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臨淵蹙眉合目,深深吸了口氣,一擺韁繩,撥馬便走。

這一來不單是知曉根由的人覺得他心狠,就連圍觀不相干的人們也都詫異指點,覺得有些不近人情。

唐太姥姥疏眉軒立,柺杖在地上一戳,喝道:“站下!”

唐門僕役立刻向馬前圍去,將燕臨淵兜頭攔住。唐太姥姥喝道:“你閨女是啞巴,你也是啞巴?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嗎?”

燕臨淵頭也不回地道:“我們當年無話,而今更有何說?”一抖韁,向唐門攔路的僕役喝道:“閃了!”

唐太姥姥揚拐怒指:“給我拿下!”

這話一出,唐根如得大令,猛竄身雙臂齊搖,登時釘、鏢、珠、箭出手如潑,齊往燕臨淵身上招呼。他身子肥肥胖胖,看上去比較可愛討喜,誰也想不到動起手來,竟這般狠辣迅捷。

燕臨淵聽風聲掛響知道是暗器打到,然身在馬上,又是背對後方,迴護極是不便,當時雙腳點鐙騰身躍起——

眼見第一波暗器即將走空,唐根嘴角勾笑,瞧準燕臨淵在空中的方向一低頭,手在胯側拉動佩玉紅繩,背上“哧哧”連響,三枝弩箭從衣領內勁射而出,他腳下緊跟著衝出去,飛身躍起在空。

三枝弩箭分上中下三路而來,所取的是頸、胸、丹田,燕臨淵在空中擰身劈腿,讓過一枝,兩臂交揮,又拍去兩枝,空中力竭,身形下落。此時唐根的小肥身子已經追弩而至,他雙臂抱膝,縮頭藏頸,彷彿一個當空拋來的球般,眼見與對方相距已不逾丈,身子忽地炸開般一展——

燕臨淵瞧見他四肢開張,在空中變成個“大”字,就知不好。這種姿勢門戶大開,是任人宰割的架式,對方毫無理由地擺出來,必是伏有極厲害的殺招。沒等擺好防護姿勢,就聽“卡叭”一響,眼前精芒亂竄,黑蛇齊飛,彷彿烏賊凌空探爪,向自己卷裹而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常思豪在酒樓視窗,對空中二人的動作瞧得清清楚楚:唐根團成球狀飛來之際,兩手往左右袖裡一伸,不知掏些什麼,忽然四肢開張,兩手攥拳,手心裡各有一小段絨繩頭,這細繩顯然是連往衣內,在張臂之際同時抻動,衣領兩下一分,露出黑森森的胸口來。常思豪乍看之下還以為是胸毛,心想:“這麼大一個小孩怎麼會長胸毛?”詫異之際見那“胸毛”忽地散蛇般綻開,這才明白,原來那些都是用油浸過的毒索。

那毒索前部纏滿細細芒刺,尖端有蛇牙倒鉤,掛在身上便無法掙脫。遠遠看去,便像是從唐根身體里長出的無數條毒蛇。燕臨淵在空中用臂格擋,衣上越掛越多,越勾越緊,落地時,身上已被纏掛得如同線軸一般。他足尖點地便即蹲身,正要去摸靴筒,唐根冷笑道:“想死噻?”嘴一張,滿口裡黑油油地針芒閃爍,對準了他的臉。

兩人相距極近,燕臨淵情知無處逃躲,一聲長嘆,緩緩站直了身子。

唐根得意地道:“嘆啥子氣喲?覺得後生可畏噻?麵皮無亮光噻?”跟著哈哈一笑:“唐門的箱底深得很,你沒見過的還多著哩。不過,你也不必太自卑老,這‘萬抱龍潭’本是為另一個厲害人物準備的,向未在武林露過相,這番用到你身上,也是你的造……嗚——”話沒說完,忽然被人勾頜抱住了腦袋,急翻眼瞧時,身後正是那鬍子拉茬兒、滿臉油光的花衫男子。他想要呼喊,可是下頜被卡著喊不出聲,嘴裡的毒針也射不出來。手腳剛一掙扎,聽那花衫男子笑學川音,手上加勁道:“咦,發條上得太足了噻!要不要往回擰兩扣噻?”顯然把他腦袋當成了發條扳手,登時嚇得不敢動彈。

燕臨淵沒想到這人竟會幫自己,趕忙蹲身在靴筒中摸出匕首去割那毒索。唐墨顯和唐墨恩見勢不好,從左右兩翼包抄而至,張手喊道:“別傷我侄噻!”忽然風聲閃動,就聽耳邊有拳掌相擊的聲響,回頭看時,燕舒眉已被奶奶抓下馬去扔在了地上。滿街譁然,人們都驚詫不己,想不到這老太太身手竟然如此之快。

唐太姥姥罵道:“兩個廢物!光喊有什麼用!閃開!”將手中鹿筋龍頭拐的末梢往燕舒眉太陽穴上一指:“燕臨淵!你這閨女還要不要?”

毒索堅韌,燕臨淵一時割之不斷,忽見女兒被捉,心頭大亂,便將藏袍整個褪下甩在地上,急急衝前兩步,張手喝道:“前輩留情!”秦夢歡也早唬得容顏更變,神情比他還要緊張。

唐太姥姥道:“你自己無情,還叫別人留什麼情!少說廢話,咱們走馬換將!”

燕臨淵道:“好!”忽然反應過來些什麼,回身向那花衫男子一拱手道:“這位兄弟,不知這樣……”忽然“哧”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射在腳下,定睛看時,竟是一枝袖箭。

原來花衫男子捉住唐根後,一隻手勾他頸子,一隻手攏他胳膊,感覺到他腋下似有硬物,輕輕一胳肢,機括輕響,登時便有一枝袖箭射了出來。他大感有趣,蹲下身子,擺弄來擺弄去,把唐根當個大木娃娃,玩得起勁,聽到燕臨淵和自己商量,抬起頭來一笑道:“啊呀?這麼快便要還給人家了嗎?這壯伢兒很好玩兒的,我倒有點捨不得呢。”

燕臨淵聽到這話,料想他是不願放人了,稍一思忖,揚起臉向酒樓視窗處望來。

常思豪明白他定以為這人要等自己的命令,既然誤會到這裡,不出頭也是不成了,當下一扒窗欞出來站在簷上,向街頭眾人團團拱手道:“燕大劍、唐太姥姥、這位兄臺,冤仇易解不宜結,咱們大家本也沒什麼深仇大恨,何必搞得如此緊張呢?不如放鬆一下心情,彼此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姥姥,咱們這麼多人圍著人家,未免不大合適,不如作一表率,先把燕姑娘放開如何?”

燕臨淵心知以現在的形勢,既使走馬換將之後,對方也未必就此甘休。少林、百劍盟、唐門三家聯手,自己決然討不得好去。此刻聽他這話對己方非常有利,一時倒有些意外。

唐太姥姥見簷上撐天拄地站著一條黑壯漢子,滿臉笑容,不親裝親,不近假近,居然喚自己太姥姥,自己哪認得他?怒道:“你這黑鬼又是哪兒來的?膽敢在老身面前大放厥詞!”

小林宗擎也擠出了窗外,合十道:“前輩,常少劍的建議殊為允當,還請前輩稍安勿燥,不可妄動無明。”

唐太姥姥登時火大,此刻寶貝重孫子被人捉在手裡,這酒樓上卻左一個右一個地出人插言說話,簡直不勝其煩。張嘴正要大罵禿驢,唐墨顯、唐墨恩趕忙都飛身退回,給她加以介紹。這二人拙嘴笨腮,說話冗煩,加上此時緊張,嘴裡更不利索,唐太姥姥只捉重點略聽了個大概,心裡已然有數,將他倆撥在旁邊,更不理簷上二人,腳尖在燕舒眉腰上一勾,將她挑起扣住脈門,向前道:“那後生!今日是唐門要找燕臨淵的晦氣,你既不是兩邊的人,就別參與這裡邊的事,把孩子給我放還過來,其它的老身便不計較,如何?”她說話原本極其強硬,如今語氣中居然有的商量,實屬難得之極了。

花衫男子渾沒聽她說話,蹲在街上捉著唐根的小胖手搖擺玩弄,如同扮木偶戲般,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然後逼細聲音裝小孩狀代答:“我叫唐西施!”又笑嘻嘻換了本聲道:“傻蛋,唐朝哪有西施?你這麼胖,應該叫唐玉環。”唐根一聽差點氣瘋,白胖胖的臉蛋憋得又紅又紫,一時卻又無可奈何。只聽他又裝自己的童聲道:“你懂什麼?楊玉環跟著公爹鬼混,又被他出賣而死,哪比得上西施傾人之國,又能歸隱善終?”跟著換回本聲,作恍然狀笑道:“啊喲,原來如此,歸隱了就能得個善終,怪不得大家都來玩歸隱呢。”

唐太姥姥心下本來焦作,聽這瘋子話裡似乎有話,驚疑間不由自主地指力加緊,燕舒眉只覺腕如鉗夾,臉上疼得起皺。兩下正在僵持之際,就聽有人喝道:“小兔崽子!這回還想跑麼!”

常思豪聽話音熟悉,循聲瞧去,只見西街口佔角的藥鋪頂上現出一個人來,頭戴竹片平沿大斗笠,身上穿暗白色縵衣,斜背寶劍,袖尖、衣襟下襬、褲腿、鞋面等處泥斑點點,呈漸變狀半幹半溼,顯然是昨夜在西廂房頂現身追人那女子。心想:“咦?怎麼她是個尼姑?”

縵衣又稱“禮懺衣”,乃是出家人作佛事、懺悔之時才能穿用,這尼姑穿著它站在房頂上,不當不正,在場眾人瞧著都覺奇怪。花衫男子卻跟她極熟,笑道:“喵——!又被你追上啦?真沒辦法。”

那尼姑放聲大笑:“你以為我怕水便追不上了?你筏子再快,也沒有我的腿快!”

花衫男子笑道:“佩服、佩服。若不是昨夜漲水加大了流速,還不得讓你超到前頭去?”

那尼姑將頭上斗笠甩飛,抽劍喝道:“少說廢話!今日看你還往哪兒跑!”一擺劍式就要攻下,忽然斜刺裡飛來一聲“小雪?”她登時一愣,放眼往街上亂瞧——只見喊話的是個老太太,一手拄鹿筋龍頭拐,一手裡扣著個滿頭花辮的藏族姑娘,正抬臉向上望著,眉疏眼亮,矍爍精神——她當時怔了一怔,似是想起什麼又覺恍惚,試探著喊道:“美尼?你是美尼?”

美尼是唐太姥姥的閨名,只因嫁在唐門,人們再喚起來都是唐夫人、唐老夫人、唐太夫人,加之她隱逸江湖多年,就連唐門這些僕役丫環們,也都沒聽過她這個天山派“研雲仙子”的大名。大夥兒眼瞧房坡上這尼姑雖然上了些年紀,眉目倒也清麗端正,要自稱“美尼”,倒也沒人和她反駁,可是她怎麼衝著咱家太夫人叫起來了?一時大惑不解。

唐太姥姥激動地道:“可不是我麼!小雪!真的是你!”

那尼姑“啊喲!”一聲,手中劍“欠涼涼”在房坡上滑落,與瓦片相磨,發出噝噝刺耳的聲響。她白衣飛展一躍而下,落至唐太姥姥近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知是哭是笑地道:“美尼,你可挺好麼?你……你可老了!”眼淚落了下來。唐太姥姥也扔了柺杖,托住了她的胳膊,肩頭聳顫不止。

花衫男子見這情景,笑問道:“啊呀?你們兩位很熟嗎?”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