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思考良久,終究無法反駁,心想:“那日廖孤石曾說忠良之後,未必忠良,也真不算是推搪之辭,連海瑞這樣的所謂忠臣,骨子裡都是這等貨色,下一代的人,又如何能知其心?不過,程大人的親切仁厚,我親身體會,絕不是假的。雖然他只拜託自己將玉佩送到家中,並傳以死訊,可是見到他家破人亡,子女離散,我又豈能袖手?不論如何,還當盡力而為,就算救出來的小公子長大後不是好人,至少我在九泉之下見到程大人,也能於心無愧。”

荊零雨瞧著他的表情,嘆了口氣:“唉,你這人是個拗種,總之認準的事,是一定要去幹的。得,小尾巴我管不著,我只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常思豪道:“事不宜遲,現在就起程。”荊零雨笑眼彎彎一亮,道:“算你還有良心,咱們走吧。”常思豪道:“你也要回京師?不怕被逮住麼?”荊零雨道:“我為什麼怕?我又沒叛盟,盟中的人不敢對我動手來硬的。只不過我爹爹要是逮了我,肯定要關起來不放,也就再見不著表哥了。”說到後面語態轉黯,似乎內心也十分矛盾。

兩人出了屋,荊零雨向庵外便走,常思豪道:“你先等等,我還有幾件事要交待。”言罷去喚了春桃和阿遙出來,到無想堂拜見馨律,將解藥等事講了一遍,說到自己要去京師,特來拜別,馨律道:“如此常少劍要攜夫人同去麼?”常思豪道:“此去兇險,她正在病中,如何能去?我有意帶她下山,派武士送回秦府,自與零音師太二人赴京。”

馨律略一沉吟,道:“尊夫人身懷有孕,途中發病若無人護持,只恐於胎兒不利,既然連秦四姑娘也不在府上了,秦家又無其它女眷,她這病情特殊,女侍者沒有武功在身,照料起來更是不便,依我看還是不要再讓她受這顛簸為好,貧尼有意留她在恆山小住,一方面照應容易,另一方面,若雪山師叔祖討藥歸來,又可方便施治,不知常少劍意下如何?”常思豪大喜:“能有馨律師太照應,在下正是求之不得!”馨律道:“秦家於我恆山佈施甚多,恩澤廣厚,小尼做些力所能及事情原也應該。”

常思豪相謝一番,又求荊零雨免了馨律的面壁之罰,這才回屋去收拾東西。

秦自吟蜷在暖被之中仍自沉睡,常思豪瞧著她睫邊的淚痣,諸般往事歷歷呈現眼前,說不清是擔憂、憐惜還是眷戀的種種複雜情緒湧上來把心填滿,一陣苦,一陣酸,一陣甜。他深深望了好一會兒,最後這才打起精神,轉身出來,與荊零雨並肩下山。

春桃送出庵外即止,阿遙卻跟在後面送了一程又是一程,屢勸不退,直到山腳下,仍不肯回去。

常思豪道:“小妹,這山道雪後路滑,你送得越遠,我越擔心。”

阿遙扯了他衣角:“大哥,你這一路沒人照顧飲食起居怎麼行?不如帶了我去罷。”

常思豪笑道:“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你還是留下來幫我照看吟兒的好。”

阿遙懇求再三,見他不允,也知道自己不會功夫,跟去反成累贅,只好聽話。上前為他整理衣服,撫平皺摺,將白狐絨圍脖替他掩了又掩,道:“東廠的人兇得很,你一個人勢單力孤,可不能和他們硬拼。解藥偷不出來,也別硬奪,或許雪山尼前輩能將藥討回來呢!”常思豪點頭:“嗯,我知道。”阿遙道:“這一路天寒地凍的,京師在北,更是寒苦,你可要穿得暖些,馬兒不可催得太快,偶爾遇上暖天,也別隨意減衣。”常思豪道:“好。”阿遙道:“大哥,你酒量很好,可是在沿途壞人很多,你每日少飲些,驅驅寒氣也便罷了,可別大醉,被人……被人坑害了性命。”說到這兒聲音微顫,泫然欲涕。

常思豪見她如此情深意切,心下感動,點頭道:“是,放心吧。”阿遙又道:“你昨天一夜沒閤眼,今天少走些路,早早休息,也不急於一時的。每天早上起來,用熱水泡過腳再趕路,這樣不易疲勞,還有……”

“哎喲……”一旁的荊零雨忽然拉著長腔嚎哭起來:“娘啊……你為什麼死的那麼早……娘啊,女兒如今好淒涼,沒人給我圍圍脖兒,沒人給我理衣裳!只見滿山飄飛雪,不見當年秦始皇啊……”似哭又唱,難聽之極。常思豪初時聽還以為她真是傷心,後來才弄明白是在嘲諷,又好氣又好笑:“你亂唱什麼?沒人疼你,跟秦始皇有什麼關係?”

荊零雨翻著白眼,背手昂頭:“怎麼沒關係?這不是挺押韻的麼?”又唱起來:“我為夫君整衣裳呀,夫君前去修城牆啊,可恨始皇貪無厭呀,修得長城萬里長啊!萬里長城長萬里,累死了俺的夫君範喜良啊,蒙恬又是個老色鬼,看上了奴家小孟姜呀……”一邊唱還一邊手舞足蹈地圍著兩人跳來跳去。

常思豪懶得理她胡鬧,向阿遙道:“小妹,你說的我都記住了,放心吧。我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知道麼?”阿遙溼了眼眶,點頭道:“嗯!大哥,你可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回來!你……你答應過我的。”常思豪想起為她暖腳時兩人說過的話,輕輕拉了她手,握了一握,也點點頭:“嗯!”

他和荊零雨循路而行,阿遙追著揮別,常思豪也不時回望。轉過一道山彎,阿遙終於止步在一株老松之側,目中噙淚,直到二人的身影在這銀白的世界中變做兩個黑點,又漸漸合二而一、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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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至縣城,尋著四名秦府武士所住的客棧,常思豪將事情大略講了一遍,命他們回太原向秦絕響通報情況,吃過飯後到成衣鋪自購些衣物,買了白絨暖帽、一件白狐禦寒大氅以及暖靴教荊零雨穿了,又買了兩匹快馬,打聽好途徑,便向東北出發。因道路為冰雪所覆,不大好走,兩人只好約束了速度,緩緩而行。一路但見山川臃臃負雪,豔陽照在其上,銀華萬里,七彩虹生,極為賞心悅目,胸中的壓抑和苦悶不由為之一輕。

次日過了沙圪坨,轉向東行。直出南村,路面才漸漸好些。恆山本就離京師較近,行了兩天,估計再有小半日即到,兩人盤算著白天耳目眾多,不如捱得晚些,趁天晚趕在飯時進城,便在小鎮停下,尋酒樓要了個二層雅間,點些酒菜慢慢吃喝。

荊零雨望著街上往來的行人,目中憂色盈盈,食不知味。常思豪道:“京中認識你的人不少,莫如留在這裡等著,我獨自進京去,只要找到廖公子,便勸他出來帶你遠走高飛,申遠期之死和《修劍堂筆錄》的事交給我,在京中我是一個陌生的外人,又沒被追捕,查起來自是容易得多。其它都是我自己的事,也決不會再麻煩你們。”

荊零雨瞪了他一眼:“黑鬼,你以為我兄妹都如你一般沒有良心?我哥哥說欠了你的,就一定會還,你說這話,難道不是瞧不起人?至於我嘛,也不必擔心,誰會想到荊總理事的女兒竟會去做小尼姑?我現在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飾。那兩個黑鍋跟你沒關係,我們兄妹向不求人,也不想領你的情,以本姑娘的聰明,還怕不能手到擒來地查清楚?何況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事兒要幹,所以這京我是一定要進的。”

常思豪道:“你還有什麼事?”荊零雨扶著頭沮喪道:“唉,小黑,你這人一點人情事故也不懂,我若願意告訴你,便直接告訴你了,還會用‘有別的事兒’代替麼?”常思豪微感失落,道:“我以為咱倆算是好朋友,可以無話不談的。”荊零雨瞧了他一會兒,似是有些感動,又轉為鬱郁:“咱們當然是好朋友,不過,這事兒我不想說。”常思豪道:“好,那我不問便是。”荊零雨哼了一聲:“真是個乖寶寶。”沉默一會兒,常思豪道:“那東廠……”

“等等等等!”荊零雨皺起眉來,伸手打斷:“大乖,我教你,到了京城,說話含著點兒,別到哪兒都荊姑娘、廖公子、東廠西廠的,要不然沒走幾步腦袋就搬家了,知道嗎?”常思豪心想不錯,自己缺乏江湖經驗,不是她提點,還真指不定會出什麼事兒,鄭重應道:“是。”荊零雨微笑著點點頭:“嗯,大乖真聽話。”說著夾了片牛肉擱在他碗裡,彷彿大人疼孩子一般。常思豪被她弄得沒招沒嘮,只好低頭悶吃。荊零雨道:“你剛才想問籠子鋪的什麼事兒?”

常思豪聽得一愣,正要問,忽然明白她這又是在起外號。把人比做鳥籠子。太監都是沒了“小鳥”的,小鳥一沒,自然剩下空籠子,東廠太監多,也就成了“籠子鋪”。想明白了她這比喻,不由噗哧笑出聲來,道:“你倒會說。”荊零雨一笑:“跟著本姑娘沒幾天,長進不小啊,這回居然沒用我解釋,這就叫挨金似金,挨玉似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是在我身邊伺候兩年,到科場肯定能考個狀元郎、大學士。”

常思豪笑道:“是男人就要做武官,平賊滅寇,保家衛國。什麼狀元學士,有什麼稀罕?我堂堂七尺男兒,又豈能在身邊伺候你?”

荊零雨道:“你想伺候,我還不用呢!瞧見你的臉蛋子,晚上做噩夢,就會夢見屎殼郎滾煤球!”

常思豪道:“我還做噩夢呢,夢見白老鼠偷雞蛋!”

荊零雨捂著頭頂:“臭小黑,你又笑話我沒頭髮!”常思豪縮避笑道:“白老鼠有毛。”荊零雨怒道:“那雞蛋呢?”

常思豪大笑:“大概和煤球一樣圓,不分彼此。”

荊零雨氣得乾瞪眼,一時想不出有什麼好詞可以對罵回去,常思豪作安慰狀道:“二乖,別生氣,雞蛋也有紅皮的,臉蛋兒好看著哩!”荊零雨臉色略一緩和,立刻反應過來:“廢話!那不還是一樣沒頭髮?”常思豪道:“時間久了一放臭,長點綠毛也是有的。”見她一副要咬過來的表情,忍著笑道:“算啦,不和你逗了,你久在京師,自是很瞭解那……那籠子鋪的情況。不妨和我說說,進城辦事,心裡也好有底。”

“啊哈,”荊零雨來了精神,嘿嘿一笑,挺起胸膛:“有事兒求問本姑娘,還敢出言無禮在先?看我理不理你?”

便在這時,樓梯聲響,幾人上得樓來,從步音判斷,有的腳步沉重,想是骨重筋實,練過硬功的人物,也有的步聲輕微,腳下功夫甚好。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哈哈哈,想不到在這兒能碰見,這頓酒可吃定你的啦!”另一人笑道:“毛大俠是晉中鉅富,拔跟汗毛都值黃金萬——兩,兩三年沒見,估計財又發了不——少,老弟老兄的,還能讓咱掏腰包麼?胡老大,你把褲帶鬆開就敞開兒造——吧!”這人嗓子細中稍尖,透著股子猥瑣勁兒,說話時又結巴,總是一頓一頓,在不該斷的地方斷句喘氣,聽來十分有趣。

幾人大笑聲近,繼而隔壁傳來椅子移動的聲音,想來是落了座。一個稍微沉靜些的聲音道:“武林中有錢的吝嗇鬼還少麼?毛大俠仗義比宋江,交友似孟嘗,他請咱們的客,是朋友義氣,跟富貴與否可沒什麼關係。”胡老大豁亮的聲音道:“說的好!老王啊,你這識見可比白二先生差多啦!”那尖細嗓笑道:“是是,我王文池是什麼人——物,怎配跟白二先生相——比?”白二先生淡笑道:“王兄的二十六手‘追貓棍’名鎮西陲,在下向來是佩服的,既都是毛大俠的朋友,也就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氣。”那叫王文池的道:“哈哈,白二先生您這才是客——氣呢!我那套棍法哪拿——得出手?毛大俠的龍翔十九式,那才叫絕——技哩!”

荊零雨心中暗笑,低低地向常思豪道:“這幾個人賽著吹牛拍馬,都是騙吃白食的,拿這個什麼毛大俠當冤大頭。”常思豪使了個眼色,意思叫她莫論人非。荊零雨哂然一笑,兩人繼續吃喝,就聽隔壁胡老大的聲音道:“老毛,聽說山西最近出了不少大事,秦家現在由個小毛孩子主持大局,治下運城、候馬兩大分舵同時叛亂,是不是真的?”

常思豪心下一驚:“怎麼?秦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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