲,烏恩奇忙振臂高呼道:“大王子做得好!擁護大王子!”人們一看,也都紛紛高喊起來:“大王子!”“大王子!”發出一片歡呼。

黃臺吉高舉人頭走了一圈,見自己大得民心,甚感欣慰慶幸。同時明白,這是常思豪幫了自己、給了自己好大的臉面,於是在行走間,微微看過去,眼中致意。

常思豪等黃臺吉顯擺夠了,這才微笑著近前躬身道:“大王子,把漢那吉年輕難免犯錯,如今他是我的結義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請您看在本侯的面上,饒過他這一回吧?”

黃臺吉聽他自稱“本侯”,那相當於是以大明侯爺的身份向自己懇請,那等於是代表著國家,這面子實在是給到天上去了。忙笑還禮道:“侯爺這是哪兒的話!小王這也是一時恨鐵不成鋼,有些魯莽了!”扔了人頭,上前託肘將把漢那吉扶起,二人相互瞧瞧對方,笑著擁抱在一起。

忽然身後“梆”“梆”響,側頭一看,原來一克哈屯老太太歪脖子瞅著車頂棚,拿枯藤杖正敲著車板,大嘆道:“老了!沒人管了!”

“奶奶!”

把漢那吉趕忙大張雙臂跳上車,鑽進奶奶懷裡猴起來。

一克哈屯往外推:“去去去去!為了個女人,你連你奶奶都不要了,如今又回來揉搓個什麼!”

把漢那吉笑著一時有些答不上話。常思豪道:“呵呵呵,女人可以不要,奶奶哪能不要啊。所謂烏鴉反哺,羊羔跪乳,把漢兄弟在明營也一直想著您的養育之恩,一直惦著您呢。”

一克哈屯看孫兒身上這官衣,瞧他這面貌,在大明圈這一轉,精神了不少,倒是比前還可人疼的,仍板著臉道:“他還知道惦記我?”把漢那吉道:“惦記,怎麼不惦記?”一克哈屯道:“惦記怎麼不帶我一起走?”把漢那吉低聲偷笑:“把您帶走,那爺爺不更無法無天了?”說得老哈屯大笑起來,把他摟在懷裡。

俺答下了馬,帶著人走過來道:“好了好了,回來了就回來了,有貴賓在此,你們只顧著自己說話,成什麼樣子。”一克哈屯瞪了他一眼,似乎那意思是“一切還不是你引起來的?”轉臉帶笑,又和常思豪說話。以前把漢那吉參加五方會談回來時就和她提起過常思豪,說了兩人結拜,受他贈馬等事,老哈屯心中已有印象,尤其那匹三河驪驊騮,馬體雄健且不說,上面的鞍轡竟是元帝御物,此鞍乃國之重寶,當年在元明會戰時流失,能夠迴歸草原實令人不勝唏噓,相比之下,這份人情倒比馬匹還重得多了。今看此人果然威武不凡,且一見面就替自己化解了一場家庭危機,對自己又十分禮貌,因此更感親近。俺答不住往宮殿裡邀,一克哈屯也下了車,見常思豪把阿遙和孩子抱在懷裡走,問明了是他的妻女,連聲嘆道:“瞅瞅、瞅瞅,光人高馬大的有什麼用!這樣的才是男人!”

不少王親貴族都來祝賀,宮中大擺歡宴,常思豪留心觀察,發現這宮殿雖建得堂皇雄偉,但宮女侍者的衣著確都不大新鮮,貴族們身上稍好一點,可也有限。次日由烏恩奇陪著到民間遊逛,發現民間更慘,不但衣衫襤褸,像門簾這類甚至都用毛氈或草編。烏恩奇解釋,說大明封鎖邊境,茶鍋布匹等物僅靠一點點走私完全無法滿足需要,搭蒙古包時只有毛氈,罩布都沒法做了,趙全來了指導大家用泥土建板升房,雖然滿足了住的需求,便對於牧民來說,並不太習慣。草原的氣候也不是很適合農作物的生長,雖有大量的漢奴耕作,糧食也並不高產。同時大批的牛馬繁殖,已經遠超牧民生活的需要,又無法當作貨物來交換。所以表面上看,大家忙碌繁榮,其實生活依然艱難。他調侃地說,尤其這兩年總是打敗仗,搶不到東西,日子過的就更不體面。

常思豪和一些漢人作了接觸,聽他們講起經歷,有的是逃荒逃旱,有的是富害官逼,有的是戰後被俘,有的是主動來投,他發現大家對趙全被遣送的事情諱莫如深,但大都表示自己不想離開,因為至少這裡能吃上肉,吃上口飽飯。

晚上回到下處,常自瑤叫著爸爸跑過來,常思豪抱起她,發現她手上戴著兩個寶石戒指,一綠一黃,阿遙笑說是老哈屯和鍾金哈屯給的。常思豪哄她玩了一會兒,向侍者要來紙筆,把一天的見聞記錄下來。如此七八日,將見聞記錄封作信簡,寫明是給皇上隆慶的呈文,派人送往邊關,王崇古接信後又馬上轉往京師。

馮保接著信簡,趕忙往養心殿送,離老遠看到一個小太監提著尿桶往西走,忙喚住,近前來道:“開啟。”小太監不敢大揭,只把尿桶輕輕揭個小縫,馮保瞧了瞧,尿色發黃,騷氣有點重,嘆了口氣,道:“去吧。”

他來到養心殿外,聽裡面聲音一片嘈雜,腳步便又凝住。

已經好幾天了,大臣們爭論個不休,但爭論的重點已經由交換人質轉變到了是否該允許俺答封貢、開馬市上。

越爭越厲害,越辯越不明白,他們在這不挪窩,皇上只能陪著。

今天從早上到現在,又爭了多半天了,隔著門,馮保探耳朵聽聽,得,還沒歇呢。這時兵部一大臣提著啞嗓正說道:“馬市一開,鐵器流入韃靼,對方必然打造兵器,反攻大明!而且以物易物,換多換少,吃虧受騙,利益相關,各種爭端必然紛至沓來,不想打仗,也會激起火來。況且俺答和大明打了這麼多年,如今說不打了,要王就給他封王,那以後土蠻也要,藏巴汗也要,到時怎麼辦?答應他既是有失國體,也讓將來為難,那是要多少後患,就有多少後患!”

“此言大謬!”

高拱的聲音朗朗地傳了出來:“當初成祖爺在時,就封過北元歸順的人,咱們為何不能?退回來說,即便無例在前,今人難道就不能吃蟹了麼?俺答來討封,這是稱臣之舉,是好事!他這麼做,等於給其它人作了榜樣,綽羅斯汗、圖們札薩克圖汗和藏巴汗都在瞧著咱們,咱們該打時,決不能手軟,但是他認錯了,咱們就該接納,讓他如沐春風,這才是天朝的樣子,這才是大國的胸懷!你們兵部的人應該最懂得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策,現在咱們終於有機會可以不戰屈人了,你們還堅持要打,是何道理?”

張居正道:“肅卿兄所言甚是。市井之間,物有貴賤,大家可以坐下來談價錢,總不至於為一點蠅頭小利就大打出手,就算要打,讓一點價錢,也比打得兩敗俱傷要強。鐵器的事更簡單,要打兵刃,需要好鋼鐵,做鍋具則不必,廣州所產的鐵質較軟,咱們調些賣給他們,也是一樣。咱們邊備缺的最多的就是馬,養馬需要場地,需要訓練,這都是一大筆開支,拿點棉花布匹換來馬,相比之下更為經濟。總之還是弊少利多。”

趙貞吉道:“叔大呀,話不能這麼說。韃靼若無鐵,那些彎刀哪裡打來的?那些馬鐙哪裡弄來的?只要他們肯做,把刀和馬鐙都熔掉,還怕沒有鍋用嗎?未來必是火器天下,與其備那些馬,每日供草供料,倒不如多打些大炮火銃。另外,俺答和咱們征戰多年,後需是怎麼供的?怎麼現在就窮了?趙全給他建起板升,有地耕,有糧吃,他缺什麼?況且就算他缺這少那,也是咱們鎖關鎖出了成效,等於扼得他就剩一口氣了,這個時候,怎麼能鬆手呢?我看哪……”馮保聽這說起來沒完沒了,趕忙推個小縫進來。

隆慶僂胸駝背,身裹黃袍,正在龍椅上坐著,臉色蠟油油的,周圍大臣們紅黑官服罩體,四平八正,好像一塊塊炭在他眼前煨著。馮保動靜不敢弄大,低頭溜著邊兒走到龍書案前,躬身把信簡呈上,小聲道:“皇上,雲中侯常思豪的呈文。”

眾臣都知道常思豪去了韃靼,不知這是傳來什麼訊息,因此都停止了說話。

只見皇上開啟信簡瞧著,看完一頁,又看一頁,眼神像是入進去了,十幾頁全數看完,凝定著沉了一會兒,把信交給馮保,讓他拿下來給眾人觀看。

信在人們手中傳遞著,隆慶默不作聲,直到大家都看過了一遍,這才緩緩說道:“眾卿都看見了?朕做過裕王,不是自小養在宮中、不知市井情況的人。民間有句話,叫一處不沾一處迷,邊境的事,當然是邊臣最清楚。你們之中,哪個像常卿一樣到邊境、深入韃靼去看過了?你們和朕一樣,身周三丈之外,就沒有真相、全是想像了。爭來爭去,又有何用?”

“皇上,”高拱躬稟道:“韃靼像只蜘蛛,威脅多數只是一種假想,其實更多是來自內心的恐懼。依臣看,常侯爺信中這話是說對了、說到點子上了。如今俺答就是蜘蛛,咱們應該把它當成蟹一樣,擱在嘴裡嚐嚐。”他掃視著兵部諸臣:“一個強壯的男人,會害怕把幾根鐵條送給兒童嗎?你們心裡,真的把這大明當作過天朝嗎?但這不怪你們,不怪大家,是因咱們大明積弱,已經力有不支了。”跟著又回身揖手:“皇上,倘若總是因循守舊,豈非要永遠固步自封?如今咱們當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努力發展農耕、鼓勵工商,以富國強兵為大計,重整山河,再樹朝綱!在此之前需要一個安全穩定的環境,那麼即便讓俺答打得咱們被迫和籤,也當忍辱負重,以待眉揚。何況現在是他來主動稱臣呢?”

群臣都沒了聲息。

隆慶疲憊地合了下眼皮,好像一場大戲在落幕。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來,僂胸也微微挺起了些,道:“愛卿說的是。此事就由你擬旨籌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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