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人說話,向來空空洞洞、霧罩雲山,不讓人摸見方向才好調頭。突然來這麼幾句,令人大不適應。戚繼光等人手裡捏了把汗的同時,反而覺得擱下了包袱,目光也都硬了起來。

郭書榮華略微一笑,道:“國事日漸衰微,九邊日益疲憊,榮華對此也思之久矣,不過茲事體大,一切還須考量周詳才好。不知幾位有什麼好的辦法,不妨說來聽聽。”

常思豪心想這話仍是無稜無角,無非在引逗己方交底罷了,笑道:“倒徐就是辦法,目的就是方向,細節還須督公幫著考量啊!”

桌上安靜,程連安眼睛左瞄右轉,陪上笑容試探道:“侯爺恕罪,要倒徐,需要真憑實據,更需要言官配合,如今眾言官大多是他的門生弟子,這號子如何喊得起來?況且現在朝堂政事大半交在徐閣老手上,他若一去,還有誰能撐得住門面?內閣一亂,百官的心怕也會散了。這樣一來,皇上這邊,如何交待?”

這一番話說得戚繼光垂下了頭去,劉金吾神色也有些黯淡,他心裡最清楚,官場上有兩個字的講究,一個是頂,一個是踩。這些人如同房屋的立柱一樣,總有一個承力最重。不論是把人頂到上面以虛職架空,還是踩下去降職處理,總要留個辦實事撐大局的。內閣中李春芳在文學造詣上頗高,政務上拿不起來。陳以勤是個酸炮,仗著資格老,看誰都不順眼,本身卻沒什麼建樹。張居正年紀最輕,四十多歲的閣老,連六部堂官都不太壓得住,靠他支撐大局,那是更沒希望。皇上是個有大聰明的“懶人”,若是內閣辦事不力,處處要他過問,肯定大發雷霆。

常思豪目光在程連安的小臉上落定不動,心想你話裡表的是郭書榮華的態,可是一旦有事,他卻可以像壁虎尾巴一樣把你一甩,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他明知你我的關係不尋常,卻故意把你留在身邊,推在前面,難道你就不明白他的肚腸?目光斜去,見郭書榮華始終笑吟吟的,又尋思:“不對,這孩子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懂了還必須要做,因為他早已無處可去,現在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家園,人家在上面笑著,他就得在底下撐著,我給上面多少壓力,最終還是要壓在他的頭上。”

他腦中急速轉動著,努力平復著心緒,漸漸放開了捏緊的拳頭,四顧朗聲笑道:“哈哈哈,你們若是擔心這個,那就大可不必了。徐閣老的後任,皇上已有人選,只是憂心徐黨作亂,先行謀害,故而未加公開。近來由於徐閣老對西藏叛逆才丹多傑的態度問題,皇上對他很是不滿,內閣變動之事,也便提到了議事日程。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不損牆皮地拔下這顆釘,其它的事情,就不用多想了!”

這一下連劉金吾也大感意外,說道:“侯爺,這是皇上對你說的?他怎麼會和你說這個?”

常思豪一笑:“他這皇上,也難當得很吶!身邊左右,知道哪個是徐階的耳目?也就是我這個天外飛仙,沒根沒底,倒能讓他放得開些。其實丹巴桑頓和徐家的事情,皇上心裡都清楚。督公冰雪聰明,想必也在小年宴會時,從他的言語態度中有所領悟了。現在是箭在弦上倏忽即發,在下多費一句口舌,無非是在靶心落地之前,套督公個人情而已呀,哈哈哈哈。”

郭書榮華瞧著幾人,笑吟吟地道:“這份情,看來榮華是一定要領的了。”

戚繼光等人眼光立刻亮了起來。

常思豪笑道:“好,這麼說,以後督公和我們大夥兒也就不分彼此,真成了一家人了。”

郭書榮華道:“榮華尚有一事不明。”

常思豪道:“督公請講。”

郭書榮華盯了他眼睛:“侯爺若是真心倒徐,卻又為何相助沈綠呢?”

常思豪明白,三君四帝大鬧東廠的事百官皆知,用此事來對付徐階是最好不過。然而聚豪閣人走的路只是和自己不同而已,為國家百姓這顆心還是一樣的,將來能勸過來還要盡力相勸,以此事來倒徐,必定要接著馬上平叛,屆時南方暴亂,引發外族趁虛而入,天下分崩,大明就完了。可是朱情江晚之心,對這些人卻不便說。當下無所謂地一笑道:“當著絕響在此,有些話讓他聽了,恐怕不大高興。但督公既然看了出來,一切也只好坦白。我與沈綠兩次對劍,殺得暢意痛快,仇恨之外,也頗有些惺惺相惜。見他要橫死當場,未免於心不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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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書榮華睫掩星眸,喃喃道:“美人無爭竟,唯妒佳麗,豪傑向自許,卻愛英雄。世間知己難尋,更難得的卻是對手,侯爺這般心情,榮華倒也能解得一二呢。”

劉金吾欠身笑忒嘻嘻地為大家滿上了酒,舉起杯來:“督公說得好。世間知己難尋,今天咱們走到了一起,卻是彼此相知、志同道合。侯爺,督公,小秦爺,兩位將軍,咱們就滿飲此杯,以為祝賀!”戚繼光等幾人也都舉起杯來,飲過一回。

六人把酒言歡,盡興而散,從東廠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常思豪與戚繼光、俞大猷作了別,將轎伕揮退,身上帶著拳意,溜溜嗒嗒閒逛長街晚景。想著洗澡時程連安透出的資訊,心裡琢磨起來:“他說鬼霧另有頭目,似乎沒有寫完,不過那‘暗督’二字後面,多半跟的是個‘公’字,難道東廠竟有兩個督公,一明一暗?”

此時趁著身邊無人,劉金吾問道:“二哥,皇上所定的新首輔是誰?可否給小弟透露一二?”常思豪一笑:“你何不自己去問皇上?”劉金吾面露難色:“您這是又拿我開心了。”隔了一隔,又問:“陳閣老自來與徐閣老不睦,這我知道。不過張閣老論起來可是徐閣老的門生,又是怎麼到了咱這邊的呢?您什麼時候拜訪過他?我怎不知道?”常思豪笑而不答,信步向前。

悶悶地跟著他走了一段,劉金吾忽然掩唇驚道:“您該不會是……”

秦絕響從打過小年到現在,幾乎一直在常思豪身邊,對他的動向自然心中有數,笑道:“虛虛實實,大哥這是用上兵法了呀。”

常思豪道:“別的都次要,最重是軍心。”

劉金吾急道:“可是,張閣老和新首輔人選可都是關鍵中的關鍵,在這上掛虛頭,怎能打得贏?”常思豪一側頭:“誰說這兩樣是虛?”劉金吾登時愣住了:“那……”常思豪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劉金吾呆了一呆,喜道:“您有辦法把張閣老拉過來?”常思豪哈哈一笑,道:“過年宮裡事情也不少,你先回去吧,絕響,咱們走!”劉金吾趕緊追上來,笑眯眯壓低了聲音:“您兩位上哪兒去?張閣老的府,我倒是很熟呢。”常思豪一笑:“上他那兒幹嘛?我哪兒也不去,回家過年!”劉金吾彷彿被一大團棉花打蒙了般,站在原地,望著二人一高一矮遠去的背影,口中喃喃唸誦:“高深莫測,高深莫測……”

回到侯府,屏退下人,秦絕響一對柳葉眼幾里骨碌地轉動著,笑問道:“大哥,你覺得郭書榮華信了嗎?”常思豪道:“他只是虛與委蛇,豈會真信?”秦絕響道:“那大哥的想法是?”常思豪淡淡道:“這世界是活的,每一刻都在運動改變,真的會變成假的,假的也會變成真的。”說罷不再理他,自回內宅。

秦絕響本以為他揹著劉金吾,總能對自己說實話,卻不料也一樣被這棉花包擋了回來。自從血洗百劍盟後,他在人前雖然還裝裝樣子,可是獨處時明顯對自己又冷淡了許多。現如今也許是為了大局,也許是為了舊情,也許是為了姐姐,他沒翻臉,可是心裡想的什麼,已經徹底猜不透了。當時心裡一陣煩躁,擰身便走。

到了自己那屋,暖兒正對燈守著,見他回來,便把底下所報江湖的動向說與他聽。得知陳志賓已帶著賈舊城、許見三、白拾英和蔡生新四人會同東廠將匯劍山莊的人安撫已定,心頭不由沉頓了一下,暗忖:“他們去就對了,幹什麼還會同東廠的人?”隨即明白:匯劍山莊還有很多硬手很難彈壓,之前曾仕權已然插進來半腿,陳志賓這麼做既借勢立了威,又給了東廠面子,也算兩全其美。想到事情這麼順暢,當時大感痛快,往椅上一歪,攏過暖兒親了個嘴兒,暖兒坐他膝上略推道:“你可也別高興,家裡那邊來信兒了,說是咱在這邊消耗太大,各方面有些供應不上,像是在京擴開店鋪、往來應酬什麼的,還是省著點好。”

秦絕響皺眉道:“家裡有的是錢,這麼小門小勢的幹什麼?定是元老會那幫人又作怪。”暖兒道:“也不是那麼說,家那邊開那麼多店,什麼型別都有,鋪戶、門面、人工都是大開銷,況且像賭場、院子之類又要打點官府,也是一筆出入。臨出來時你又扔下個造船的活兒……”秦絕響聽得心煩,揮手道:“得得得!”略凝神間,忽地身子離開了椅背,道:“不對!這不是你的話,你快說,這是誰教你的?”暖兒道:“這還用人教麼?人怎麼說,我怎麼學唄。”秦絕響問:“你學誰的?”暖兒道:“還能有誰?”秦絕響怒道:“陳大鬍子!他又耍這套!”暖兒道:“你又亂埋怨他,我都好幾天沒見著老陳叔了。是馬大哥說的。”秦絕響微微一怔,喃喃道:“他?他怎麼也學起大鬍子來了!”鼻孔裡哼了一聲。暖兒見他不悅,便挎他胳膊笑道:“你放心,我爹說這事也沒什麼,反正如今百劍盟和秦家一體,凡有應用,先從京中抽現頂上也是一樣的。”

秦絕響臉露笑容,懶懶地又靠回椅背,道:“嗯,很好,很好,就知道我這老泰山能幹得緊。”伸手又往她懷裡摸,卻見暖兒聽了這話不羞不躲,反倒懨懨地低下頭去,當時興味索然,問她怎麼了,又沒回應,便“哈”地一笑,道:“知道啦,又想做衣裳啦?看上什麼料兒就買去,別聽風就是雨,你才多大個身子?能用得了幾尺幾分?弄那一副小冤模樣,好像我堂堂秦家,轉眼間連塊好料子都置不起了。”

暖兒仍不言語,連挎他那只手臂也抽了回去。秦絕響納悶,又問了幾句,無非是猜她看上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之類,見總猜不中,沒了耐心煩,往她腰裡一掐,道:“小烏龜,有屁快放!”

他這一掐並沒用大勁,擱在往日,暖兒必是怕癢逃開,這次卻沒半分笑模樣,只是微微扭了扭身子。秦絕響從未見她如此,倒有些發毛,輕攏了她肩頭,扳過來臉對臉地問道:“暖兒,你倒底怎麼了?誰欺負你?跟我說!看我不弄死他!”暖兒抿了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揚起臉來問:“馨姐是誰?”

四個字像冰椎一樣,刺得秦絕響臉上要起裂紋:“你問這幹什麼?”暖兒搖他手臂道:“我聽說,你往恆山發了信,請馨律師太到京,是不是她?”秦絕響甩手站起:“男人的事,女人少問!”暖兒腳沾地退了半步,被吼了個哆嗦,委屈地低下頭去,小嘴扁扁的,淚珠像松針上的清露,亮亮地含在下睫毛裡。秦絕響看得皺眉,心裡又煩躁,擺手道:“她是個尼姑,你吃什麼醋?”暖兒抽泣著抗聲道:“不!你喜歡她,你沒事就唸叨她,睡覺說夢話也喊她,我全都知道,全都知道!”

秦絕響陡然而驚,一把揪了她衣領:“夢話?你敢偷聽我夢話?”

平日暖兒已被他喝罵慣了,此刻卻也嚇得不輕,一對大眼睛在淚水裡汪洋著,驚恐著,顫聲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冬天涼,你又喜歡蹬被子……”

秦絕響目光狠戾逼人,審視著她:“所以你替我掖被子,就聽到了?”

暖兒點了點頭,目光緩緩落了下去,細聲慢語地道:“你睡著的時候,合著眼睛……”秦絕響見她彷彿回想著特別美好的事情,臉上竟微微露出些許笑意,把恐懼害怕都沖淡了,便罵了聲:“廢話!睜著眼睛,那叫睡覺麼?”語氣雖重,表情卻放平和了許多。暖兒被他呵得一縮,也瞧出他氣消了下去,低頭忸怩道:“是呢。你睡著時,合著眼睛,一呼一吸,鼻子便輕輕扇動,不知怎的,我替你掖被子時看到過一次,便時時想再看看。有時候拿著燭臺蹲在邊上看著、數著,便覺得很開心。然後又害怕,總覺著,要是我不守著、不看著,你就不喘氣了可怎麼辦?”

秦絕響冷眼斜盯著她,鼻孔裡笑道:“真是孩子話!你這倒是盼我好,還是咒我死呢?”

暖兒急道:“我怎會咒你死?我……我……”連說了幾個我字,臉上通紅,只是不知往下該說什麼才好。

秦絕響雖然總對她行狎邪之事,但知這丫頭太小,兩人不是分房,便是分床,向未逾距,此刻見她這般模樣,顯然對自己已是情根深植,眼下又是這樣一副楚楚可憐模樣,心裡便有種要好好疼惜她一番的衝動,當時一下身,託膝勾頸將她抱了起來,眼捉眼地問道:“暖兒,你真是這般愛我?”

暖兒攏了他脖子,紅著臉不敢對他目光,嘴唇抿緊,憋足勇氣點點頭,頭上扎作雙環的小辮經這一晃,便向兩邊歪軟,頗像貓兒顯乖時的耳朵。

秦絕響嘿嘿一笑,眼睛順著她白藕似的細頸子往領口裡搜去:“好妹子,今兒晚上,哥哥就要了你罷!”

暖兒怔怔地道:“要我?怎麼要?你要我,便不要馨姐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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