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平、方枕諾等聞言急目搜去,只見東廠帆隙之後,另外一支船隊已經悄然接近,此地因是大江轉折之處,東廠大軍注意力又都在上游這邊,所以對身後動靜並未發覺。

“難道是瞿老?”姬野平心頭狂喜。

忽聽曹向飛一聲大吼:“開火!”

銃聲爆響,箭弩齊發,“降船”上血線竄飛,那些赤手空拳的聚豪武士無遮無擋,頓時紛紛斃命!

滿載屍體的血船沒了舵手,失去準頭,方向一偏,在旗艦左翼刮蹭駛過。

曾仕權笑嘻嘻手扒船欄跟著往後瞧,忽然發現了後面的船隊,驚怔間就聽曹向飛喝道:“小心前面!”

猛回頭,就見姬野平在船島上跳來跳去,正揮刀砍纜。隨著碇石沉墜入水,二十幾條大小船隻在江水衝擊之下偏過頭來順流而下,形成了快速移動的橋墩,姬野平提大槍一馬當先飛身而起,在“橋墩”間竄縱跳躍,直取郭書榮華所在的旗艦!

康懷在船島另一側嘶聲喝道:“攔住他們!不可讓他衝撞了督公!”手下幹事、軍卒也都砍纜划槳來追。

順風順水,船賽刀飛!

船快,姬野平更快!

只見一點銀光破風在前,那是丈二紅槍的槍尖。從高空下望,他的身子倒像是彗星的拖尾,被這槍尖拖虛了形象,槍人合一化作一顆帶血的光珠、一塊掠水的冰片,從一片水花閃躍到另一片水花、從一個刀尖抄射到又一個刀尖。

楚原、胡風、何夕緊隨其後,風鴻野、盧泰亨、郎星克、餘鐵成又連砍發幾條船,奮起直追,馮泉曉揮戟刺死李逸臣,墜在最後。

明軍銃手們射完一輪正在上彈,炮手急忙點火,大江譁流若吼,炮聲驟響成串,幾十條水柱呈斜十字交叉,在船橋兩側兀然鼓起,交匯點處兩炮命中,轟得船體四碎,烈焰漲天,江面上好像起了狂風雷暴,將天與地的界限淹沒得一星兒都不見。

船橋瞬間被水流衝去,船島上剩下那十幾名聚豪武士並沒料到姬野平會這麼做,武功又不及他,只好下小船追趕。送方枕諾來的那兩個小卒早嚇得翻身跳江,不知遊藏何處,剩方枕諾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三桅大船上,看著滿江的紅火、連天的黑煙,直愣愣無法動彈。

“空、空、哐、哐——”

順流而下的船隻與東廠旗艦接連撞在一起,發出巨大的聲響,登時甲板搖晃,聚在船頭防禦的幹事們東倒西歪,不少軍卒立足不穩,翻身墮江,慘號凌亂。

忽地一聲暴喝壓倒一切,激天水浪之中,一條雄影背日飛來,手中銀槍閃亮,紅纓照眼!

“保護督公!”

“嗆嗆”連響,曾仕權、方吟鶴雙雙拔刀前迎,然而陽光眩目,令他二人眼中一虛——

姬野平空中將紅槍一擺,“當、當”兩聲將刀磕開,就勢以槍為杆,向甲板上拄去,借力抖脊,腳不沾地騰身再起,直取船樓!

郭書榮華安靜地瞧著,眼瞳像倒映著世界的水珠,涵容萬有,乾淨而明嫩,船體的搖擺傾斜了座椅,卻好像改不了他的端莊,勁風將傘下的流蘇吹偏,卻好像吹不入他的眼底。

姬野平忽然就感覺到耳後一股寒氣從斜刺裡穿過來,激得皮膚上好像要起裂紋兒,趕忙推槍纂往右急撥——

“噹啷”一聲,槍桿撥上了什麼,一股巨力傳來,令他如遭雷擊,身子向下折墜!

曹向飛不等他落地,空中一搖身,手中刀如鋼鷹抖翅,向下追劈!

姬野平大胯左甩,兩膀別腰,幾乎在空中將自己擰成一段麻繩,丈二紅槍隨之彎起大弧“兀”地響起來時,分成人字的兩腿恰好沾地劈衩拉成一字,腰身同時擰到極限,下頜尖斜對著自己的屁股蛋。在那一瞬的靜止裡,就見他腮幫子一蹦,眉心子一擰,屁股唇後面的綢褲驟然緊收,彷彿孩子嘬奶吸瘦了臉蛋,一股勁力就龍捲風似地從襠裡升起,催得他身往回勾,頸往回擰,一字腿瞬間變回人字,打著旋兒地從甲板上反彈而起,十趾離地前一沉氣猛往下扣,吱嚀一聲澀響,全身驟然緊固如鋼,大槍卻似變成了一條活龍,甩著纓子從手裡竄起來——

這一式名為“張飛打棗”,看似是刺,實際力朝八方勁走螺旋,講究用橫似直,沾枝震幹,古傳練法確是打樹,但姬家用槍卻不打樹,而是打牛,據傳姬向榮練此式能達到用槍擊中牛角時牛尾炸跳,牛卻感覺不到疼,這說明力量打透出了尾椎。人沒有尾巴,但脊椎和牛一樣,手中兵刃就是牛角,挨一下勁存到脊椎上,震壞五臟還是小事,傷到脊髓,一下就能打癱。

間不容髮!刀槍交在一處,人們就聽耳輪中一聲嗡響,曹向飛單刀脫手,身子向後倒射而出,“潑啦啦”撞破船樓一角。

曾仕權、方吟鶴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麼些年來,有誰看見大檔頭吃這樣的虧!

“刷刷刷刷——刷——”又有五條身影登上旗艦。分別是楚原、胡風、何夕、風鴻野和馮泉曉。風鴻野聽步音少了,一回頭:“咦,你應該在最後面的,他們仨呢?”馮泉曉也回頭看了一下,又轉回來:“閃炮時掉江裡了!”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曹向飛腳尖沾上甲板時又“嚓嚓嚓”連退三步,後腿捱上了船欄。他對武學涉獵極廣,剛才甫一沾上就覺出勁不對,又值身在空中無法卸力,只好撒手棄刀,這樣一來場面雖然難看,總算不致受傷。此刻瞧姬野平這一槍得手又要往起竄,趕忙射身抄近相攔,曾仕權和方吟鶴見有曹老大,也便不顧姬野平了,發了一聲喊,帶同軍兵幹事們掉頭堵截楚原,一時間船頭上飛靴掠袖,刃光露閃,打得人似花盞,朵朵紛呈。

楚原、胡風、何夕這些人武功雖高,但歷經幾個時辰的殺戮,體力下降得厲害,至於曹向飛對姬野平的勝負,郭書榮華也毫不擔心,他端起茶碗輕呷了一口,將目光從甲板上移向遠方——此時兩翼炮火已停,康懷和雲邊清帶人在中途就將聚豪閣那十幾名武士截殺,此時正快速划著船向這邊靠攏,西偏的太陽照得滿江金亮、天地生紅,迎面推來溫馨的晚風。

他讓幹事收去遮陽大傘,微笑道:“侯爺你看,晚江夕照很美,今夜,或許更有一輪好月呢。”

“是嗎……”常思豪左手按著“十里光陰”的劍柄,大拇指在劍首上輕輕搓動,眼掃東方薄白的月影,聲音寒淡,一如沉船上遠逝的硝煙。

郭書榮華眼掃戰局,道:“天地無私,山河壯美,古人卻視搏天鬥地者為英雄,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皆屬此例。然天地生萬物以養人,則天地為我父母。人卻為一己之便,令山失其高,水失其路,豈非忤逆不肖?”

常思豪道:“照督公的意思,人不該忤逆,倒該相互殘殺,讓這世界清靜為好。”

郭書榮華一笑:“逆天者必為天誅,世界清靜之時,榮華當與侯爺攜手壯遊長江,一洗征塵。”

程連安在梯板邊露出頭來:“回督公,後面是呂掌爺到了。”

郭書榮華微微一笑,向前彈了下手指——程連安躬身點頭,目光轉向下面甲板,略傾著身子道:“姬野平,你聽到了?那不是你的援軍。你以為瞿河文的人頭是假,他們還有逃生的希望,呵呵,你想錯了!實話告訴你罷!瞿河文這老兒,倒不愧為八大人雄之首,他為了儲存叛軍實力,三重用計:讓兒子佯中圈套身陷重圍,又假派一小枝人馬做接應,造成將計就計、意圖決戰的假象。其實自己卻暗帶主力從龍首崖急撤,妄圖逃脫鐵圍,撤往廣西,卻不知督公早在那裡埋伏下了人馬。我們先是用他的假人頭詐了瞿衛東,又將瞿衛東的真人頭送去龍首崖,他們軍心大亂,早被一舉擊破,事到如今,你還盼著他能來救你麼?”

常思豪恍然大悟:怪不得郭書榮華對方枕諾是詐降的事那麼肯定,因為方枕諾看到假人頭,以為是他中了瞿河文的計,既沒有點破,也沒有聲張!

是的。這才是郭書榮華。

他從來就不猜,他做任何事、說任何話都是有理由的,他從來就不會打無把握的仗。

姬野平又急又怒,在插招間隙喝道:“姓郭的!你有膽就下來,和姬爺決個生死!”

郭書榮華悠然一笑,意態從容得像是在與老友聊天,道:“子龍單騎救主,是將膽量用來匡扶漢室,相如澠池進缻,是將膽量用在為國爭光。榮華不才,主持東廠以來,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朝宰大員,只要貪贓作惡,必定嚴懲法辦,你謂我無膽,那麼你的膽量又在哪裡?”

姬野平大罵道:“少放屁!東廠壞事做絕,你還有理了!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這就是你姬爺的膽量!”這話出口,又被曹向飛攻近幾分,大槍使著便有些不順手,他知道曹向飛來空手奪槍反有優勢,當時猛地一個跟斗向後翻去,就勢把槍纂往甲板上一撴,手抓槍桿旋身飛腿蕩回與他拳腳對攻。

曹向飛忽上忽下,湛藍公衣甩起如翅,雙手屈指,撓過之處空氣哧哧有聲,姬野平身沉力勇,兩臂掄開,血衣風鼓,更襯得壯似山熊。楚原生恐他說話分神有失,看兩位師弟對付曾仕權不算吃力,忙抽身過來相助,曹向飛力鬥二人面不改色,一對黃睛射電,越戰越勇。

忽然“撲”地一響,血光迸現,姬野平急攻兩掌往後退開,側臉看時,右肩頭上插著一柄巴掌大的金光小劍。

陸荒橋從“討逆義俠”艦上飛身而起,接連躍過幾艘船頭,道袍一展,雙足落定,大聲道:“督公受負國恩,身系天下,萬民寄仰,東廠體察民意、監督腐敗、匡正去邪、更乃國家之表率、民族之先鋒!反觀你激憤滿懷,思維幼稚,除了盲目指責別人,還有什麼本領?如今死到臨頭,還敢在此大放厥詞!”

“哈哈哈哈——”

一陣暢爽笑聲從左翼響起,同時一條五桅大艦緩緩從郭書榮華的旗艦後側現身並來,略超出一段後拋下碇石,只見側弦邊站立二人,身著官衣,一高一矮,高的約摸四十來歲,眼眶幽深、嘴角下垂,穿的是鐵黑色東廠公服,雙手背在身後。矮的是個少年,長圓臉蛋,細眉毛,柳葉眼,著錦衣衛千戶官服,手裡拿著小旗。

奇怪的是,兩人身形不動,嘴唇未開,這豪氣吞江的笑聲和他們僵冷的面色合在一處,實在不協調到了極點。

此時雲邊清和康懷的船已經貼近旗艦,二人剛剛跳上甲板就瞧見這一幕,不約而同地露出訝異的表情。康懷訝異的是呂涼和秦絕響此時不該出現於此。雲邊清訝異的是:這笑聲實在太過熟悉,但無論如何,那個人也不該在此出現。

楚原、曹向飛、胡風、何夕、曾仕權等幾人停止打鬥,帶著戒意觀瞧,姬野平的眼神裡明顯含著猶疑,似乎覺得自己聽錯了。

此時各艦甲板上人員雜亂,士卒們都不敢妄動,端銃架弩觀察著情況。只見秦絕響背後忽然多了個人——大概剛才是蹲姿,猛一站直,就像在他頭上又跳著長出了一顆腦袋——這人膚色淡慄生光,與常思豪相仿,不過滿頭花辮,明顯是個姑娘,這一探出頭來,兩顆大眼左瞄右撒,好奇靈動。與此同時,呂涼身後也有一人側閃而出,黑麵短鬚,英武精幹,身上穿著花格繁複、好像擷取彩虹拼納而成的氆氌。

姬野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燕叔!”

燕臨淵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眼望陸荒橋,大聲道:“陸老劍客!東廠在郭書榮華帶領下監攝百官、權凌法上、彈壓民怨、攪動江湖,種種暴行罪惡,天下皆知,在您的口中反成了倒坐南衙的開封府,這恐怕不合適吧。”

陸荒橋論辭鋒遠不比小山宗書,登時被這話憋了個半紅臉,支吾著正想找個臺階下,卻見那廂秦絕響小臉上訕訕皺起笑容,抱著小旗向船樓上施起禮來:“屬下參見督公。”

眾人本以為他和呂涼一樣都受制於人,不料他居然尚能行動,曾仕權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臉上登時黑去,喝道:“你們怎麼回事!”其它艦船上的軍兵、幹事也都對後面並過來的船隻有了戒意。

秦絕響垂首道:“屬下與範朝成跟隨呂掌爺督軍攻打太湖,原本一切順利,不過押著俘虜到達東山鎮的時候,出了點小岔子……這姓燕的和他女兒突然現身救人,放跑了一些俘虜,我們急忙制止,不料打鬥中呂掌爺先行失手遭擒,屬下投鼠忌器,未幾合也被他女兒逼住,只好答應條件,帶他們來找督公。”

常思豪聽得清清的,心道:“這怎麼可能……”

郭書榮華笑道:“原來如此。燕大劍,你們來投案自首,東廠歡迎之至。不過劫取官船,可又要添條大罪呢。”

燕臨淵笑道:“督公的樂觀真是令人開闊。”

郭書榮華笑道:“燕兄的笑容也很讓人心折啊。”

燕臨淵道:“剛才燕某歷數東廠惡行,好像督公並無異議?”

郭書榮華笑道:“百劍盟的子弟武功高,通不過試劍的人,就說他們靠裙帶關係。秦大人家業經營得好,一樣有人說他靠的是祖宗。這世上的怪事很多。東廠之權乃皇王賜賦、宗法所規,我等不過一一按律執行,榮華行事問心無愧,縱然世間物議匪然,安能動我?”

面對他泰然的神色,燕臨淵似乎受到震動,深吸了一口氣。東廠權力過度,行事嚴酷,使得高壓之下民怨劇增,但同樣對那些貪官汙吏也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至於江湖武林,本就有著以武犯禁的傳統,在官方看來,打壓分化這些人理所應當,完全是出於維護社稷的穩定。他帶著複雜的表情點了點頭:“人間善惡難言,燕某不作評辯,不過今天情勢所迫,倒想來和督公做一單生意。”

郭書榮華微笑著作出一個“請”的手勢。

燕臨淵往姬野平等人身上掃了一眼,道:“聽說督公對手下一向愛惜,所以我想,用二檔頭來換幾個平民百姓的性命想必是夠的。”

郭書榮華笑道:“大生意總要兩家老闆來對談,燕兄的自重恐怕有些不合時宜。”

燕臨淵的手搭在呂涼肩頭:“貨在誰手,誰自然就是老闆,督公對此難道還有異議?”

郭書榮華笑了:“憑你的武功,真的能捉到他麼?”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