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為年長的陳清凡與較對方年輕四歲的雷蒙博耶爾,曾經二十年前的他們曾是那麼的無話不談又親密無間。

然而,他們兩人的關係卻又並不是那麼的“對等”。

在場外,雷蒙可以盡情地與陳清凡傾訴他的心事、抱怨近日的煩惱、請教一切與乒乓球相關的問題;在場內,與其說二十年前的雷蒙博耶爾是陳清凡的對手,不如說他只是一個被這位奇蹟般的中國球員所愛護關照的晚輩。

單從實力高低上來說,雷蒙與陳清凡的關係、和蘇舟與羅德里格斯之間的關係並不相似。

蘇舟與羅德里格斯是朋友,他們也是對手。

雷蒙與陳清凡是朋友,但是他們之間卻並非對手,因為雷蒙博耶爾的實力遠在陳清凡之下,因為在賽場上的兩人的確並不對等。

這種不對等從場內延伸至場外,儘管年輕時的陳清凡從不覺得、這個唯一會願意親近他的歐洲人是一個麻煩,但是,對於雷蒙博耶爾來說又如何呢?

雷蒙當然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麻煩,他可是陳的朋友!是這個中國人唯一的歐洲朋友!!

真的是這樣嗎?

當陳清凡突然退役,當兩人之間的聯絡被突然切斷,當幾個月乃至是幾年的時間過去,當這個中國人的名字漸漸被乒壇淡忘,當雷蒙終於從震驚、逃避、難過、憤怒從那種完全無法控制的、被背叛一般的極端情緒中潘然甦醒時

那個時候,距離陳清凡這名球員的隱退,已經過去多久了呢?

雷蒙將所有的難過與憤怒細細咀嚼,然後徹底拋棄,他就像是終於長大,像是忽然夢醒,他開始從頭審視起他與他所憧憬著的中國球員,而就是這麼一回憶,雷蒙便發現理所當然地發現,他有什麼資格對陳生氣呢?陳幫了他許多,幫了他太多,這個中國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所嚮往的道標,而道標又是什麼呢?那是象徵,是模範,是讓人哪怕只是遠遠地望著、都會不由自主地心生動力、心潮澎湃的一種存在……

有一點是被確定的:哪怕陳清凡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意識,但是這個中國人確實在他讓自己、讓雷蒙博耶爾這個人變得越來越好,從場內到場外。

而他、這個名為雷蒙博耶爾的人呢?

當現在成為曾經,當快樂成為過去,當人已經經歷了太多,當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青澀而幼稚的自己

沒有了陳的友善,沒有了陳的關照……在沒有了那個會聆聽他的傾訴、且為他解決場內與場外的困難與困惑的中國朋友後

就像是陳當然不是他的父母,可是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母的縱容的頑童,突然被迫來到了這個真實的世界,當他終於過於遲緩地接受了陳清凡突然退役的這個事實後,就像是做了一場過於漫長的夢,雷蒙終於在此刻夢醒如初。

做了太久的美夢該醒了

所以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那個他與清凡陳仍是兩條從不相交的平行線的那個瞬間。

於是雷蒙意識到了,他意識到,對於陳清凡而言,他的存在實則是無關緊要的、甚至是累贅的,他對清凡陳這個人沒有任何的幫助,反而……

……真的受了他太多的照顧。

他在無知無覺地享受著年長者的庇護。

所以才在長者突然離去的那一天起,因為失去而倍感憤怒。

……

………

以人類的智慧水平與行動能力而言,人的確是一種壽命相對漫長的生物,人的一生也就變成了一趟不斷回首又次次不同的分段旅程。

旅程可以分為未開始、進行中、與已結束。

已結束的旅程就是屬於一個人的回憶與曾經,當人們回首望向過去時,他們總是能看到那個獨屬於過去的自己,即使那個過去的自己再怎麼調皮、幼稚、乃至是頑劣不堪,人們大多也都會抱著曾經的我是這樣的嗎真是小孩子啊的包容心思。

大多數人的想法都是偏向善意的,乃至是心生憐愛的。

但是雷蒙卻不喜歡曾經的自己,他一度厭惡那個只會一味地享受著別人的照顧的自己,想要痛罵那個只會悶頭生氣、只因為完全聯絡不上陳就憤憤地摔了手機、抱著可笑而固執的自尊心、完全不肯坐飛機去中國尋找對方的那個自己。

為什麼他會認定陳一定會打電話給他、甚至是坐飛機到巴黎來對他解釋呢?即使……即使陳真的、確實不聯絡他,他難道就不會想方設法地去聯絡一下陳嗎?為什麼他不能“屈尊”跑到中國去,面對面地問問陳究竟是為什麼才突然退役了呢?

是啊,為什麼啊。

二十年前的雷蒙博耶爾並不明白,畢竟那就是一個自小就家境優渥的、被泡在蜜罐子裡的、看似是個不錯的傢伙的蠢蛋。

二十年後的雷蒙博耶爾則非常明白,那是因為他已經在陳的關照下迷失了自我,將所有的善意逐漸認定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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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肯定是會來看我的吧,他會對我解釋清楚的。

曾經的雷蒙就是如此堅信的。

然後毫無悲憫可言的現實就給了他當頭一棒,冷冰冰地在他的耳邊低聲嘲笑。

醒醒吧,哪裡有什麼僅靠一人就能維繫的情誼呢?

陳突然退役了。

他給陳打電話,打了連續兩週,那端卻一直是忙碌拒接的狀態。

陳主動給他打電話,他卻抱著至今為止他也無法理解的惡劣情緒,故意拒接了那些連續撥打了數日的電話。

直到

直到從某一日起,他再也接不到來自中國的電話了。

直到從某一日起,他的心情從一種該死的得意與喜悅變為了忐忑與不安。

直到從某一日起,位於遙遠彼端的清凡陳已經步入了他人生中的下一個階段,而雷蒙博耶爾卻依舊停留在原地,活在他愚蠢又自大的夢裡。

這是他自己的問題。

也是陳這個傢伙對待別人實在好過頭的問題。

所以事情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這就像是一包普普通通的溼巾卻讓兩個年輕人成為了朋友溼巾哪裡有這麼大的魔力?一切都是人的力量,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與情誼他們的相遇是那麼的夢幻,以至於故事的戛然而止也是這麼的毫無先兆可言。

戛然而止的鐘錶停擺了二十年。

直到二十年後,終於有人肯來修理它了。

時隔二十年,在又一站的西班牙公開賽時,經由蘇舟牽頭哦,他可真是喜歡這個曾經只是一隻紅皮小猴子的新任教子他終於又再一次地正式站在了陳清凡的面前。

二十年前,他是中國隊的主力球員,他是多次被善意勸退的法國三隊球員。

二十年後,他是新任的中國國家隊總教頭,而他是法國乒乓球國家隊的總隊長。

球員通道的走廊裡,時光的腳步又一次地慢了下來。

他們都變了。

他們都老了。

可是他們似乎也沒怎麼變。

畢竟,總有那麼幾縷流過靈魂的光點,無法被時光改變。

次日,小孩子在酒店賴床懶睡,兩位大人則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時間。

在馬德里的一家隱私性極好的餐館中,兩位久別重逢的好友相對而坐。

雷蒙再一次地對陳清凡鄭重道歉。

陳清凡卻不明白雷蒙為什麼要對他道歉。

陳清凡反而對這位早已超過他的法國小輩出聲道歉,為了他的“毀約”,為了他的突然失聯。

兩個年歲都不怎麼輕的中年人開啟了你一言我一語的商業道歉模式,又在不知道說到第幾遍時,不約而同地同時停了下來,他們在忽然變得針落可聞的餐廳包間中對視了幾秒,繼而,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一個用手敲頭、一個用手拍額,紛紛笑得停不下來。

笑啊,闊別二十年的舊友重逢、在終於有時間去好好敘敘舊的此刻,如何能不笑啊。

雷蒙覺得自己都快笑出眼淚來了,也覺得自己的肺部從未有過這樣的清明與暢快。

他一邊笑著、不時咳著說:“陳,我只是很後悔………我甚至無法解釋、也無法說清我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的我只覺得曾經的我………曾經的、活在多個時間段的我都是那麼的不可理喻,我很後悔,陳,我真的很後悔,我們……我們本不應該這樣的,就像是蘇舟說的,他本應該擁有一個教父,在他很小的時候。”

不可理喻,無法理解,只憑著不過腦子的衝動做事,有著一種不假思索的傲慢與理所當然。

這或許就是年輕的一部分。

陳清凡也說:“不,雷蒙,請不要露出這種表情,你很好,我一直都在說你很好,在那個亞洲球員普遍受到鄙夷與排擠的年代,你願意對一個黃種人釋放善意、你願意聽取他人的意見………雷蒙,你自始至終就擁有著一種非常向上且向善的品質,那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點,不過……”

想到雷蒙方才的道歉與追憶,陳清凡是真的沒想到,雷蒙最在乎的點竟然是這個。

……可是陳清凡真的覺得不至於。

於是他嘆了口氣,竟找回了一些昔日開導法國人時的熟悉:“不過,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想的………我們之間應該可以不用這麼計較?你覺得你受到了我太多的照顧,但是那是我願意去做的事情,也是你用你的真心所換來的事情,即使………哈,我又想起你那個金髮的造型了,這麼一想,雷蒙,你知道當時的我對你的其中一個印象是什麼嗎?你是一個有點天真爛漫的小少爺,只有特定的成長環境才能培育出你這種人,單說你的乒乓球竟然是在家請私教這點就不多見了,這就讓你的身上其實有著一種………怎麼說呢,你對待別人的方式其實是比較獨特的,像是你確實很喜歡我,很珍視我這個朋友,但是在某些細節上,比如你完全不覺得在半夜敲響一個人的房門是多麼讓人暴躁的一件事現在的你可能也意識到了,曾經的你在很多事情上非常的我行我素,但是你又有著一種把這種我行我素掌握得恰到好處的天賦,其實,有好幾次,你真的讓我感到有些生氣了,但是我又無法真的氣起來,因為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總之,你或許該感謝我沒有起床氣?”

已經三十八歲的古董先生沉默了片刻,露出的微笑尷尬又不失溫和。

忍俊不禁,陳清凡終於真心實意地笑了:“的確,現在想想,確實是我對你的照顧遠大於你對我能起到的幫助,並且,在很多時候,你確實是有些自我、有些任性、有些衝動………不過那都是屬於年輕的一部分,我也是一樣的,雷蒙,我同樣也做過很多在現在看來真的是又過分又不應該的蠢事,我也曾在無意間傷害到別人,每當在夜深人靜、回憶往昔的時候,我有時候會覺得好笑原來我也有那麼可愛的時候啊;有時候會覺得很欣慰我已經成長了這麼多了啊;有時候也會感到深深的後悔…………不過那也是閱歷與眼界的不足而造成的半必然結果,這都是成長的一部分,雷蒙,在我的心裡,曾經的你就是一個很好的人,而現在的你已經是一個不能再好的人了,法蘭西的古董先生,你肯定不知道,我經常對我手下的小球員說,在球品方面,我建議你們向雷蒙博耶爾學習……”

……像他學習?

不,應該是雷蒙博耶爾依舊需要向清凡陳看齊才對。

像是累了,雷蒙嘆息了一聲,他半闔下眼,左手掃了掃落在額前的碎髮,口吻似釋然又似自嘲:“你真是一點也沒變啊,陳,你看,依舊是你在開導我,而我呢?總是如此的無力招架,就能被你輕易地安撫。”Μ.166xs.cc

陳清凡卻像是被逗到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我還以為這是你故意的呢,你故意表露困擾,以讓我展開一番我最擅長的長篇大論,好讓我們迅速地找回昔日相處時的感覺?”

說罷,陳清凡斂去了笑容,認認真真地看向這位獨一無二的法蘭西先生,看向了那雙淺灰色眼眸的最最深處。

在那片淺灰色的世界裡,陳清凡找到了那個正面露認真的他自己。

陳清凡說:“不要再道歉了雷蒙,你最應該做的,就是意氣風發地站在我的面前,對我得意無比地說:陳,我已經超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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