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陷在低沉的情緒之中,心頭煩亂,茶罷擱盞,便即起身告辭。

出了鄭盟主家的小院,餘人止步,秦絕響依然陪行,邊走邊道:“大哥,怎麼,你好像不開心?”常思豪喃喃道:“我應該開心嗎?”秦絕響笑道:“那當然,人哪,時時刻刻都應該痛痛快快、高高興興地活著,才算不枉此生,不開心是跟誰過不去?還不是自己嘛。”

常思豪心想你指使齊中華一夥所為,豈非也是為自己高興?眼睛餘光在他臉上略掃,點頭佯作同意,試探道:“對了,絕響,京師想必名醫不少,我有心接吟兒過來,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絕響扭頭東瞧西看:“還是不必了罷?恆山醫術天下第一,馨姐都沒辦法,別人更不用提。我已告訴馬明紹派人把她接回家去,慢慢調養也就是了。”常思豪訝異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和我說一聲?”秦絕響笑了一笑:“已經有幾天了,忘了和你說。唉,他派這幾個好像是京城新人,粗頭笨腦的,也不來個信兒回報一下,辦起事來我可真有點兒不大放心。”

常思豪心裡明鏡一樣,知道他這是在下毛毛雨,想為以後出事做鋪墊。胸中一陣酸堵。單手攏住他肩頭,腳步放緩了些,道:“絕響,你姐姐命苦,身邊除了你我便再沒有別的親人。有些事情大家不想,她也更是不想,可是既然發生了,咱們做男人的,應該替她撐起來,如果連你我都嫌棄,教她怎麼往下活?”

秦絕響咧嘴作笑道:“嫌棄她?怎麼能呢。”

常思豪明白他的意思:問題不在於秦自吟,還是在於那個未降世的孩子。有心想勸,身上卻覺得有一種喪氣的脫力感在瀰漫。恍惚了一下,澀然嘆道:“我想說的話,在臥虎山上都已經說過了,現在也就不再重複。”他停下腳步:“絕響,如果那幾個人辦事粗糙,你現在加派人手,快馬過去接應一下,也還來得及。”

秦絕響淡淡一笑,伸手肩頭,在他那隻手背上略按,口中滿是安慰的語氣:“大哥,放心吧,沒事兒,我也是那麼一說。自打秦家遭難以來,我總是把事情往壞處想,已經形成習慣了。其實馬大哥辦事妥當,他安排的人多半不會出問題的,你也就別惦記了。”

四目相對,手背上一股溫暖傳遞而來,常思豪打個寒戰,默默點了點頭,緩緩把手抽了回去。

兩個人繼續前行,誰也沒再說話。

空空的院子裡只剩下“沙、沙”的步音,又多幾分曠然。

來至總壇門口,常思豪在階下停步側身:“你還是住在這裡?”秦絕響:“獨抱樓現在雜亂不堪,我在這兒又可以學上乘武功,又有人保護安全,何樂不為?”常思豪失神地點點頭,有些欲言又止:“我……住在江米巷。”

秦絕響臉上有了笑意。

望著他的眼睛,常思豪有一種跌入深淵的錯覺,恍惚間他驀地回過神來,趕忙轉過身去,心田在剎那間為悲傷浸透,化作一片陰潮的溼地。

走出十數丈,仍有目光在背上。

他步子微凝,仰頭向天,一口氣長吸長吐,終於忍住回頭的慾望,抓著外氅領子猛地一抖,抖去那束目光的重量,昂首闊步,加速消失在街角。

他在人的縫隙間不斷穿梭,前行,彷彿逆流之舟般,想要將身上的一切煩惱、羈絆與彷徨沖洗在身後。人流愈來愈急,又愈來愈稀,不知什麼時候已然奔出城外,上了一片枯木離疏的小崗。猛停步回頭,高天晴冷,城垣鐵壁遠在浮雲之下,周遭棋路連荒,斑山殘雪,萬里淒涼。

一時間,悲傷窒息了自己,他猛一挺胸大張雙臂,仰面長吸。

——走吧,走吧,離開這無情無義的地方。

——走吧,走吧,帶上吟兒去尋阿遙。

——三個人一起去看黃河,遊四方……天下之大,何處……

“何處不東廠……”

寒風搜身而來,將他雕成一座無言的冷像。

月華初上。

江米巷常府院中一派藍深晦色,靜寂安詳。正廳簷下,顧思衣身著紅裙,手裡捏著片紙,在門口那一方光明中若有所思地踱著步,腳下兩條暗影往復交錯,輕剪著一地明黃。

直到常思豪走近,她這才發覺,忙停步側身道:“你回來了。”

常思豪越過她默默入廳。

顧思衣端著湯盆跟來給他淨手,道:“今天梁先生來過,說是唱本已經改好了,來問問安排的情況。他在這待了一下午,金吾沒來,你也不在,後來就走了。”

常思豪點頭,堆坐椅上。

伸手入盆,卻懶得動上一動。

顧思衣見狀,過來握了他的手輕輕撩水揉搓,恰到好處的水溫與女性手指柔滑的觸感令常思豪身上疲憊一輕,驀然有了家的感覺。

他懂了一點秦絕響對馨律的感覺,心底泛起希望的暖光。

一個人若對感情還有渴望……

顧思衣替他擦過雙手,撤下湯盆,回來微笑道:“你乏了罷?夫人說要親自給你準備晚飯,現下正在廚房炒菜,我先給你沏杯茶來。”她轉身之際,衣袖垂落,掉下一片紙頁,渾然未覺。常思豪瞧了一會兒,俯身拾起,原來是一張寫著些蠅頭行楷的小箋。他掃了兩眼上面的字句,目光略一凝定,嘴角勾起笑意,將小箋迅速收進懷中。

不多時顧思衣回來,將茶盤擱在桌上,擺好茶碗,提壺來斟。常思豪整理著袖口,漫不經心地道:“姐姐覺得梁先生戲唱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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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思衣道:“那自然是一流。”

常思豪點頭:“我和梁先生認識不久,對他卻佩服得緊,他這人不但寫戲唱戲是一流,耐性更是不錯。”

顧思衣奇怪:“你又怎知他耐性好?”

常思豪一笑:“他耐性若不好,坐坐也就走了,又怎會在這兒等一下午?”

顧思衣眼神閃爍,錯開他的目光,道:“那是……是我陪他聊天來著。讓客人在這裡空等,總是不好。”

常思豪點頭微笑:“還是姐姐體貼人。”說著端起茶碗輕吹,忽又嘆道:“唉,梁先生哪裡都好,只是風流成性,喜歡四處留情……”餘光掃處,顧思衣在腹前交疊的兩手輕輕搓弄著,似乎有些不安。

他輕輕呷了一口,將茶碗擱在桌上,左顧右盼道:“吟兒這晚飯還沒做完嗎?我倒是有點餓了。”顧思衣道:“快了,我看她燉了骨湯,要熬得久些方才好喝。”常思豪點頭,伸了個懶腰,喃喃道:“哎,乏呀。”探手去揉自己的脖子和肩膀。

顧思衣過來與他換了手。常思豪往後一靠,閉目作享受狀:“舒服。誰能娶了姐姐,那才真是好福氣。”顧思衣手上輕加了把勁兒:“你盡胡說,都是跟金吾在一塊兒,被他給教壞了。”常思豪一笑,也不反駁。隔了一會兒,顧思衣道:“那梁先生真的很風流麼?我看他倒不像那樣的人。”常思豪忍了笑,一隻眼皮抬起,略微後瞄:“哦?那姐姐看他像哪樣人?”顧思衣道:“他長得看似粗獷,其實心思倒挺細膩,挺善解人意的。”常思豪道:“是嗎?姐姐只和他見過兩面,倒是相知很深啊。”顧思衣嘴唇抿抿,不再說了。

常思豪道:“今天我上獨抱樓去,看見那兒的姑娘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不知聊些什麼,一問才知道,她們在互相比較,倒底梁先生為誰寫的詩好。”

顧思衣問:“他給很多姑娘都寫詩?寫什麼詩?”

“那還用說?”常思豪輕拍著椅子扶手:“自然是情詩嘍。哪個姑娘特別漂亮,他還要加贈一首。”說話時只覺肩上按摩的力度微輕,節奏一滯,又跟了上來。顧思衣聲音轉低:“他是大才子,寫詩送人也沒什麼不對。”常思豪道:“後來姑娘們比來比去,終於選出一首最好的來。得到這首詩的姑娘,果然也是最漂亮的。那首詩怎麼說來著?我當時本來印象挺深,怎麼又有點兒記不起來了……”顧思衣語氣明顯轉冷道:“記不起不說也罷。”

常思豪道:“啊,等等,我想起來了,第一句是……寒氣透疏欞……什麼破什麼猛……”

顧思衣停了手,快速接道:“正牕兒破風兒猛?”

常思豪笑道:“對對對,正牕兒破風兒猛。然後是……嗯,背卻殘燈。愁聽,什麼什麼秋夜清……什麼鳥兒啼一聲來著……”

顧思衣黯然接續:“高梧露滴秋夜清,南山子規啼一聲。月沉西門暗扃。曉鍾何處,噹噹五更。薰籠坐倚直到明,輾轉夢不成。難道便一生孤另?奈香冷篆冷,衾冷枕冷人冷……”說到後面幾字,目光漸直,眼圈裡有些發紅。

常思豪歪頭回望,故作訝異:“怎麼,姐姐也聽過這詩麼?”

顧思衣直了身子,從椅後轉過,緩步踱到中廳,眼望窗紙:“下午閒聊時,他給我講了自己趕考學戲的經歷,說到身世,我也便講起自己在宮中的日子。他聽了很是感慨,便當場寫了這首‘四季花’送我,詩中字字血淚,訴盡我十年寂寞,從小到大,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這般懂我心裡的感覺。沒想到……罷了,罷了!”

“原來如此。哈哈。”

常思豪從袖筒中掏出那張小箋,瞧瞧題頭,一本正經地道:“嗯,果然是四季花。唔,贈思衣姑娘。嗯嗯,難道便一生孤另?梁先生這詩好,字也好,都好,都好……”

顧思衣猛回身瞧見小箋,怔了一怔,手往袖邊捏了個空,登時反應過來,只覺兩腮紅通通地脹跳,有種沒處躲沒處藏的尷尬。常思豪笑道:“姐姐不必害羞。剛才我都是開玩笑的。梁先生仍未婚配,姐姐若是有心,我便去給你提親,大家都是好朋友,他總會給我三分薄面吧。”顧思衣道:“誰要嫁他?快還來。”伸手去抓,卻踩了裙邊,一個踉蹌跌在常思豪懷裡,被他大手攏住:“姐姐,我說的是真心話。梁先生這詩明顯對你有心,你看上去也不討厭他。既然如此,幹什麼躲躲閃閃?”

“別再說了。”顧思衣掙出身子,臉露慍容。

她畢竟是久在宮中,板起臉來頗具威儀,常思豪怕她真的生了氣,將小箋遞還道:“姐姐,你這又何必?”

顧思衣背身向門,低下頭去,手邊傳來紙頁揉折的聲響。

隔了好一會兒,她緩緩說道:“這世間彩雲易散,琉璃易碎,情愛總無長久。大家臨山望水,彼此留一份風景在心也就夠了。”

後堂腳步聲近,秦自吟腰扎白色卷邊圍裙走來,手裡端著個砂鍋,笑著召喚兩人:“相公,顧家姐姐,還不快過來,嚐嚐我的手藝?”

“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嫂子肯不肯給小弟加雙筷子呢?”說話間劉金吾邁步進屋,瞧見顧思衣,登時一愣:“咦,姐姐怎麼哭了?誰欺負你,小弟給你出氣!”

顧思衣嗔道:“臭小子,就會許空頭人情,我打個哈欠而已,哪用得著你?”

劉金吾笑眯眯地道:“打哈欠自是用不著我,打過了哈欠,就用得著小弟了。”言罷嘻嘻一笑,不理顧思衣的嗔視,湊到常思豪近前道:“二哥,喜事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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