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來了,這是江上的晨光,是秋末的晨光,白茫茫,帶著霧氣,寒寒地把黑暗往大江的極處推去、往遠山的虛處推去,那黑漸漸無處可逃了,就退入了山凹、躲進了樹後、鑽進了人心裡,成了山陰樹影和泛起在背後的一抹寒意。

江汊深處這一片楊林,生得直挺、纖瘦、緊密,遠遠看去,主幹底部的樹皮黑黑的尚有些粗糙,到了中間就驟然細膩,顏色青中透白,倒好像蘿蔔的皮。楊樹知秋甚早,樹冠多處光禿禿地,風動時枝梢擊顫,發出嘎嘎嘩嘩的聲音,像篩動大顆的石粒。

殘破的旗艦在被重新點燃後,已經在江流主幹道順水流去,即使有追兵,暫時也不會找到這裡。陸荒橋緩醒過來,只覺耳邊有秋蟲窣叫,草刺癢面,側抬頭,發現自己趴在小山上人的屍體旁邊,再旁邊是盧泰亨、江晚、風鴻野以及馮泉曉的屍體,丈二紅槍扎在馮泉曉的腳邊。不遠處點著一堆篝火,幹事、水手們倦然圍攏坐地,姬野平仍在林子裡走來走去,撿抱著乾枝,燕舒眉幫他收攏著枯葉。半乾的水汊向林中延伸,幾隻白翅水鳥兒在汊邊叨著泥,偶爾看看這邊的人們,不時走動一下,細腿一伸一縮。

經過重新檢查,常思豪只是腹部舊傷迸裂,出血雖多,問題不大,長孫笑遲、楚原、胡風、何夕四人除了不同程度地受到銃傷和弩傷外,右臂都還有劍傷,那是被郭書榮華橫著割破了一層皮。肌肉動作不受此傷影響,但強運內功,必然導致氣血崩破,這等於暫時性地各廢了他們一條膀臂。燕臨淵之前挨曹向飛那一掌打得甚重,服下胡風的傷藥後閉目調息,臉色仍是不大好看。

陸荒橋伸手瞧瞧,又摸摸自己的臉,感覺浮腫消去,心中大喜,忽見姬野平臉帶兇相大踏步走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縮。

姬野平面無表情,俯身將盧泰亨的屍身抱起,放在他和燕舒眉新搭好的柴床上,跟著回來把江晚、風鴻野、馮泉曉的屍體也抱過去。聚豪閣幾人都站起身來,圍聚到柴床之側。

索南嘉措見狀也起身走近:“請讓小僧和國師為幾位英雄超度罷。”

方枕諾頜首道:“多謝上師。”

“不必!”姬野平一張大手:“我們的人,我們自己超度!用不著你!”

長孫笑遲道:“我等心情欠佳,多有失禮,還請上師勿怪。”索南嘉措擺擺手表示無妨,低頭無聲退開。長孫笑遲伸手在姬野平肩頭按著搖了一下,無聲地嘆了口氣,轉向方枕諾:“小方,借你長衫一用。”

方枕諾點頭將外衣褪下,他這衣服本是淡青色,經長年漿洗,已褪成白。長孫笑遲接過來,咔哧咔哧撕成長條方布,左手往右臂傷口上一拍,鮮血汩汩而下,流到指尖。

他向旁邊走了兩步,略凝了凝神,將布按在樹上,以指為筆,含淚寫道:“秋氣騰空,秋陽下,秋風秋野。誰忍見、英雄痛淚,似水橫街!七尺榮光哪個惜,十里光陰何處獵?眼睜睜、看教海山移,鬢塗血!寒蟲噓,悲鳴切。彤霞潑,腥淵瀉。揚臂卷愁雲,傲拭秋缺!天地以君為芻狗,君以天地為不借。任江紅、鷺起足印飛,君去也!”

寫罷雙手捧定,橫擔在四具屍體之上,退步跪倒。

方枕諾、楚原、胡風、何夕、燕舒眉分跪在他身側。燕臨淵在篝火中抽出一根粗枝來,上前兩步:“瞿老,盧老,各位兄弟,大家一路走好!”說罷將火枝插入柴床。

火未雄,煙先起,猶如一道黑柱滾滾沖天,曾仕權看得眉毛直蹦,驀地跳起身來:“這麼大煙,不是擺明了勾人來抓麼!”

姬野平:“勾來怎樣!我正愁他們不來!”

曾仕權一揮手:“咱們走!”康懷、幹事們和程連安都紛紛起身。姬野平喝道:“你走不了!”橫步相攔。曾仕權嗆啷抽出腰刀,怒道:“小雞崽子,你以為三爺怕你不成!”方枕諾上前一步,大聲道:“曾仕權!把兵刃放下!”曾仕權冷笑道:“我倒把你忘了,拿來!”攤開手掌。方枕諾道:“拿什麼?”曾仕權:“黃玉令!”方枕諾道:“督公親將此物託付於我,豈能給你?”曾仕權懶得再說,進步就要來抓他,忽然斜刺裡一道青光射來,橫擔在他頸下,他意識到那是劍刃的寒意,登時僵住不動。

秦絕響笑道:“冰河插海,鶯怨窮奇,這柄冰河劍在四大名劍中排行在首,光看督公手裡耍得好看,也不知究竟鋒不鋒利。”腕一抬,劍尖給力,曾仕權下頜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

康懷道:“秦絕響,你要幹什麼?”

秦絕響嘿嘿一笑:“不幹什麼。督公既然有話,那咱們就得聽督公的。康掌爺,您說是不是呢?”曾仕權道:“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盤!如今陳志賓當著天下英雄揭了你的老底,你在江湖已經身敗名裂,如今只有官場一條路可走,你以為方枕諾好控制,想利用他做牌位,把手插進東廠,是不是?”秦絕響道:“三爺,你這話未免太難聽了,督公的任命難道是假的嗎?倒是你,這麼對待方大檔頭,多半是想取而代之,打著代理督公的主意罷?”

曾仕權鼻翼跳動,沒了聲音。康懷道:“秦大人,在下唯督公之命是從,對方枕諾是一定擁護的。相信仕權兄也是出於為廠裡著想,才有此舉止行動,大家都是自己人,還是心平靜氣一些為好。”

“借過,借過。”

蕭今拾月用指頭一頂冰河劍,鑽門洞般從底下鑽過來,笑嘻嘻地招呼燕舒眉:“夜姑娘,夜姑娘?”

燕舒眉奇怪地問:“叫我,什……麼?”發音甚是僵硬。她雖被吳道治好舊疾,但多年不說話,加上說的又是漢語,總歸還是彆扭。

蕭今拾月到近前拉住她手,仰起頭,另一只手在自己屁股後面搓摸,臉上一副很努力的表情,搓摸幾下,忽然“噢……”地松了口氣,手兜回來時,掌心裡多了兩顆鳥蛋。

燕舒眉驚訝道:“這……是你……?”

蕭今拾月很真誠地點了點頭:“是我下的。”笑道:“餓了吧?煮來我們一起吃吧。”

燕舒眉搖頭:“會……裂……”蕭今拾月笑道:“那用泥糊上煨,就不會裂了。”說著拉她向河汊邊跑去,水鳥們見人來了,撲啦啦振翅飛起,像一串踏向天空的足跡。

眾人直勾勾地看著,回過神來時,氣氛再度緊起,卻不像剛才那樣嚴峻。秦絕響看出曾仕權不敢再造次,將劍緩緩收撤回來,道:“康掌爺不愧是督公最信賴的人,說的好。督公不在了,咱們大家更該團結一致才對,否則怎麼對得起皇上的重託和百姓的期望呢?是不是?曾掌爺?”

曾仕權心中不忿,但秦絕響是先撤劍再說話,總算給了自己一點面子,輕輕一哼,不再言語。

方枕諾轉過身來,笑道:“二哥,長孫大哥,你們也都放開一點,二哥,這麼怒目擰眉又是何必,將來咱們要和曾掌爺同朝共事,日子還長著呢。”

姬野平眼睛圓起:“共事?誰和他共事!”

方枕諾拉住他手,輕拍著他的大手背:“二哥!小弟如今代執東廠,身邊正需要人,讓二哥在我手下做事,是有些委屈了,不過咱們大家是好兄弟,二哥總不會不幫我這個忙吧?”

姬野平瞧他說話間偷遞眼色,心裡就明白了:他這是要藉此機會把大夥引入朝堂,在仕途方面開闢第二戰場。一念及此,像被燙了一下,立刻掙開手腕退出一步,然而騰起的怒意卻未爆發,而是漸漸壓抑下來。他在方枕諾臉上凝視了一會兒,說道:“小方,有些路,別人能走,我不能走,你這個忙我幫不了。”轉頭道:“大哥,咱們走吧!”

長孫笑遲未動。方枕諾道:“你到哪兒去?”

姬野平不看他,仍問道:“大哥,你不走,難道要留下?”

長孫笑遲搖了搖頭:“我還有事。”姬野平急道:“什麼事!”忽然明白:“……你要去接嫂子?咱們一起去就是!”長孫笑遲道:“……不是接她,她……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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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平眉頭皺起,像是在琢磨這話的意味,忽然道:“大哥,難道你不是聞訊趕來救我們,而是出來找她?”

長孫笑遲直直地站著,頰側淚幹,目光遙遠得像是離了魂。

背後柴床火光盛大,金線搖天,嘎叭叭爆響的聲音,不知是來自裂木,還是人骨。

一瞬間,姬野平好像被萬把鋼刀扎透了,大身子搖了兩搖,向後退開兩步,口裡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時間苦澀、悲涼、失望……種種情緒在他臉上盤結,扭曲得無以名狀,腰間的青鋒百鍊降龍索隨著身體抖動,發出金屬相碰的顫音,緊攥的雙拳、紅紅的眼睛、還有那將半溼血衣下繃鼓的肌肉,令他看上去像是剛被活剝了皮後,包上草紙待賣的兔子。

他嘴唇哆嗦著,不住地點頭,彷彿靈魂也被剝掉了皮,被這秋風一打,不勝寒意。

“我全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他一轉身奔到陸荒橋近前,拔起地上的紅槍,大踏步向林深處衝去。

“二哥!”方枕諾跟步張手喊了一聲,只見姬野平的身影驟然加速,像落入水中的一滴血,留下一道煙塵般的印象,就此消失無跡。

燕臨淵嘆息般道:“算了。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心中愛已無法存身,就讓他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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