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程允鋒家破人亡,小公子程連安被東廠帶走,程大小姐被賣掉,谷嘗新調動秦家人手搜尋數日一無所獲,就此失去了線索。而今聽查管事口中所言,再回想一下昨日在口福居壁上所見題詩,越發覺得這水姑娘絕非尋常人物。

她會不會就是程大小姐?水顏香會否是她改頭換面的花名?

就在常思豪疑惑琢磨的時候,鞭炮聲已然消止。

龜奴們閃退兩邊,寒風迅速將硝煙掃盡,嘈雜的人聲中,徐三公子胖大的身軀出現在顏香館主樓三層的外廊平臺上。

“咳,嗯,諸位——”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將兩隻眼睛睜到一般大小,在樓下圍觀的人眾頭頂掃了一圈,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待人聲漸低,才四平八穩地再度開腔:“吉天降瑞雪,梅香暖清寒,值此初冬時節,顏香館……”

高揚在底下遠遠聽得他前面這兩句,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們東家這致辭是誰給寫的?由他一念,酸文假醋,好不滑稽!”

查雞架小聲陪話:“嘿嘿,劍客爺您說笑了,我家三公子自小由閣老督守甚嚴,學養淵厚,原非一般紈絝子弟可比。”

高揚嘴角冷勾,不再言語,好在徐三公子這致辭也不甚長,只聽他文縐縐地背完,又笑眯眯地講道:“今日本館掛匾開張,有個天大的彩頭,想必諸位早已得知……”此言一出,底下頓時人潮聳動,個個向前,嘴裡喊著:“水姑娘!”“我們要看水姑娘!”常思豪三人雖有武士護在周圍,被這人潮一擠,也不由自主向前移了數步。人群中亂糟糟地喊聲不斷:“水姑娘快出來,爺們兒等你半天,手都凍紅啦!”“哈哈,你那狗爪子算個甚,老子腦袋都要凍掉啦!”“他奶奶的,能看上她一眼,腦瓜兒凍掉了也值啊!”鬨鬧聲中還雜出婦女的聲音:“天殺的二狗子,你大哥貓到哪兒去了?”“我哪知道啊嫂子!可能他在店裡算帳吧?”“這駱駝日的,一肚子花花腸子,有這好事兒他能不來看?老孃倒要瞧瞧,這小妮子能怎麼個風流!”“哦呵——”一時吵叫哄聲大亂。

徐三公子對這現場的熱絡勁兒甚是滿意,不再吊人胃口,側身向後喚道:“開始吧!”

話音落處,四下禮炮齊鳴,鼓樂喧天。

兩排龜奴迅速走出,將八張方凳擺在門前空場之上,跟著在上面鋪設木板、毛毯,十幾個數的功夫,已經搭好一個長方形的平臺。

二樓廊間眾女子臂挽裝滿冬傲一品紅的藤籃,盡情揚灑,空中一時花辮兒紛飛如雨,在雪光映襯之下說不出的好看。顏香館一樓正門大開,兩侍婢各執如意鉤,將錦簾挑起。

眾人翹首以望,喧聲立降。

只見纖足輕探,一女頜首款步而出,身上一襲水紅牡丹比甲長至膝頭,下露百褶裙邊,琵琶襟小衫微露圓領,織花盤繡,翠色相間,襯得一段粉頸真個如羊脂凝玉,水潤盈然。頭上三千青絲攏作一束,自左肩斜墜而下,如一筆濃墨披在胸前。一張俏臉眉黛天青,水剪清眸,果然是姿容絕世,國色天香!

“水姑娘!”

“水姑娘!”

“往這邊兒看!”

剎那間喊聲震天,人粥大沸,一眾男子不問是老是少,個個扒著別人的肩膀,爭湧向前,生怕自己少瞧了半眼。

高揚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仰頭望著,待得瞧見,也略愣了一愣,搓起了下巴。

那女子踱至臺前,只四外略掃了一眼,似乎見到如此熱鬧情景有些羞澀,帶著似是歡喜又像是慚愧的表情低頭讓在一邊。在她身後,又是一女緩步踱出,底下喧鬧的人聲立時為之一肅。

原來後面這女子,與那水姑娘不但裝束相同,就連相貌竟也一般不二!

她依樣來至臺前,側身站在那姑娘對面。底下眾人左瞧右看,議論紛紛:“難道這世上居然有兩個水姑娘?”

“怎麼可能嘛!”

“可你瞧她倆不是一樣嗎?”

你一言他一語,現場譁若粥棚。正在大夥疑惑難解之時,錦簾再挑,又同時走出二人,譁聲立時又提高了八度。

“四——個!”

“怎麼又多了兩個水姑娘!”

“不可能!水姑娘是當今第一美人,第一當然只有一個!”

“肯定裡面有假的,徐三公子找人化了妝逗咱們!”

“第一個是真的,她最漂亮!”

“我看是第二個!”

“得了吧,她們長得全一樣,是四胞胎!”

“原來水姑娘是四個人,那麼她們豈不是將天下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美女全包了?別人長得再漂亮,也只能是天下第五!”

“放屁!她們四個是並列第一!”

一片吵鬧聲中,有龜奴託抱著丈許來長的一卷白色物事放在臺上,又在兩邊搭好梯凳,那四胞姐妹上得臺來,到那白色物事前蹲下,兩個按手不動,兩個向後倒退,拉卷軸般徐徐展開,原來是一張極其寬大的宣紙,展開之後,幾乎鋪滿了檯面。眾人瞧著新鮮,不知這是要幹什麼,一時更是議論紛紛。

只見四姐妹將這張巨大的宣紙抻平壓好,單膝下點,各踩一角,齊齊蹲定,眼睛望向門口,似在等候什麼。眾人這時才覺出來:這四人並非水姑娘,大概只是四個伺候人的婢子而已。這時又有龜奴從樓中端出一個三蟾託底卷邊鏤金銀盆來,盆中浮浮悠悠盛了半下黑紅生亮的湯水,上面熱氣蒸騰。

有些站得比較靠前的人瞧出了門道,在一起交頭接耳道:“是墨汁?”“咦,好像真是呢!”“不是,你們聞這香氣……好像是酒!是……是葡萄酒!”其它人探鼻聞去,知是酒香,紛紛點頭,有的道:“我喝過!這,這是‘紫露丹濃’!”大夥兒都知道徐家的口福居藏有吐魯番特供的葡萄名酒“紫露丹濃”,喝一杯要五兩銀子,今日用這麼大盆端來,不知要幹什麼?莫非免費供大夥兒品嚐麼?又有美人看,又有美酒喝,那可著實不賴。

那龜奴將盆在臺邊放好後,向三樓上打了個手勢,徐三公子微微一笑,拍手道:“請姑娘!”

說完他往樓下看,等了一等,卻不見樓下走出人來,正納悶間,只聽身後有人道了聲:“扶我……”音色滯膩含混,卻有著一股朦朧的媚態。

徐三公子連忙回身撩簾,向屋中探出臂去。

一隻手兒輕輕搭在他的腕上,似輕盈不著力,略微一帶,徐三公子卻覺如重物加身,忙用力撐住,道:“姑娘慢點兒,慢點兒……可別跌倒了!”

那女子往簾外一探頭,立時皺眉掩面,搖袖嘟噥道:“這燈好亮,趕緊吹滅了!”

“嘿嘿,姑娘盡說笑話,那可是太陽,誰吹得滅?”徐三公子衝她陪了個笑容,扭頭暗瞪旁邊追近的婢子,低聲呵斥:“告訴什麼來著?教你們今天千萬別讓她喝醉,怎麼侍候的!”

那幾個婢子甚是惶恐,一臉緊張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對光線略微適應了些,被簾外這冷風一吹,似乎酒也醒了不少,她捏了徐三公子胳膊一把,似嗔還笑地道:“哎我說三哥,這便是你的不對了,你既是買了她們送我,那就是我的人,若使喚不動,要酒不來,要飯不送,那我還要她們做什麼?”

徐三公子被她捏得骨酥肉麻:“嘿嘿嘿,是,是,水姑娘說的是。”

水顏香笑道:“獨抱樓是什麼地方?賣的是藝,可早晚也保不住身,三哥把我買出來,又安排佈置下這館子,那是救小香離了苦海,就算我再不懂事兒,又怎能在這關節打恩人的嘴巴?那不是坐在井沿邊洗腳,太不知道水深水淺了麼?呵呵。”說到這裡,手上輕輕一搖,一推。徐三公子身子打軟,後背靠上了門框,但覺香風入面,一顆魂靈兒美得險些化成清涕,從鼻孔裡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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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顏香一笑轉身,嬌軀微晃,邁著虛浮的腳步,在“咯得兒、咯得兒”的木鞋聲裡,走上陽臺。

底下眾人悶了半天,渾不知是何狀況,加上人聲嘈亂,也聽不見徐三公子在和誰說著什麼,正焦急間,忽見三樓上走出人來,目光便都向她臉上瞧去。

每個人都只是下意識地瞧了這一眼,可是這一眼便即定住,再沒有人移開目光。

剛才還人聲如沸的長街,剎那凝固,靜得如曠野山林一般。所有人都仰著頭,忘記了前擠,忘記了爭論,片片白氣在張大的口中徐徐呵出,如被冷風攪碎的亂雲。

那絕色四胞姐妹,竟無人再屑一顧。

水顏香一見人多,來了精神,拈起紅裙向身側潑拉拉一甩,抬右足踏在欄杆之上,修長的大腿露出一多半來,雪耀晶瑩。

她肘拄膝頭,身子前探,面對蟻海人潮微微一笑:“喲呵?來看小香的,還真不少啊!”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她往下面鋪好宣紙的平臺瞄了一眼,伸手一攏旁邊節節扎花連簷拖地的紅綢帶,踩在樓欄上的右足猛地一蹬,身子便起——

“不好,姑娘要跳樓!”徐三公子嚇得屁都涼了,大張雙手往前撲去,卻咣噹一聲絆了個跟斗,周圍龜奴婢子趕忙攙扶,徐三公子哪還顧得這些?緊爬兩步過來,手扒樓欄往下一瞧,只見水顏香手挽綵帶在空中迴盪,身上大紅長裙潑風抖血般劃出一道優美弧線,自己這口氣兒還沒等喘上來時,她已經穩穩當當落在了臺上。

水顏香甫一站穩身形,立刻抬腳,將兩隻雕花木底小鞋“嗖嗖”甩飛,衝著滿街上驚魂未定的人們微微一笑,拈指如雀,啄裙腰往上一提,將一對套著白襪的素足亮了出來。

陽光下,眾人只覺那對襪子亮白之極,都被晃得虛起眼睛,“哦——”了一聲。卻見她黠然一笑間,將腳探過盆沿,深深地踩了下去。

這一下把大夥都瞧愣了,渾不知她這是要幹什麼。

水顏香後足跟進,將兩隻腳都踏在盆中,蘸足了葡萄酒,輕抿下唇,忽然輕輕一躍,上了宣紙,旋身跳起舞來,一時裙花開綻如夕霞放朵,舞姿婀娜似月裡人來。

眾人觀舞如痴,不知是過了一瞬間還是一百年,忽地眼前微花,水顏香已然亭身定勢,君臨天下般掩裙微微一笑:“蒙三公子的眷顧,這香館掛了我的名兒,今日開張大吉,諸位若是有興趣便請進來飲上幾杯,給小香和眾姐妹捧捧場兒吧!”說完笑著眨了眨右眼,潑喇喇一甩羅裙躍下紙端,飄然入樓。

四胞胎絕色婢女也都隨之追去。

就在大夥還陶醉在那優美的舞姿的殘像中時,忽然有人驚聲指去,眾人看時,見那宣紙長卷上酒色香濃,足印疏淡有致,竟成就了一大兩小、枝花葉刺俱全的玫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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