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舟病癒後的又小半年,時間的指標來到了這一年的末尾,又是一年的年終巡迴總決賽,收到邀請函的參賽者們,皆是在這漫長一年的乒乓長跑中,在各國各站都取得了優異成績的傲立於金字塔尖的世界級球員。

顧名思義,一年一度的年終巡迴總決賽,舉辦時間皆固定在每年的年底,雖然並不屬於乒乓球的三大賽事,其含金量與關注度,卻要遠勝於位列乒乓球三大賽事且同樣為每年一度的乒乓球世界盃。

簡而言之,就是這場賽事的關注度很高、地位很重要、觀看人數超級多、競技水準頂級棒啦!如果說,平時的每一站的巡迴賽,除去極為特殊的情況,基本上都是從半決賽起,才算是真的有了看頭,那麼,年終巡迴總決賽代表了什麼?那就是每一場比賽都是半決賽水平起步、決賽水平封頂!

當真是不看不是乒乓球迷。

在年終巡迴總決賽的比賽裡,無論參賽的球員是贏家還是輸家,都不妨礙熱情的球迷們為其奉上最為熱烈的掌聲,要問為什麼?能收到年終巡迴總決賽的比賽邀請函本身能參與這場年終盛事本身,就已經證明了你是今年、乃至是這個時代中最最了不起的頂尖球員之一了。

在每年的年末,乒乓球的世界裡理應沒有悲傷與困苦,只有狂歡與掌聲。

但是意外之所以被稱為意外,就是因為所有的意外都不曾有哪怕一點點的先兆,是那麼的突如而至又猝不及防。

蘇舟,中國乒乓球國家隊的副隊長,正傲然屹立在領獎臺的最高位,他的胸前帶著芬香撲鼻的花冠,他的左手正高舉著代表了至高榮耀的單打金牌先前,他已經拿到了代表了今年的雙打巔峰的金色桂冠他面帶笑容,雙眼發亮,他的眼中倒映著這個沸騰的世界,他的鼻尖處綴著些許晶瑩的汗水,向著四面八方的觀眾席,他站在世界的中央,高高地揮舞著他的右手,左手則牽起掛在胸前的金牌,愛憐而喜悅地親吻著它。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鏡頭拉近,映入他滿是星辰的黑眸;鏡頭拉遠,整片賽場、乃至是整個世界都在為他歡呼。

冠軍!

冠軍!!

冠軍!!!

冠軍屬於中國!我們的副隊長、中國蘇是今年的冠軍!!今夜的霸主!!

全場歡騰,眾人歡呼,就連已經落敗的輸家與對應的球迷們,也不禁在一切都塵埃落幕的此刻被極致的喜悅所感染,他們興奮地大笑著,與身旁不認識的人碰拳、擁抱大笑著,為今夜的主人公奉上最為崇高的歡呼與最為熱烈的掌聲。

意外就發生在下一瞬間。

在所有人:現場與非現場的球迷、現場與非現場的球員、現場與非現場的媒體人員的注視下

站在聚光燈的最中心、站在領獎臺的最高位、站在這個屬於乒乓球的世界的最中央的那個人

那雙閃爍著銀河的黑色瞳孔忽然放大,那種歡悅到極致的大笑突然定格,那種霍然凝固住的表情不像是喜悅,拉近的鏡頭裡,今夜的世界第一先生,他眼中的星星自天幕落下了,他的眼底浮現出驚訝與恐懼,他短促地張了張唇,然後突然就捂住了嘴,他半彎下腰,沒有任何徵兆的,開始努力地大口喘氣,他看起來像是被空氣無情地拋棄了,但是他又及時地反應了過來,他伸出了手,手背上有猙獰的青筋跳動,他用力地抓住了在愣神後匆忙扶住他的西班牙友人羅德里格斯雷耶斯是今年的亞軍,就站在他的身邊黑色的發被燦金色的流光覆蓋住了,兩個人的頭貼在了一起,唇與唇之間的距離極近,蘇舟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麼,但是沒有鏡頭能捕捉到那不斷開合的唇形,也沒有收聲器能捕獲到音的波紋。

蘇舟的另一側,今年的季軍,那小麥膚色的巴西友人,米格爾德席爾瓦慢了一步:在羅德里格斯的攙扶下,蘇舟已經踉蹌地摔下了一步便邁下了領獎臺。巴西人的瞳孔有了一瞬間的收縮,他的指尖抽搐了一下,然後他不言不語地跳下了領獎臺,跟在了蘇舟與羅德里格斯的身後。

在全場人的注視下,蘇舟被匆忙上前的工作人員攙扶住羅德里格斯佔據了另一邊向著球員通道的方向蹣跚走去。

人們看到了些許的爭執,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從不斷擺手的肢體動作來看,像是中國蘇堅持自己無事、要繼續領獎,而燦金髮色的西班牙人卻不允許,那雙蜜褐色的瞳孔裡,再也沒有半絲燦爛的流光,沉甸壓下的陰霾,像是塌下的天空,厚重到難以抵抗。

這一次,透過迅速拉近的鏡頭和收聲器,人們終於聽到了什麼。

“閉嘴。”

人們聽到了西班牙人壓抑而隱忍的低吼。

“我不接受你除了立馬回休息室就醫外的第二種結果。”

他的人就像是太陽,他的話卻比冰還冷。

有球迷看到了擔架。

但是被中國蘇搖頭拒絕。

人們看到中國蘇試圖甩開羅德里格斯自己走。

但是他勉強走了兩步,又不得不再次抓緊了胸口。

羅德里格斯衝了上去,再度架起了中國蘇的肩膀,見中國蘇堅決不上擔架嘿!羅德!你這樣讓我覺得我下一秒就會暈倒!好吧,你扶著我行嗎?我不要擔架…!然後架著他,繼續地走向球員通道。

羅德里格斯架住了蘇舟的左臂,米格爾這次行動迅速,不再需要工作人員,而是默默地扶住了蘇舟的右臂。

從領獎臺到球員通道的入口,這一段距離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長,又像是前所未有的短,長到讓所有人都恨不得它能短點,又短到讓球迷恨不得能讓這條路變長一些前排的部分球迷已經被嚇得控制不住情緒,直接翻越了欄杆,匆匆向蘇舟跑來。

這怎麼能行。

鮮少有作用的保安人員迅速上前,攔住情緒激動的球迷們,維持住現場的秩序。

在進入球員通道之前,蘇舟一行人的腳步停了下來。蘇舟回過頭,對一直跟著他們的工作人員說了聲謝謝;又轉回頭,對著米格爾欲言又止;最後,他又低聲對著左手邊的羅德里格斯說了些什麼大概是我已經好多了,羅德,放開我吧西班牙人卻仍然不放手,時常帶笑的臉上冷的像蛇,沒有一絲溫度。

蘇舟沒有辦法,只好讓羅德里格斯繼續架住自己,他的左臂,被羅德里格斯牢牢地圈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這時,終於有媒體來到了身前。

鏡頭裡,黑髮的中國隊副隊長,身穿鑲嵌著中國國旗的大紅色球衣,他的呼吸仍然有些不暢,面色還有些發白,領獎時,已經是沖澡過後又換了身衣服,如今,他的眼角、鼻翼與側顏,卻又被細密的汗珠所覆滿。

這是最近也最正面的一個鏡頭,現場似乎寂靜了一瞬,然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大聲尖叫。

失控了,無數人的情緒頓時失控了,他們失控地或尖叫或擔憂著,五花八門的猜測,在網際網路與人們的口間瘋狂傳播。

鏡頭裡,面色發白的中國隊副隊長仍在氣喘,但是他沒有逃避鏡頭,反而淺淺地彎了彎嘴角,那是為人們所熟悉的笑,眼底像是覆著細碎的光。

他笑著,用空出來的右手擦了把冷汗:“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其實就是不小心岔了氣,剛才突然有些呼吸不上來,現在緩了緩就好了。”說著,他還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人,讓攝像把面無表情的西班牙隊長也拍攝了進去。

鏡頭裡,融化開來的蜜褐色凝結成了固體,人們幾乎沒有見過這種表情的羅德里格斯。

鏡頭裡,中國隊的副隊長還在抱怨:“都怪羅德啦,我說了你扶我一會就好,他偏偏不信。”

羅德里格斯沒有說話,他當然不信。

身前,記者們面面相覷,終於趕來的醫護人員則急忙撥開記者,衝到了蘇舟的身前。

人越來越多了,究竟有多少人正在看直播呢?蘇舟覺得他的心跳越來越失速,他很想尖叫,那種比天還要沉重的無限壓迫讓這一刻的他想要瘋狂大叫,想要甩開所有碰觸他的人,讓他想要怒吼、大哭、罵人、失控……

可是他不能。

忍著自胸口傳來的哽咽與窒息,他拼盡全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表情,慢條斯理的,蘇舟將他剛才說過的話只是突然有些岔氣對醫護人員又說了一遍。

蘇舟想,他真的超棒,他把自己的語速和語氣都控制得很好。

醫護人員非常謹慎:“的確,突然岔氣不是不可能,但是,保險起見,還是做一下檢查吧。”

蘇舟搖頭拒絕了,他覺得他在笑:“不了,正在頒獎呢,半個小時後我再”

“不,讓他去做檢查。”身旁,羅德里格斯冷不丁的開口,那雙蜜褐色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那些流過手心的燦陽碎片,而其他落敗的、無法登上僅有三個名額的領獎臺的參賽球員,也陸續趕到了球員通道的入口,跑到了蘇舟的身前。

蘇舟巡視了一圈,他的熟人,基本都在。

蘇舟:“………”

蘇舟覺得有些不好收場。

他想哭,他真的想哭,非常深、非常深、深到足以讓他嘔出內臟、吐出靈魂的嚎啕大哭。

蘇舟被包圍了,各方各類的人圍成了一圈,前後左右的記者們都開始瘋狂地拍照,他們很擔憂,但是他們也很興奮,這場面,直接可以代替開幕賽前的集體合影,當做今年總決賽的球員大合照!

更別說,還有中國蘇的這個大新聞!

咔嚓

咔嚓

咔嚓嚓

聲音,機器運作的聲音,機械設備的聲音,挖掘血肉的聲音。

讓一讓讓一讓記者們都讓一讓…!!!

蘇舟!你還好嗎?!

蘇,怎麼搞的?

都散開,保持空氣流通!

蘇先生,描述一下你現在的感覺好嗎?

蘇…

蘇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中國蘇怎麼了?!保安!讓開!我要過去!

中國蘇!中國蘇!中國蘇

聲音,近的聲音,遠的聲音,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聲音,討厭的聲音,可怕的聲音………蘇舟的眼前出現了漩渦,他的大腦開始了缺氧,他的視線難以集中,他的指尖開始發麻……

蘇舟覺得有點不好,他快控制不住了,窒息感越來越強。

他閉上了眼,也閉緊了嘴巴,他努力地、小動作地咬了咬舌尖,然後咳嗽了兩聲,試圖讓自己的聲線變得平穩:“那個……”

他的喉嚨真的在動嗎?他的聲帶真的在動嗎?他真的說話了嗎?

大概吧,蘇舟想,蘇舟說:“我覺得……”

“沒有你覺得!”

最熟悉卻嚴苛到陌生的聲音突然自身前傳來,記者們讓開了身體,中國國家隊的教練正快步走來。

陳清凡步伐匆匆,走到了蘇舟的身前。

羅德里格斯鬆開了手。

陳清凡將蘇舟的左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頸上,對醫護人員們對所有人點了點頭:“抱歉,雖然極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岔氣,但是我相信大家對球員的身體健康都極為重視領獎將由助理教練代替,請大家多多見諒,稍後,我方也會誠實地回答媒體們的問題,所以,現在,請先讓我們過去。”

蘇舟張了張嘴,卻是一側頭,就看到舅舅嚴苛到陌生的面部表情,然後聽到了這一串完全找不出一絲破綻的社交應答。

應答果斷,不容拒絕,修辭嚴謹,不留一絲空隙。

……蘇舟有些恍惚,胸口的窒息感在無聲中變得更強了,這和初來時的舅舅是多麼的不同,又是那麼的相似,相似到就像是他原本的、那個在他的世界裡奪得了大滿貫、將獎盃放滿了一個房間的舅舅。

蘇舟不說話了,他安靜地低下了頭,無聲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配合陳清凡的一切行動。

陳清凡帶著蘇舟進了球員通道,其他的球員獲獎的那些,即使心思已經不在獎牌上,還是不得不再次站上了領獎臺;沒有進決賽的球員們反而落得了清閒,比如說在四分之一決賽中輸給牧銳的尤利安,又比如在爭奪季軍的比賽中輸給米格爾的牧銳,還比如淘汰的更早的安德烈和達恩森格克霍爾斯……

有好多人,蘇舟有好多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們想跟著蘇舟一起,去往中國隊的休息室。

但是蘇舟拒絕了,非常少見的、非常堅決的拒絕。

他甚至也拒絕了醫護人員。

他甚至不是自己拒絕的,他只是貼在陳清凡的耳邊,聲音極小、卻是頭一次用著請求、乃至哀求的口吻說:“教練……舅舅,舅舅,別讓他們跟來,求你了,你帶我回休息室,清場,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真的沒有事,我發誓………但是別再讓其他人跟來了,求你了,舅舅,幫幫我……”

陳清凡卻只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聽。

這是蘇舟嗎?

這樣小聲的、虛弱的、哀求的口吻,是他的粥粥嗎?

有面目可憎的蛀蟲攀爬上了陳清凡的心臟,胸口的陣痛感讓他恍惚,讓他暈眩,像是他的心臟失去了重量,被活生生地啃下了一塊血淋淋的肉,一塊又一塊的肉。

他什麼時候聽到過蘇舟以這樣的口吻對他說過話,他如何能不答應。

他答應了。

陳清凡讓醫護人員離開,讓蘇舟的好友們全部離開,讓中國隊的休息室完全清場這不算難,人們本來也是都聚集在了頒獎臺的外圍;他也不忘給雷蒙發個訊息今年的巡迴總決賽,舉辦地是法國巴黎讓雷蒙不用從解說室裡趕過來。

漫長而狹窄的走廊裡,蘇舟的一條胳膊搭在陳清凡的脖頸上。一路上,陳清凡架著蘇舟,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蘇舟的變化:從幾乎還是蘇舟自己在走,看起來像是真的沒事,到逐漸將他的大部分的力氣都交付在了自己的身上當陳清凡走到了中國隊的休息室時,幾乎就真的是他在拖著蘇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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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用腳關門,落鎖。

幾乎是門關的一瞬間,蘇舟就再也無力支撐,雙腿發軟,立馬跪在了地上。

“你到底怎麼搞的?!!”

陳清凡快瘋了,他近乎是在壓抑著咆哮,早已接近極限的理智正在瘋狂的搖搖欲墜。

“不用醫生?!”

眼中有著血絲,陳清凡的眼裡滿是他跪倒在地的外甥:“這就是你說的不用醫生?!去你媽的不用醫生!”

陳清凡接著轉身按上門把,就準備把醫生再喊回來,他們還在走廊裡沒走遠。

“小……小點聲,”胸口的衣服被抓緊成一團,蘇舟坐在地上,高高地仰起頭,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斷斷續續地說,“隔音沒那麼好……別讓外面聽……聽到……”

捏住門把的手背有青筋凸出,陳清凡真的覺得自己快要被現在的蘇舟給嚇死了、嚇瘋了,看看他的外甥、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手下的第一球員他現在是一副什麼狀態?他看起來就像是胸口與喉嚨之間被硬生生的切斷了,他呼吸不上來,他呼吸不到空氣,他的臉色本是慘白,現在卻呈現出了不正常的紅,他的胸口和指尖都在顫抖著,他的表情很痛苦,不斷下流的汗像是傾盆落下的雨,像是正在打著一場局勢艱難而無望的比賽。

陳清凡快瘋了,隔音?隔音?還在乎隔音?

“你還在乎隔音?在乎不讓別人聽到?!”

即使陳清凡也快失控大吼,卻仍是下意識地聽從了蘇舟的“請求”,將他的聲音壓下,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

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情況,蘇舟“請求”他,他就必須要聽?

陳清凡不打算聽了,他現在真的怕出人命,他剛才也是糊塗了,跑到走廊裡喊人算什麼,他離開了蘇舟怎麼辦?直接在門口一邊喊人一邊打電話才是,每一站的比賽、無論是什麼性質的比賽,在到達的第一天,主辦方就會將聯絡冊交給參賽的各個國家隊的每一個人。

陳清凡摸上口袋,發抖著拿出手機,他剛剛切換到了通訊錄的頁面,衣袖卻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頭,當然是蘇舟。

“不、不用……”他的外甥緊閉著眼,臉上滿是冷汗,幾乎快要說不出話,“塑……塑料袋……我的櫃子……拿……拿給我……”

塑料袋?陳清凡當然不會氣瘋了地再去和蘇舟對話、質問他為什麼要塑料袋,塑料袋?可以,他當然可以拿,但是他可以同時去做好幾件事情。

於是蘇舟看到陳清凡一邊繼續按著手機,一邊往櫃子那邊走……

不,不行…!

蘇舟的指尖有些乏力,他快使不上力氣,他努力地抓緊了胸口,按壓著他的胸腔,終於讓出口的聲音變大了一些。

“別……舅……別打電話…!”

近乎破音的聲音,完全換了一種聲線,蘇舟的每一次發聲,都是從完全堵住的喉嚨裡往外擠字。

他還在努力。

“我……不…不是第一次了!舅……經驗……我有!沒事…!真的!塑料袋……我………可以!給…我!我……!”

蘇舟破音的斷續聲,像是割在陳清凡腿上的刀,那艱難擠出的字,就像是從陳清凡的身上掉落的肉。

不是第一次。

我有經驗。

休息室裡的地,這麼平穩的地,這麼短的距離,他這麼一個大男人,卻硬生生地在平底上絆了一跤,整個人踉踉蹌蹌,險些摔倒。

陳清凡覺得他的大腦快要無法處理這些接收來的文字了,他沒有回頭去看蘇舟,他深吸了一口氣,兩步跑到了櫃子前,在蘇舟的包裡一翻,在最上面,就看到了一個體積不大的塑料袋。

哈!陳清凡都快被氣笑了,不是第一次了、放在最上面那蘇舟這是第幾次?那他這個舅舅算什麼?那他這個教練算什麼?

失職,何等的失職!

陳清凡深深吸氣,兩步跑回牆邊,將塑料袋遞給了蘇舟。

他看到蘇舟把塑料袋撐開,然後把塑料袋套到了頭上,塑膠的薄膜像是不可突破的隔閡,無能為力的局外感讓陳清凡頹喪地失去了五感。

不,陳清凡,你要睜開眼,瞪大你的眼,哪怕你的眼睛乾澀到流淚了,你也必須瞪大眼。

陳清凡看到,他的外甥站了起來,不再坐在地上,而是緊靠著牆壁,他站得筆直,依舊在高高地仰起頭,身體與牆壁之間幾乎不留下一絲縫隙;在閉塞的塑料袋裡,他的外甥在反覆地、大力的呼吸,與剛才一直在“用力呼吸”與“憋著不喘氣”中反覆掙扎不同,他的外甥在塑料袋裡大口吸氣、又大口呼氣;每當袋子裡的氧氣逐漸殆盡、已經完全呼吸不上來時,他便把頭從袋子裡抽出來,在外界,他稍稍吸一口氣,然後閉著眼感受一下,像是覺得還是不行,便再把頭探到袋子裡重複繼續……

如此,反覆了三次,每次大概耗時四十餘秒,當蘇舟再一次把頭從袋子裡抽出來時,他終於停止了這樣的動作。

他閉著眼,緊緊貼在牆上,試探著、安靜地、淺淺地呼吸了幾下。

一次、兩次、三次……

半響,蘇舟睜開了眼,他的眼中沒有星星,透著的只有疲憊,他的瞳孔仍然有些渙散,但是這不妨礙他熟練地把內壁完全溼潤的塑料袋蜷成一團,粗魯地塞進了口袋……

蘇舟盯著地面,他不想抬頭,大理石的白色地板有著吸引他的魔力,可是,他又不可能永遠都不抬頭。

半響,他終於掀開了眼皮,他的面前,他的舅舅,他的教練,他最親愛的人之一,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怎麼搞的。”陳清凡問,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他的手始終落在手機螢幕上,最初,當蘇舟剛剛把頭伸進塑料袋裡時,他還是抱著如果不能立刻起效、就馬上打電話叫人的念頭,但是,在發現蘇舟試了一次大概四十秒就見效後,陳清凡就維持著這幅被完全凍住的表情,不顧眼睛的酸澀,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著他的外甥。

在蘇舟第二次將頭伸進塑料袋裡時,陳清凡才移開了凝固住的視線,他低頭解鎖了手機,然後開始了搜尋。

什麼病是套上塑料袋呼吸就能好的

陳清凡並不抱什麼希望,他也只是病亂投醫,對蘇舟這種可怕狀態的一無所知,讓他感到恐懼頹喪而又無力,他本以為這種無厘頭的問題不會有任何回答,結果卻發現答案來的太過容易。

這是過度通氣。

體內的二氧化碳多過氧氣,引起的機體呼吸性鹼中毒。

陳清凡近乎不敢相信,答案的到手原來就這麼的輕易?

陳清凡的手在抖,順著這個答案,他繼續在百度裡搜尋,無比刺耳的背景音,是自家外甥在塑料袋裡大口喘息的呼吸聲。

然後,他又看到。

過度呼吸症候群。

過度換氣症候群。

病因

急性焦慮。

……急性焦慮。

這種看起來完全是心因性的病因,讓本來擔心蘇舟是否是身體出了問題的舅舅有了剎那的茫然。

急性焦慮……怎麼可能呢?蘇舟怎麼會急性焦慮呢?還是在剛才………那是在頒獎的時候啊,那是他又捧回一尊金盃、一枚獎牌的時候啊,他怎麼可能會急性焦慮呢?

而且……

他的外甥,坐在地上,艱難地抓緊胸口,破音地、努力地、竭盡全力地對他說

不是第一次了!舅……經驗……我有!沒事…!真的!

……不是第一次了。

我有經驗。

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

……

………

蘇舟從塑料袋裡出來了。

他的外甥將塑料袋捏成了一團。

他的外甥低著頭不說話。

而當他的外甥終於抬起頭、看向他的時候,完全不受控制的、足以殺死他的後怕,終於後知後覺地降臨到陳清凡的身邊,它們洶湧澎湃,厚重難擋,將他淹沒,把他吞噬,堵塞住他的口鼻,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陳清凡大腦發暈,膝蓋發軟,他一個踉蹌,便身姿不穩,難堪地倒在了地上。

這次受驚的成了蘇舟。

“舅舅!”

他失聲驚叫,立馬上前,半蹲在陳清凡的身邊。

他正要扶住陳清凡,卻反而被陳清凡一把抓住了肩。

陳清凡抬起頭,棕黑色的眼睛裡,有液體積攢。

“粥粥……”他忽然抱緊了他的外甥,陳清凡的腦子裡閃過了很多,卻又捕捉不到任何事情,這樣的一無所知與在他腦中尖叫的“這不是第一次了”讓他幾欲發瘋,出口的每一句話都碎裂成字,哽咽而不成聲。

“對不起……”

陳清凡哽咽道。

“對不起,粥粥,是我忽略你了……告訴舅舅好不好,你到底怎麼了,這不是第一次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在為什麼而焦慮?你隱瞞了多久,你痛苦了多久,你難過了多久……”

陳清凡緊緊抱住了蘇舟,蘇舟感到,自己的脖頸有液體流過。

蘇舟聽到陳清凡在說,用著一種請求、乃至是哀求的口吻,就像是不久前的他,語無倫次,失措無助。

“求求你了,粥粥,告訴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訴舅舅好不好……”

蘇舟跪在原地,膝蓋下的大理石地板冰涼,由脖頸滾落至衣襟裡的淚水冰涼,只有抱住他的這個懷抱,身前人的體溫,滾燙到能把他燒死,要把他灼傷。

極致的涼與熱滲透入皮膚,滴穿至骨骸,靈魂深處也被驚然碰觸。

這一刻,蘇舟近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近乎要讓那在這一瞬間完全空白的大腦徹底失控,蘇舟抓住陳清凡後背的手有一瞬間的收緊,就像他的嘴有一瞬間的開張。

蘇舟沒有說話。

陳清凡的哀求聲讓他難過而陌生。

蘇舟忽然流下淚水。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的舅舅,這個從小到大都陪伴在他的身邊,遠比他的父母還要更讓他親近的人,這個在他上輩子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完全去依賴的人。

“舅舅……”

咬住的牙關開始顫抖,理智在尖叫著讓他閉嘴,失控的感情在讓他想大聲宣洩。

他宣洩著:“我不想……”

住嘴!

繼續!

他不是你的那個舅舅!

可他已經逐漸變成了那個可以依靠的舅舅!

“……我不想…”

“……不想……”

蘇舟的嘴張張合合。

陳清凡控制著顫抖的喉嚨,像是哄人般,聲線平穩,無比溫柔:“怎麼了,粥粥,你不想幹什麼,告訴舅舅,舅舅都幫你解決。”

蘇舟真的要忍不住說出口了

然而,下一瞬間,伴隨他太久的窒息感,又無比突兀的梗塞在他的咽喉。

蘇舟一把推開陳清凡,被肢體的行動本能操縱著,他再一次地跪倒在地,抓緊胸口,體內的氧氣與二氧化碳再度失衡,求生的本能讓他想要大口喘氣,熟悉的經驗讓他選擇了趕緊閉口。

他的手又摸上了褲子的口袋,將那蜷成一團的塑料袋拿了出來。

不可逾越的白色隔閡物,再一次地套上了蘇舟的頭,將他完全地裹在其中。

豐富的經驗告訴蘇舟,他不能繼續跪著,跪著的話、頭朝下的話,恢復的速度會慢上許多………在陳清凡的幫助下,蘇舟踉蹌地站了起來,他再度走到了牆邊,身體筆直地貼近了牆壁,他高高地揚起脖頸,再一次的,在塑料袋裡大口喘氣。

塑料袋裡,在這個狹小而密閉的空間裡,蘇舟再一次地閉上了眼,他想,他已經很熟練了,不過是身體裡缺少二氧化碳而已………身體裡的二氧化碳不足,那就找個相對密閉的地方反覆呼吸好了,塑料袋就是一個絕佳的密閉物:在塑料袋的密封空間裡,他在持續地吸入本就定量的氧氣,不斷撥出的二氧化碳就會逐漸把塑料袋裡的空間徹底侵佔,不過呼吸幾次,便創造出了一個只有二氧化碳可吸的密閉空間。

經驗兩字是何其的可貴又可恨。陳清凡陪在蘇舟身邊,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一次,那種猝不及防的驚嚇與無措變淡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挫敗與對自己的失望感卻仍在變濃。

隨著呼吸聲的漸漸平復,比第一次的時間要短,蘇舟將頭從塑料袋裡抽了出來。

舅甥倆都站姿筆直地貼在牆壁上,雙眼對視間,激烈的情緒都有所平復。

陳清凡的眼眶發紅。

蘇舟的眼眶也是紅的。

因為兩人間的距離太近,陳清凡不得不微微揚起了頭,曾經一隻手就能抱過來的小糰子,如今已經比他高了小半個頭。

陳清凡輕聲說。

“粥粥。”

“……嗯。”

“是舅舅太沒用了。”

“……沒有。”

按住蘇舟的雙肩,陳清凡慢慢地加大了力氣,他將站著的外甥逐漸地壓在了地上,兩個人的姿勢,都從站立變成了半蹲在地。

他們眼對著眼,俗話說外甥多似舅,兩人的眉眼有著相似的重合。

“粥粥。”

“嗯……”

“能對我說些什麼了嗎?”

“………”蘇舟沉默。

“那我去讓姐姐和姐夫來好嗎?”

蘇舟的唇動了動,然後上前抱住了他的舅舅,他把下巴壓在男人的肩上,非常小聲地說:“不要,如果是舅舅都不想說的事情,那就更不會對爸爸和媽媽說了。”

“可是,你也不想對我說。”

雙手下滑,陳清凡觸上蘇舟的後脊,輕輕回抱住了自己的外甥。

他用著商量的溫和語氣。

“那我去叫賀錚來好嗎?你們兩個的年齡更接近,今天的這一幕,他肯定也看到了。”

“……也不要。”

蘇舟的聲音輕極了。

“不要錚哥,誰都不要……今天好麻煩的,我們統一口徑,就是忽然岔氣好不好………以後再有成績,再拿幾站冠軍,這件事也就過去了……舅舅你幫我解決這些麻煩好不好,他們都好煩人的……”

好,好,好,當然好。

陳清凡忽然有一種回到了小時候………蘇舟的小時候的感覺,自從自家外甥在乒壇橫空出世,老實說,這些年來,在大多數時候,他都有一種他在被外甥照顧的感覺,而不是他這個當舅舅、當教練的大人,在照顧自己的外甥與球員。

休息室內寂靜了片刻。

然後陳清凡忽然哼起了歌,是小時候哄蘇舟入睡的歌。

相似又不同的世界,相同而熟悉的童歌,回憶的片段在腦中翻滾,蘇舟的眼淚不受控制,忽然就奪眶而出。

蘇舟埋在陳清凡的肩上哭泣,他覺得他是瘋了,腦子裡的理智已經斷了,之前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話,竟然忽然就說出了口。

“舅舅……”

蘇舟嗚咽著,抱緊了他無所不能的舅舅。

“舅舅……”

淚水流過臉頰。

“我不想打球了……”

啊,這是在說什麼啊,剛才還在商量著對策,說什麼統一口徑突然岔氣身體健康,之後再打兩場巡迴賽,就一切了事這章翻頁……

“我需要一個假期……”

蘇舟聽到了他自己的聲音,微弱的、破碎的、泣不成聲的:“一個可能永無止境的假期,一個沒有乒乓球的假期……”

然後他聽到他的舅舅、他的教練說,沒有任何猶豫的。

“好,”陳清凡輕輕拍著蘇舟的背,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你想請多久的假就請多久,一切都交給我。”

5號23:59前抽22個紅包啾!

作者有話要說:粥粥:嗚嗚嗚我舅舅世界第一好qaq

作者:追文很久的讀者大概都知道,在我這裡從來都是親情一番!……嗯壓他哭那篇的讀者可能尤其印象深刻:з」

其實本來沒想寫過呼吸,安排的其他情節來著,但是因為我有過呼吸的經歷,畢竟是親身經歷過的,真實感比較強,想了想,還是直接拿來用了。

就,過呼吸真的很難過,我其實知道過呼吸很久了感謝日漫,但是真的沒想到我自己也會經歷一次,本來就情緒很崩潰,當身體突然呼吸不上來的時候,真的是感覺死了也不奇怪,越努力呼吸反而越窒息,家人都打算打120了,我抱著試探的想法,讓家人拿塑料袋過來,沒想到和日漫裡畫的一樣,竟然真的有用,等我終於把塑料袋從頭上拿起來,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有點滿足的恍然大悟:哇哦,過呼吸竟然是真的,原來過呼吸就是這種感覺啊,原來我是過呼吸了嗎逆推理,因為塑料袋真的有用,我才確定了原來我過呼吸了。

就,急性焦慮,雖然是急性的,但其實應該說是長期壓力、長期焦慮的逐漸積累、積少成多,� ��漸形成的突如而至的急性焦慮,是真的能把人焦慮死。

希望大家都開心喜樂,不要過呼吸。

這章也算是順手小科普吧:過呼吸不是缺氧,反而是缺二氧化碳,塑料袋真的有用的:

評論區有人說心疼粥粥我們不打球也好啊,只希望你快快樂樂針對不打球我直接先劇透一下:

就,不打球,也開心不起來,反而可能更難受

打球,不行

不打球,更不行

就,真的很難

還有人說不過粥粥終於說出來了敢面對了會越來越好吧不,怎麼可能越來越好,不可能的,這條線這輩子就不可能的,沒有出路,都是死路。

所以你們看我真的很好了,自閉番外本來真的能很合理的成為正文結局的,提前寫出來就算是我真的控制住自己了………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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