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暗天低,不見星辰。

李雙吉輕輕打馬,車輪駝橐聲響,一路向南。

梁伯龍盤膝坐在左面裝戲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顧思衣在右。由於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龍的頭部已經貼近馬車的弧頂,頭上的瓦楞帽隨著車身的搖晃,不時和背後板壁輕輕磕響。頂篷上一盞小燈隨著“得得”的蹄聲搖來晃去。光線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顧思衣低頭垂目的臉上皴起暈黃。

常思豪偷眼瞧瞧無聲無息的兩人,嘴角微微挑起。

行了一程風聲漸響,蹄聲裡有了沙土的質感,變得不再清脆。李雙吉道:“常爺,已經出了城了。”

常思豪掀開車尾簾瞧瞧,離開城門已經有很長一段距離,方向已經轉往東南。召喚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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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道邊,常思豪下去片刻,回到車裡搓著手道:“姐姐上去些。”顧思衣低頭往裡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龍的對面。常思豪笑著打個響指,馬車又重新啟動。

車中狹窄,梁伯龍低頭是顧思衣的裙子,抬頭是她的臉,身邊放著木箱,又無處可避,合上眼睛,只覺陣陣體香飄入鼻孔。他勉強側身拱手道:“侯爺,咱們安全出城,應弗會再有什麼事體哉,儂三位請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趕車走就是。”

“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常思豪笑笑,饒有興味地瞧著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咱們相識這一場,也沒空一起坐下來聊聊天。對了,您是唱慣了戲的人,那些個笑傲風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說倒是編出來的,還是確有其事呢?”

梁伯龍道:“嗨……吾們這行有句話,叫天地原本大戲場,角色都是古今人。人生裡總有故事,故事裡也總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場大夢,其實也沒什麼分別哉。”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終是死,一腦袋紮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窩窩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將相,有人一輩子種地插秧,以前我總覺得這不公平,其實後來想想,無非是心態不正。只要人願意改變,想說什麼就去說,想做什麼事情就努力去做,結局一定不會是原來的模樣。人生一世,總是畏畏縮縮,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給自己贏來幸福呢?”

顧思衣低頭靜聽,手指輕輕搓捻著衣角。

梁伯龍虛目搖頭:“人哪,總是看得破時熬不過,說來容易做來難也!”笑罷又是一嘆,眼底頗具風霜。

三人各有所思,陷入沉默,車輪滾滾,耳邊不時傳來一聲揮鞭的輕響。

蹄聲變促,速度漸漸快了起來。

良久,顧思衣輕聲喚道:“先生。”梁伯龍道:“姑娘,有話請講。”顧思衣低著頭,思忖半晌,說道:“只今一別,或許再無相見之日……車中寂寞,小女子願獻上一曲,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願垂顧屈聞?”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還沒聽過,今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正好飽飽耳福。”

梁伯龍怔了一怔,點頭道:“好。”又問:“思衣姑娘可用樂器?”說著開啟箱蓋。

顧思衣見壓在戲服之上的有一隻胡琴和一隻菱紋短瑟,便將短瑟取出,託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頭細看時,訝然道:“一般長瑟五十弦,短瑟二十三、二十五弦,這瑟是二十七弦的,可是少見。”

梁伯龍笑道:“姑娘是行家哉。大瑟謂之灑,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數,有圓滿之意。然而世事如月,總有憾缺,五十弦看似圓滿,音域卻過於細膩,奏來容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黃帝命素女鼓瑟,聞之哀弗自勝,恐後人為瑟聲所傷,於情志有害,故命將弦柱除去一半,只留二十五弦。然而這樣古音曠然,又未免有些空泛,經吾多次試音之後,又加兩弦,一補高音,一補低闕,彈來總算是中和莊正,哀而無傷哉。”

顧思衣手撫瑟身默默點頭,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禮,口中道:“先生才情高致,自有機杼,思衣獻醜了。”梁伯龍依樣回禮:“不敢當。”

常思豪見二人禮多絮煩,便忍不住想笑,他不知音樂本起源於蠻荒時期祭天儀式的鼓點節奏,乃人類靜心與天地神明溝通的手段。是以古人奏曲之前都要沐浴齋戒、鄭而重之。梁、顧二人對拜除了是對彼此尊重,更是在調心理神向天地致意。

禮畢,只見顧思衣亭身直坐,懸臂瑟上,纖指挲弦,揉弄起來,一縷輕音如水波浮起,溢滿香車。

曲聲繞身而來,如春風撫面,坐沐暖陽,常思豪靜靜聽著,只覺眼前似是茵茵綠草間奔跑歡樂、不知憂愁的童年時光,一時大覺溫馨。

正陶然如醉時,音階漸轉,叮叮咚咚,盡是冷調,猶如烏雲慢掩,月照殘墟,說不盡的悽清荒涼,顧思衣蘭音幽放,曼聲唱道:“寒氣透疏欞,正牕兒破風兒猛。背卻殘燈,愁聽。曉鍾何處,噹噹五更。薰籠坐倚直到明……”歌聲如煙似霧般,拖起長尾隨逝路飄散開來。

梁伯龍一聽開頭,便知這是自己寫給她的那首《四季花》,默默和著節拍向對面瞧去,見顧思衣眼似流波,專注深情,聲音柔切,幽幽若訴,彷彿將多少年心事流水價倒來,眼前一時變得迷離起來,感覺這車中昏黃的燈色,似也被她稀釋呵軟了。

歌聲仍在持續,而悲意轉平。顧思衣雙眸漸失焦點,神色俱空,尤其那句“難道便一生孤另?”唱得無煙無火,字字平靜,梁伯龍卻聽得更加動魄驚心。他乃是曲藝大家,深知愈是至深之傷,愈是平冷到極處,愈是受盡孤獨,便愈是離不開這份悽清。想到自己多年編曲唱戲遊蕩江湖的經歷,身邊每日雖人潮人海,而知己難尋,景況雖異,其情同然,禁不住眶中淚冷。

常思豪雖早見過這首詩,然而箋上文字與歌聲又有不同。他雖沒經歷過深宮幽閉之事,但聽得此曲,直覺眼前盡是顧思衣在宮牆月下,獨自無言閒坐的瘦影,一時心中堵悶,說不出的難受。心想:“挺好個人偏愛唱自憐歌,豈不越唱越孤,越唱越悲,越唱越冷?女人家都一樣,擰擰巴巴,專門和自己過不去!”

一曲奏歇,顧思衣輕輕捋整衣袖,低頭為禮。

梁伯龍目下離神,口中嘆息般緩緩吟哦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哪……”

這詩乃是晚唐時候李商隱的名作《錦瑟》,後面幾句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顧思衣自然懂得。心裡隨之默誦,待念到“此情可待”四字,心頭愀然悵痛,長睫垂低。餘光裡,對面的梁伯龍正向自己望來。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似乎沉默才是彼此的語言。

車外一陣勁風號嘯,窗角棉簾縫隙竄進些許雪花,三人均感身上一涼。

常思豪揭開後車簾,但見蒼天白地,逝雪茫茫,兩道轍線在繽紛落玉中漸行漸消,隱於夜色,令人有一種正在墜入深淵的錯覺。

“好雪啊。”

梁伯龍身上麻麻冷冷地起了些雞皮疙瘩,沉靜片刻,深吸一口氣道:“蒙姑娘臨別慨贈佳曲,吾亦當以好音和之。”

他說完怔怔地發了陣呆,呼出一口白霧,驀地將那把胡琴抄起,撐在膝頭,手指撥絃錚錚錚連走幾個高音,飛弓轉顫,一個長調低旋直落,抖作精神,開喉唱道:“桀驁男兒,何屑黃金榜?萬里關山踏遍,意何暢!顧千家燈火,一燭足暖心房,不屈是強項!畫閣搭臺,哪管姿容浮浪?街頭巷陌,隨手吹拉彈唱。不須乞侯恩,媚王上。自來傲骨隨身,對天敲,錚錚響!一曲流雲淌!向古英雄,便是這般模樣!”

這一段長歌激越豪邁,似放縱而出的猛獸般、山陵滾落的巨石般、崩堤狂瀉的洪流般,以駭浪驚濤之勢破車而出,向蒼茫大地間橫衝直撞而去——

“好!”

常思豪聽歌望雪,豪情陡升,心中起嘯,忍不住喝起採來,剛才的壓抑一掃而空。趕車的李雙吉也受到了感染,馬鞭凌空甩得啪啪爆響,三匹馬兒長嘶歡叫,馳縱若飛,車後狂風滾裹,亂雪如龍。

顧思衣含淚而笑:“先生能記得這詩,小女子畢生無憾。”

常思豪心中一奇:“我還道是梁先生自抒心胸,怎麼,這首詩竟是顧姐姐寫的?”

只見梁伯龍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張小箋:“思衣姑娘這首《傲戲子》,在下一直帶在身上。”

顧思衣望著自己的筆跡,澀澀道:“那日我聽先生要去宮裡唱戲,知道凶多吉少,寫下這首詩給你,原本意在提醒。想先生若真是傲骨錚錚,自當知恥遠避,也躲過一樁災禍。若是執迷不悟,遭其罪劫也是自取咎由。今日知道你終究去了,心裡還曾大覺失望,沒想到先生此行,實是為青藤先生申冤。”她說到這裡,調整了一下坐姿:“先生捨生忘死,仗義直言,並非醉心名利之徒,思衣錯怪先生,這廂陪罪。”說著將螓首垂低。

梁伯龍也趕忙折身還禮道:“姑娘何須如此?這可折煞在下了。”車中狹窄,他又身形高大,這一急動作起來險些撞在顧思衣頭上。

常思豪笑道:“拜來拜去的,你們這是在拜天地嗎?”

兩人臉上一紅,各自直身,都有些不敢瞧他。常思豪抱起肩膀笑道:“姐姐,你瞅瞅人家梁先生,把你寫的箋收得好好的,可見多麼重視,梁先生寫給你的那張呢?”

顧思衣難為情道:“我向先生道歉,便是為的這個。今天我聽到梁先生宮去唱戲的訊息,以為他醉心名利之中,一時生氣,便把這張箋給撕壞了。”當下略一猶豫,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小卷帕,展將開來。

帕上裱著一張小箋,正是那首《四季花》。

梁伯龍見那片紙滿是裂痕,似乎是撕碎後又拼粘在一起的,卻不曾缺失一角,顯然收管得極是精心。瞠目道:“姑娘,梁伯龍不過一天涯戲子,何德何能,勞姑娘如此……”話說一半,只覺指尖溫軟,原來自己和顧思衣的手,已經被常思豪拉近交疊在一起。

常思豪在二只手上著力握了一握,語速極快地道:“你們就別再扭捏了,姐姐,實話說了吧,今天我讓你跟來,就沒想過讓你回去!梁兄,我這姐姐以後,就要拜託你了。”

梁、顧二人窘裡含羞,又驚又喜,常思豪忽然仰頭高聲喚道:“雙吉!”

鞭梢抽爆,蹄聲立密,馬車驟然加速。

常思豪深深望定二人:“保重!”一轉身棉簾垂落,人已不見。

梁伯龍大驚,撩簾瞧去,北風嚎嘯聲中,常思豪身如巨鳥正躍在半空,大氅兜風一滯,譁啦啦獵響,如箏扯起,立刻與馬車拉開了距離。兩邊荒林夾道急逝,來路方向,無盡風雪中現出快馬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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