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定靜片刻,女子道:“只要能見他一面,其它又有什麼所謂,倘若真應了這話,那也是……也是我命該如此。”

這一句話悽然之中透著決然,姬野平聽完半晌無語,忽道:“好,你起來。我——”

“二哥,在嗎?”

隨著“吱呀”門軸一響,方枕諾挑簾進屋。

輕暖搖黃的燭光中,一個白裙拖地的女子半跪半起,姬野平深彎著腰,兩隻大手正託在她肘下。

兩人猝不及防,身子一震的同時各自縮手撤肘,移目避離,站直了身形。

那女子素顏絨絨,脖頸細細,臉蛋上尚有亮線生光,方枕諾恍作沒瞧見般,衝姬野平一笑道:“呵呵,瞧你,這麼晚了怎麼還在打擾阿遙姑娘?”走近來一挽他的胳膊:“我正找你有事,走吧,咱們出去談。”不由分說將他拉出屋來,順手抄起斜在旁邊的紅槍,往外便走。

阿遙緊追兩步,扶門向外張看,一句話到嘴邊沒等說出來,就見姬野平回頭道:“你別著急,且等天亮,咱們想個萬全之策再說。”話猶未了,人已被方枕諾拉出了院子。

姬野平一面緊緊跟隨,一面問道:“你怎麼回事?幹什麼這麼急?”方枕諾快步前行間使個眼色——守在院外的武士也隨後跟上——說道:“別問了,快走!”

姬野平不知所謂,隨他急急奔向西港,在山腰上離老遠就見下面黑沉沉一片,沒有半點火光,港灣裡排滿尖頭低幫的多槳快船,船頭、岸上、棧橋各處人頭湧動,手拿藤牌刀槍,身上揹著乾糧袋,其中有五六成已經登船待發,還有不少在山林道上不住向下聚集。大家行得雖快,除了步音,卻無人發出半點聲息。

下至港口,朱情迎了過來。方枕諾問道:“情況怎樣?”朱情道:“快了,一共三千多人,馬上就能到齊。今天損失了些船隻,好在備用的多,大體還夠。”姬野平左瞧右望,皺眉道:“那後島怎麼辦?其它幾面來攻怎麼辦?”

方枕諾問:“咱們的坐船在哪兒?”朱情:“這邊。”在前引路,方枕諾隨後,姬野平見沒人理自己,只得也跟上棧橋。來到橋頭,撲啦啦一片旗角作響聲中,只見靠前的一條船上,楚原、胡風、何夕、江晚都在裡面等著,龍虎風聚豪三帝各乘一船,在另外兩條水道的頭排,盧泰亨、郎星克、餘鐵成三人則散佈在稍遠處指揮弟兄們登舟。

方枕諾往島上回掃了一眼——山道上已可看見隊尾,絕大多數的人都已下到岸邊——他從懷裡掏出兩根信彈,一隻遞給朱情,一隻塞到姬野平手上,道:“你們出去後直奔西行,中途若遇官軍巡哨船隻,人數也不會多,應能順利突破。到了調絃水道,必有駐軍,屆時要搶在他們發現之前拉響信彈,然後全力衝擊,一鼓作氣突破出去。”跟著又拿出那封紙簡遞給姬野平:“這個等天亮時到了江上再開啟,快走!”

姬野平捏著這兩樣東西瞧他,莫名其妙:“小方,你發什麼瘋?我們都走了,島上怎麼辦?老雲回來怎麼辦?”

方枕諾道:“別說了,我自有安排!時間緊迫,多耽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快走!”

“我不走!”姬野平把脖子一梗:“他遊出去幾十裡探聽訊息,到家發現人都沒了算怎麼回事?”

此時眾武士已基本登舟完畢,幾千對眼睛無聲無息向這邊瞧著。方枕諾萬沒想到,一直言聽計從的姬野平居然在這節骨眼兒上跟自己犯起了倔。他快速掃了眼月亮的位置,回眸時,眼裡忽然流瀉出一股譏諷的味道:“閣主,你這般磨蹭,真的是在擔心老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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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平一愣之下登時會意:“你——”

方枕諾對他軒眉立目的樣子毫不在意,淡靜地道:“閣主,希望你能以大局為重,不要讓眾兄弟們又寒了心。”

姬野平嘴角繃緊,皮膚下的咬肌突突亂跳,驀地一扭頭,把書簡、信彈往懷裡憤然一塞,劈手奪過紅槍,一躍上船。

方枕諾使個眼色,朱情也隨之躍上,呼哨起處,水手們使槳一撐,船頭偏去,緩緩離岸。

姬野平忽然像是意識到什麼,回盯棧橋——方枕諾衣角如旗,隨風抖獵,瘦細的身影在夜色中半明半暗——他大聲喊道:“你怎麼不上來!”見無回應,又喊道:“小方!小方!”

方枕諾也不瞧他,向後隊頻頻揮手,一條條快船從棧橋下迅速滑出,擁著姬野平的坐船,駛入洞庭。

到了湖面上船隊加速,離港愈來愈遠,姬野平悶火坐低,轉圈詢問,楚原、胡風幾人面面相覷,都搖頭說不知軍師為何如此安排。朱情道:“戚繼光在北地練的兵未必能習水戰,秦家人更是如此。依我看軍師的意思是:他們來與不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成功突圍出去咱們才有翻手的機會。而坐守孤島,絕非久計。”

姬野平道:“要突圍也不該去打調絃啊!”

朱情道:“照常理說,是該走城陵磯,但那裡是洞庭出口,只怕郭書榮華會親統大軍封鎖,難以突破。調絃口雖然逆水,防範上可能會放鬆一些。”姬野平道:“虧你還總說姓郭的聰明,聰明人能想不到這一點?只怕他倒會在調絃設下重兵埋伏,依我看,咱們要打,也應立刻改道東北奔城陵磯。咱們的船快,只要不戀戰,借水勢衝出去到了江面上,任他千軍萬馬也追不上了!”他見幾人沉吟起來,表情中都有些“這倒也是”的意味,當時就要起身下令,江晚急忙攔道:“不可!改道城陵磯必然經過岳陽水面,官軍都在那邊,縱能殺透重圍,損失也必慘重,即便捱到城陵磯口,後有追兵,前有堵截,豈有勝算?方軍師年紀雖輕,可是智謀遠在你我之上,他這麼做必有理由,咱們還是不要輕易更張才好!”

聽了這話,姬野平也有些恍惚,自入聚豪以來,方枕諾的謀劃設想確實周道細緻,革去許多弊端,因此自己才對他十分信任,而今這情況,三千多兄弟的命都在自己手裡,決策不慎很可能導致全體的滅亡,這可不得不慮。

何夕道:“你們不管怎麼選都是走水道,其實陸路又有何不可?在岳陽沿岸向**破,只要避開城關主力,衝出去不成問題。南下若有三湘水軍封阻,那就繞遠往西拐個彎,等到古田聯絡上韋銀豹,全起義軍兜底北上,不但能打俞大猷一個措手不及,更可復奪君山。”

朱情對地理極熟,略一盤算,便點頭表示此法可行。楚原、胡風沒有指揮作戰經驗,雖聽三師弟分析得不錯,目光裡還是猶疑多過確定。姬野平瞧大夥表情不一,躁然道:“這小方一路急三火四,話也不說清楚點!”忽然打個愣神,往懷裡摸去,掏出那封書簡來相了一相,就去撕那封皮。江晚攔道:“軍師吩咐到了江面上再開啟,怎可現在便看?”

姬野平一甩胳膊:“得了吧!又不是什麼錦囊妙計!”身子背過擋住風,一把撕開,打火摺觀看,卻忽然“咦?”了一聲。

朱情幾人見他面色如此古怪,也顧不得許多,都聚頭來看,只見上面頭一句寫的是:“官軍真正主力不在洞庭……”登時也都一怔。

繼續看時,上面寫道:“……此刻他們必將重兵聚於江西,由郭書榮華帶隊攻打廬山。兄當以大船開路,溯監利北上東折,到洪湖邊自有兄弟接應。君山方面倘若醒悟過來,料兄抄近行遠,追之不及,未必便追,只是前路恐有阻軍設卡,或郭聞訊分兵,兄宜遠探輕推,切不可急驅冒進、致陷重圍。另,五方會談訊息散佈於江湖,亦必傳至古田,萬勿徒勞枉返前去借兵。抵廬之後若大勢已去,太湖方面亦恐難保全,兄萬不可仗血勇以死相拼,宜當迅速化整為零,或下廣東出渡海南,或繞路雲貴回潛四川,避其鋒芒以圖後計。郭書榮華設謀精密深沉,乃弟生平僅見,兄長當以聚豪上下兄弟為重,臨事多與江、朱二君磋商,萬勿浮躁輕忽。此信閱後付丙,不可留存,切切。”

大家看完書信,相覷無語。

朱情凝神道:“照軍師的思路來看,東廠方面是抓住了咱們齊匯君山給遊老治喪的機會,一方面調動軍馬向廬山鄱陽湖區集結,一方面派出曾仕權逆江而上,封堵咱們的後路,並通知俞大猷兵出湘水,形成合圍。廬山方面兄弟雖多,卻只留瞿老一人坐鎮,以他的才智應對郭書榮華,只恐難以久撐。咱們大部分人馬都在那邊,如果被官軍吃掉,就會徹底淪為一個普通江湖幫派。僅憑少數武功高強的精銳,無法掀起波瀾,起義造反,更是無從談起。”

姬野平兩眼略直:“不錯。這樣的話,那官軍在明顯佔優的情況下沒二次攻島也就說得通了。”借火摺一燎,將信燒化。

眾人會意:看來曾仕權和俞大猷其實並非相互排擠爭功,而是怕打起來之後一亂,聚豪閣幾位骨幹反倒憑高強的武功成了漏網之魚,跑回廬山助力。如果只是圍著,那大家不知外面情況,又顧念著身邊的弟兄,一旦選擇死守孤島,哪怕只是拖延幾天,也成全了郭書榮華。

聽著這些討論,江晚的臉色更為深沉:“何止如此,東廠方面散播五方會談的謠言,不但讓咱們內部人心產生動盪,更能讓韋銀豹生疑。這樣從短期來看是免去了俞大猷的後顧之憂,從長期來說,更是穩住古田義軍的妙計,使咱們被吃掉之後,讓他們再嘗唇亡齒寒的惡果。郭書榮華此計若成,不但可除去你我以及古田義軍這心腹大患,更可威懾韃靼、瓦剌、土蠻、西藏各部,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可說是一石四鳥。”

姬野平罵道:“此計若成,往後這兔崽子倒真要安享榮華,大明朝也要‘長治久安’了!”

朱情道:“仔細想來,郭書榮華此計並不出奇,可是他絕就絕在,即便讓咱們看明了他的計策,卻依然逃不出這個困局。韋銀豹引領苗、獞等族對抗官府多年,對漢人極不信任,聽到五方會談謠言之後,一定以為咱們之前所宣所述都是假話,目的也不過是想利用他們達成野心而已。雖然咱們對他的幫助不小,但他心裡只要有了風吹草動,哪怕你親自去解釋,也難讓他改變態度。”

江晚道:“遠的且不說,眼下的問題是:郭書榮華既設此計,在時間安排上亦必精準,也就是說,攻打廬山的時間必在封鎖洞庭之前。”

幾人目光在黑暗中穿插交對,彷彿都看到千里之外,瞿河文率領眾兄弟和東廠大軍血戰的畫面,禁不住心頭抽緊。

姬野平這才明白為什麼方枕諾那麼急促地催自己、明白為什麼他甚至提都沒提陸路突擊和南下廣西的方案。

還來得及嗎?

瞿老乃聚豪閣八大人雄之首,作戰經驗豐富。閣中的功勞薄上,他立下的功勳甚至遠比明誠君沈綠為多。

也許此刻還不該悲觀,也許弟兄們正在苦苦死戰,正等待著我們的支援。

若能衝得出去,倍道兼程,在郭書榮華背後猝然一擊,說不定還有翻盤的希望!

他驀地一扭頭提起氣來——忽然意識到湖面無遮無擋,聲音可以隨風傳得很遠,若被隱匿哨探的官府船隻聽見,非同小可——急將吐出的聲音逼低:“快!快!”

鄰船之間互遞訊息,整體驟然加速,自百丈高空看來,便似一片陰雲密影在黑水中流移。

行出一程,何夕忽然意識到什麼,“誒?”了一聲,道:“軍師信中讓咱們以‘大船’開路,可是咱們駕出來的都是快船、小船,哪有大船?還有,咱們都出來了,他自己在山上能幹什麼?即便雲邊清探得訊息回去,憑他們兩個又如何應付那麼多的官軍?”

姬野平心裡“格蹬”一下,急轉頭回望——夜色中早已瞧不見君山——喃喃道:“難不成……”

朱情臉色忽冷,似乎想到些什麼,便在此時,船頭有水手回身低道:“閣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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