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快如閃電,猝不及防,卻在與頸部相距不逾寸許的地方停住,向下一壓。

程連安鎖骨一疼,如遭雷擊,撲嗵坐地,顫聲道:“千歲……這是何意?”

常思豪道:“若換作別人是我,你已經死了。”程連安怔怔難明,常思豪收回刀去,說道:“你現在就是傻二,你明不明白?”

程連安慌速不能答。常思豪道:“堂堂皇上御弟的家務事,他郭書榮華都要避開,又是你這小太監該知道的嗎?”程連安滿目驚疑:“這……”常思豪不給他思考餘地,二指夾著解藥的小瓶一晃:“這個什麼‘秦淮暖醉’的解藥是誰給你的?”程連安道:“是三檔頭。”

常思豪鼻孔輕哼:“他今天教你來主持此事,對不對?”程連安忙不迭點頭道:“他說我現在足可獨擋一面,正好借這機會……”說到這兒目光一凝,僵默失語。常思豪蹲下身子盯著他:“你是馮保的義子,被他安排到東廠,身份自然與別人不同。人家辛辛苦苦,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才坐上個掌爺的位子,可是你呢?只須憑著這層身份閒待幾年,便能提上去騎在他們頭上,你說人家開不開心?”

程連安稚嫩的臉上陰晴不定,汗水從額角毳毛間緩緩滲出。常思豪大手啪地在他頭上一拍:“回答我!開不開心!”程連安被他打個冷不防,身子一縮,下意識地回道:“開!不……不開心!”常思豪瞪著他:“我殺你很容易,可以不用刀的,在你身上這麼輕輕拍一下,可以讓你兩個時辰以後暴斃,你信不信?”程連安縮身躲避著他示範拍來的手,怯聲道:“信,我信。”

常思豪道:“你不會武功,腦子又笨,憑什麼在東廠這種地方待下去?他們想殺你,就像捏死個螞蟻一樣,只是懶得自己動手,你知不知道?”程連安揚身相抗道:“我是馮公公的義子,誰敢動我?”常思豪大手在他頭上啪啪猛抽:“不笨!不笨!跟我犟嘴還敢說自己不笨?笨不笨?你笨不笨?”程連安疼得咧嘴,抱頭一屁股坐回地上龜縮成團,連道:“笨!笨!我笨!奴才不敢了!”

他躲避之際,懷中物品散落,發出吡啪的聲響,除了幾塊散碎銀子,還有他那塊家傳的雕龍玉佩。常思豪停了抽擊,彎腰拾在手中摩挲著,冷冷地道:“太監要養子多的是,只要大權在手,想認他當乾爹的還能少了?死你一個有什麼稀奇?別說是你,就算他馮保今天死了,那也是當場拉下去一埋,誰也不會朝他屍體多看一眼!”說著將玉佩摔回他身上。

程連安手將玉佩抓在手中,泫然忍抑,口唇顫抖不己,手指邊緣漸漸發白。

常思豪站起來問道:“傻二,你身子怎樣?”

李雙吉扶著胸口早靠在箱子旁邊,聽他召喚忙答道:“沒事啊,俺壯著呢!”

常思豪問:“你可知我是誰?”

李雙吉嗵一聲摔膝於地,大聲回:“知道!”

常思豪問:“知道?我是誰?”

李雙吉道:“臨派我們出去之前,馬狗人已經公開了,說俺們大東家是山西秦家的少主,您是大東家的姐夫,那自然就是在大同殺韃子的常思豪了。常爺,您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梁先生唱的戲裡都有你!俺怎能不知道!”

常思豪見他環眼圓睜,鄭重其事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把斬浪刀扔給他道:“在這兒守著。”說完攏頸託膝輕輕抱起秦自吟,招呼程連安跟上自己從後門出離花廳。

來到寢室,他將秦自吟安置在床蓋好被子,退至外間,拎過一把椅子示意程連安坐下,道:“你可知我為何管教你?”程連安靜靜跟了一路,心情顯然比剛才平復了許多,眼珠骨碌碌地轉動:“想必和家父有關。”

常思豪身靠桌角俯視他,冷冷抱起肩膀道:“你是說馮保嗎?”

程連安忙道:“不,是親生父親。”

常思豪道:“原來你還當程大人是親生父親。”

程連安抬起眼來:“義父已經將千歲和家父的事情對奴才講過一些。千歲忠人之事,千里尋孤,奴才感激不盡。”

屋中一陣安靜。

常思豪審視他道:“你有什麼打算?”

程連安低頭一陣沉默,道:“沒有打算。我……只想活下去。”

他的頭再度揚起,臉上是一種死般的漠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錯了,你根本不懂我。”

他目光轉低,眼中情緒複雜。

複雜得絕不像一個孩子。

但常思豪卻懂了。

——我只想活下去。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武功,只有一條命,一張需要食物的嘴。他需要一個位置,屬於他自己的位置,可以令他活下去的位置。

生存不需要孺慕天真。

義父可以提供他所需一切,然而男子漢又豈能寄食於人?

人,早晚都要自食其力的。

一瞬間,常思豪彷彿看見了家鄉那間低矮破舊的肉鋪,看見了那方被亂刀剁得糟碎的砧板、那把掛著肉的油亮亮的黑鐵鉤和那對同樣油亮亮的繼父的眼。

他幾乎想要破口說出來,告訴程連安:“我懂你。”然而這三個字出口,只怕程連安又未必明白,明白又未必相信,相信又未必承認。

縱使有相同的經歷,相似的心路,也未必有相近的想法。

這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使得他陷入良久的沉默。他忽然覺得不知該怎樣與這孩子溝通才好,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軟弱無力。

隔了好一會兒,他說道:“離開東廠吧。”

程連安問:“為什麼要離開?”

常思豪反問:“東廠有什麼好?”

程連安抬眼:“東廠有什麼不好?”

常思豪胸中騰起怒火:“你怎能是非不分?東廠是魔窟,天下百姓無不痛恨的魔窟!”

程連安不屑冷笑。

聲音平靜如水:“如果東廠是魔窟,那麼天下又何處不東廠?”

常思豪身子一震,目光直,耳中天地陡靜。

想這世間政界黑暗,官場傾軋,將軍墨吏貪汙腐化,治世能臣致仕歸家,武林之中勾心鬥角,江湖內外日夜廝殺,商人謀利迭出奇計,僧侶相爭各供菩薩,哪一處不是魔窟,哪一處沒有魔鬼?這人間本是地獄,只是人卻錯把這裡當成了家啊!

——天下何處不東廠?

也許這句話擱在半年,甚至三個月前,自己聽了還會不屑一顧,可是現在,大不一樣了。

程連安道:“我來到京師,就必須融入這裡,從我對自己下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不能回頭。”

常思豪瞧著他的眼神,忽然看見他光著細伶伶的小身子坐在空房裡,低頭面對一柄刀的模樣,心中猛地抽痛,指尖微顫。

程連安繼續道:“其實郭書榮華說得對。東廠二字,只不過是掛在門上的招牌,真正運轉著它的,是人。”

他的目光緩緩轉來,定在常思豪臉上,聲音冷靜而清晰:“這些人可以是郭書榮華、曹向飛、曾仕權,也可以是您、是我,不是嗎?”

這目光如此澄澈、堅定、鮮亮,像在溪底遊弋浮沉的陽光,一瞬間令常思豪有種被征服的錯覺,隱隱約約地讀懂了他別樣的雄心。

程連安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雕龍玉佩,看了一眼,輕輕放在桌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這塊玉佩對我來說已無意義,就送給千歲,留個紀念。”

他轉身走向門邊,挑起棉簾,微微側頭回看,說道:“我是我爹的兒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不過——他是他,我是我。”

“奴才告退。”

棉簾垂落,屋中為之少暗。

常思豪無言沉默,緩緩探出手去,將玉佩拾起,上面殘留著的淡淡溫熱令他指尖微跳,剎那間時光迴轉,滿目黃沙陽光耀眼,彷彿自己觸碰到的,是程大人那將冷未冷的血肉之軀。

他腦中紛亂一片,思想不能。

回到前院時,程連安和曾仕權已經帶人離開,鑼鼓仍在繼續。臺上已經換了戲碼,看在眼裡不知所謂,只覺在那一片高低起伏的吶喊聲中,是一派衣錦鮮明的凌亂。

他喚過顧思衣,囑咐她安排人去照顧秦自吟,並將四名黑衣武士妥善看押,另找醫生為李雙吉察看傷勢。自己回到座席,一口氣長吸長吐,腦中陣陣發空。

他掏出重新掛在頸間的錦囊,輕輕摩挲、審視,米黃色錦囊上繡的白龍依舊靈動如生,有了玉佩的撐挺,布面熟悉的觸感令他內心隱隱揪痛。他想起阿遙將這錦囊交在自己手上時的羞澀,也想起她被秦絕響騎在身下鞭打的可憐;想起她為自己暖衣相披的關切,也想起心杯接雨的喻言;想起恆山那一場風雪的浩瀚,更想起她山腳告別的孤單。

他實在很想將秦自吟喚醒,問一問死去的婢子是誰,然而又不忍、不安、不敢。

他害怕此刻自己手中的遺物,會由一件,變成兩件。

原來世事真的無常,分別時是笑容,也許一回首已成慘案。總以為下次可再相逢,那個轉身卻可能會成為兩人一生的錯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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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身邊一陣陣歡聲潮起,一陣陣人影闌珊,直到屋中安靜,消失了動感,一股寒意逼近,才發現陽光已從堂口退到了階前。

放眼四顧,廳上已只剩碟碗杯盤,戲臺撤走,曲終人散。

一件暖裘搭落在肩。

常思豪將錦囊收進懷裡,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閉目垂頭捏著兩眼之間緩緩道:“姐姐,金吾呢?”

“出去送客了罷。”

常思豪:“哦。”手指轉去揉搓前額。

“他們和你說話道別,你充耳未聞的樣子,好像有什麼傷心事,大家都沒敢驚動。”

“道別……”

常思豪聽到這兩個字,眼皮微睜,眼前浮現出一個在山腳下揮手的人影,淚水忽然就淹沒了目光。

他趕忙合上眼睛。隔了一隔,道:“姐,我和你說過阿遙嗎?她是我結義的妹子。”

“我知道。”身後的聲音很輕。

常思豪道:“我一開始認識她,覺得她很可憐,後來……又覺得她很體貼,很溫暖。她長得清秀,不似吟兒那般驚豔,卻像個失落在山間的小兔,讓人一看到就很想去呵護她、照顧她。”

“你……很喜歡她吧。”

“喜歡?不,不——她就像是我親妹妹……”

他的目光忽變得茫然:“我說不好……我怎麼會呢……”

衣衫悉索,兩隻手臂自後伸來,攏在常思豪頸間,在耳鬢廝磨的微癢中一股香氣若有若無地呵來:“等把她找回來,尋個好日子,你把她收了便是。”

常思豪陡然而驚,猛抬眼,就見劉金吾和顧思衣有說有笑正自院中踱回。

身後女子輕輕冷冷地一笑:“感覺好些了嗎?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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