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圓,人間團圓,只是自己的家人卻都天各一方,死了倒乾淨,沒死的唯有活受罪罷了。寶玉長嘆一聲,攏了攏破舊的氈斗篷,覺得手腳冰涼,沒有一暖意,唯有寒氣刺骨,他回頭看著於連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響了梆子。

八月裡蒙長乾帝隆恩,他被釋放出來,想來也是因為他們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發賣的發賣,所以沒有將他拉到街頭發賣。他出來時,避開了來接他回家的寶釵麝月二人,也避開了陪著寶釵麝月一同過來的襲人,而是跟醉金剛倪二離開。

他不知如何面對寶釵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襲人。

醉金剛倪二是賈芸的好友,曾於賈芸有借錢之恩,和獄神廟一幹獄卒頗有來往,賈芸每每前來探望時,都是倪二幫著打的,一年下來,寶玉也和他有了幾分交情。

倪二雖是潑皮無賴,卻也仗義疏財,寶玉出獄後無處可去,不肯再見寶釵,倪二便給他尋了一處住處,又勸寶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寶玉自嬌生慣養,沒有什麼能為,唯有讀書識字極好,倪二本想讓他給人寫信,能賺幾個筆墨錢,只是寶玉想到自己家裡做的孽,卻求了打更的活兒,只在夜間走動,不必羞於見人。

打完更,天色漸亮,寶玉滿臉倦色,停在了寧榮街口,望著早已寥落破敗的府邸怔怔出神,不過一二年,門牆依舊,內裡破敗,朱漆大門上也剝落了好些。看著被摘下匾額的三間獸首大門,寶玉眼前彷彿浮現了自己策馬揚鞭的風流氣勢。

柳湘蓮:“你們東府裡除了門口的兩個石獅子乾淨,裡頭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言猶在耳,寶玉輕輕一嘆,不乾淨的何止是寧國府,連榮國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給林妹妹的東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樣多的東西,不容辯解,他有何顏面託庇於林妹妹夫家的權勢之下?

寶玉邁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卻聽有人笑道:“喲,這不是寶玉寶二爺?怎麼這樣落魄?”

聞聲抬頭,寶玉見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連忙低頭匆匆走開,雖這裡是寧榮街,但是所住的並非賈家一家,而話的正是曾經和自己在家學中有嫌隙的金榮,是璜大奶奶的侄兒,賈家雖敗了,但是賈璜賈芸這些旁支子弟卻都無罪,因而平安。

金榮身形一閃,擋在寶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別走啊,寶二爺,我家的丫頭嘴上的胭脂又紅又香,寶二爺不嚐嚐?”

寶玉神情卻十分沉靜,搖頭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後,不是什麼二爺。”

金榮哈哈大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二爺當初強令我給秦鍾那娘兒們磕頭時,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場?今兒你不給我磕頭,就別想從我跟前走過去。”

聽了這話,寶玉登時漲紅了臉,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臉腫,一時卻瞧不出來。

早起出來做生意的販夫走卒都看了過來,漸漸的人越來越多,無不對寶玉指指,有笑的,有嘆的,也有憐憫的,交頭接耳,都繼續看著。

寶玉定了定神,道:“金榮,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榮冷笑道:“怎麼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兒給我磕頭賠罪,不然,我可就叫寶二爺素日的相好們,什麼香憐玉愛的來瞧瞧二爺打更的模樣!”

寶玉穩穩地站著,縱然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也不願對金榮這樣的人卑躬屈膝。

他不動,金榮便不讓,僵持間,天色大亮,出門走動的人也多了起來,都好奇地看著這裡,忽聽有人道:“這不是寶二爺?怎麼在這裡?又做了這樣的賤活兒?”一面,一面走了過來,高大豐壯身材,不是別人,卻是司棋。

寶玉乍然見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從司棋被攆出去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司棋一副尋常婦人打扮,抱著一個女孩兒,瞪了金榮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金大爺,怎麼不在家裡用功讀書,倒來欺負起人了?金大爺在這裡欺負寶二爺時,也想想當初在賈家上學讀書仗的都是誰的勢,當初吃穿住都是賈家的,如今竟來欺負賈家的人。”

司棋生性潑辣,即使被攆出去嫁了人,也一樣刁鑽古怪,金榮有幾次調戲平民丫頭時,有一個是她姑子,被她拿著雞毛撣子追了幾條街,因此一見到她,金榮便覺得脊骨一陣疼痛,連忙轉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著金榮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對寶玉道:“二爺怎麼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寶釵的衣食住處,不敢相信寶玉竟會做了更夫,而沒有去找寶釵,她記得寶釵一直在等著和寶玉團聚。

寶玉松了一口氣,淡淡一笑,道:“咱們家已經這樣了,二姐姐也不容易,當初我們在牢裡時,二姐姐也派人打了好些,我何必再給二姐姐添煩惱?橫豎我現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聽他這麼,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幾年不見,二爺倒比先前懂事了。”

寶玉苦笑道:“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過得可好?當初你們被攆出去,就再也沒見過。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兒入畫也和你一樣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當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當初出去,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寶玉頭道:“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來叫司棋回家吃飯,司嘆道:“二爺來我們家坐坐罷,吃頓飯再走。”

寶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實憨厚,並不出色,實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著司棋的目光中卻滿是柔情,寶玉也替司棋歡喜,聽到司棋留飯,搖頭道:“今日多謝你,不必了。”

完,便別過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著梆子半遮著臉,及至到了家,卻見倪二迎了出來,倪二一走幾個月,回來見到寶玉鼻青臉腫的模樣兒,立時拉著他怒道:“寶二爺,是誰打了你?告訴我醉金剛,我找他算賬去!”

寶玉連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皺眉道:“怎能不去理論?二爺幾時吃過這樣的苦?我倪二雖沒什麼本事,在本地卻有幾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幹友人不許為難二爺,難道還有人竟不聽?芸二爺將二爺託付給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爺受人欺負。”

寶玉抹了一把臉,道:“是衝撞了賈雨村的轎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頓,今兒也巧,被於總管救了,才沒被打斷骨頭,於總管已經給了上好的棒瘡藥,上了便無妨了。倒是我託二哥打探的訊息怎麼樣了?”

倪二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賈雨村怎麼還不死?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還能為官做宰。”

寶玉悠然道:“天道迴圈,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倪二嘆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著他進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絳紅色的滾茶給他,方道:“二爺託我的事情,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爺二老爺和珍大爺珠大爺寄存在鐵檻寺裡的靈柩,都已經被蘭哥兒送回金陵安葬了。”

寶玉聞言一怔,道:“不是大嫂子早就帶著蘭哥兒回南了麼?”

榮國府抄家不久,李紈便被無罪開釋,發還了嫁妝梯己,因蘭哥兒是寡婦獨子,又未成家立業,亦被釋放,聽其中李紈的孃家出了不少力氣,有一個族侄是張璇的門生,李紈遂以家中無依無靠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嬸嬸,又等安置好了便回來。寶玉本想著大難臨頭,李紈母子既走了,也不會回來了,沒想到賈蘭竟然回到了京城,請走了賈母和賈赦賈政賈珠等人的靈柩,雖未盡善盡美,沒有替他和鳳姐打,但也算是孝子賢孫。

倪二一拍大腿,道:“當初我醉金剛也他們無情無義,一家子都在牢裡,他們卻先跑走了,對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嬸嬸不聞不問,不想還會回來,是家鄉已經安置妥當了,故回京,只是沒想到祖父死了,祖母發配,因此只能扶靈回鄉。”

寶玉聽到這裡,嘆道:“不過是為名聲計,也沒什麼可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爺們能入土為安,我心裡也感激大嫂子和蘭哥兒。”

倪二道:“二爺感激什麼?那原是他應該做的,若不這樣,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寶玉搖了搖頭,慘然一笑。

大難臨頭,方知人心善惡。

李紈肯讓賈蘭回來,未嘗不是因為怕人三道四,即使賈蘭日後不能科舉取仕,但也不能背負著這樣的名聲活一輩子,幸而他們現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裡日子也能過得去。

家已經敗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寶玉不想再苛責其他無辜的人。

倪二又道:“還有一件事,太太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聽是在周將軍戍守的地方。”

寶玉聞聲一呆,隨即道:“到了那裡,我反略略放下心來,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勢必不會對太太冷眼旁觀,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裡,不知道太太怎麼吃得了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

倪二了頭,道:“前兒遇到了薛大爺,聽薛大爺,林夫人的確打發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處,只是太太是發配到那裡的,終究不比在家裡罷了。”

寶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無時無刻不在記掛著我,等開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聽了,忙勸道:“這一路幾千裡,二爺怎麼吃得了這個苦?”

寶玉卻道:“太太都能過去,我怎麼不能?我這一世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總不能棄太太於不顧,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見他執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爺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爺罷,薛大爺做生意,來往於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爺跟著一同過去,有人作伴不,也有人照應著,我和芸二爺都放心些。”

寶玉卻不願叨擾別人,聽了倪二的話,只是笑而不語。

倪二只道他答應了,轉而道:“芸二爺,北靜王爺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賈家抄家之時,北靜王爺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歸,以至於賈家孤立無援,寶玉搖頭道:“我一個罪人,就不必去北靜王爺府上了,也沒有顏面再見王爺。”

倪二嘆了一口氣,便起身告辭。

寶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苫覺得飢腸轆轆,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著酸齏,蹲坐在門檻上吃,剛吃了半碗,便聽襲人麝月哭道:“二爺就吃這個?”

寶玉抬頭看到麝月扶著寶釵,襲人帶著丫頭,烏壓壓地站在門外。

蔣玉菡站在旁邊,見到寶玉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亦覺悲慘,只見襲人拿著手帕半掩著嘴,哭道:“二爺出獄也有幾個月了,怎麼不去找我們?寶二奶奶為了等二爺,一直在京城,沒有跟著大太太等人一同回鄉。若不是今兒麝月出來買菜遇到司棋,聽了寧榮街發生的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二爺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兒,讓區區一個金榮那樣玷辱欺凌。”

寶玉看了蔣玉菡一眼,長嘆道:“我如今還有什麼顏面見你們?”

寶釵姍姍近前,柔聲道:“咱們家落得如此,並不是二爺的不是,二爺何必在心裡怨自己?二爺跟我回家罷,咱們一同等著太太回來,二爺住在這裡,不但我們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爺。”

寶玉凝視著寶釵,並沒有話。

蔣玉菡卻道:“人人都記掛著二爺,二爺還不回家?”

寶玉聽了,仍是默然不語。

襲人拿著手帕拭淚,上前勸道:“二爺,我知道二爺心裡苦,只是已經這麼著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寶二奶奶和麝月兩個人過得也苦,二爺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團聚罷,太太知道了,心裡也歡喜。”

寶玉聽她提起王夫人,不由得長嘆一聲,眾人見他面上略有鬆動,不由分,連拉帶拽地簇擁著寶玉回家,燒熱水給他洗澡更衣。

蔣玉菡瞅了襲人一眼,道:“你怎麼不去服侍寶二爺?”

襲人見寶釵麝月都在裡間忙碌,忙笑道:“咱們供奉二爺和二奶奶過日子,已經十分盡心,就是外人知道,也挑不出咱們的不是。我如今不是二爺的丫頭了,如何能進去?我眼裡心裡唯有大爺,只是大爺不知罷了。”

蔣玉菡聽了,眸光卻是微微一暗。

襲人若是十分忠心,自己也能高看她一眼,只是她這麼,倒有幾分忘舊,似乎供奉寶玉寶釵等人只為了名聲,但是蔣玉菡卻不知話中有幾分真假,誰不知道她原是寶玉心裡的寶貝,連薛蟠和錦香院裡的雲兒都知道。她現今行事算什麼?若是一心一意和自己過日子,怎麼還記得寶玉?若是記得寶玉,如何又在意名聲?

蔣玉菡雖曾恨過寶玉在忠順王府長史官跟前吐露了自己的所在,但是畢竟和寶玉情分不同,且也知道寶玉的心性,倒也沒有怪他,反在娶妻之時,見到自己當年送給寶玉的大紅汗巾子,明知襲人跟過他了,仍舊對她十分溫存體貼。

襲人不知蔣玉菡的想法,只覺得自己做得兩全其美,既承了蔣玉菡之情,也對寶玉盡了昔日之心,雖然她知道自己已經嫁人,但是到底自己先跟寶玉有了*之事,如何能忘。

等到寶玉洗完澡出來,渾身煥然一新,雖然清瘦憔悴,又受了傷,卻難掩秀色。

襲人目光掠過寶玉頸中,忽然道:“二爺的玉呢?”

寶釵這才發現沒有見到寶玉的通靈寶玉,忙問玉的去處。

寶玉淡淡地道:“人都從牢裡走了一趟,什麼東西還能留得住?不過是一塊石頭,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你們不必問,問了我也不知道。”

寶釵眼圈兒一紅,轉頭掉下淚來,隨即拭去,不願讓人看到。

蔣玉菡卻催促襲人道:“二爺回來了,咱們該回去了,讓二爺好好歇息罷。”

襲人聞言答應,方向寶玉寶釵告辭。

周家當初安排了住處,同時也有衣食,但是周家畢竟不是正經親戚,而且黛玉遠在西海沿子鞭長莫及,因此衣食不足以她們長長久久地過日子,寶釵縱然落魄,也不願處處受人接濟,便同麝月做些針線活兒賣,有薛蝌留的銀子,還有迎春常照拂,日子也過得去。

接了寶玉回來,寶釵麝月二人都覺得歡喜,只盼著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襲人也暗暗放下心來,倒常和蔣玉菡供奉他們衣食。

寶玉並沒有辭了打更的活計,每晚仍舊出去,一早回來,不管寶釵如何勸,他都拿定了主意,若是寶釵勸得狠了,便道:“既覺得打更不好,我不回來便是。”

寶釵聞聽此言,再不敢逼他。

展眼出月,寶玉去獄神廟裡探望鳳姐,因有賈芸和倪二等人的緣故,寶玉又在這裡住了一年多,彼此也熟識了,頭問好便進去了,如今獄神廟裡除了別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鳳姐一個人了,望著她骨瘦如柴的模樣,寶玉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鳳姐笑道:“你既出去了,還來做什麼?”

寶玉提著寶釵預備的食盒,開啟取出飯菜遞進去,低聲道:“姐姐吃些東西罷,在這裡熬了一二年,我瞧著姐姐的身子也熬壞了。”

鳳姐咳嗽了一陣,道:“若不是當年好好調理了幾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過二十年的監、禁。我這一輩子,缺德的事兒沒少做,如今是我的報應罷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別的,只盼著葵哥兒和巧姐平安。”

寶玉聽了,忍不住拿著衣袖擦眼淚。

當初葵哥兒和巧姐兒被找回來,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兒在跟前養活,卻沒有留下巧姐,巧姐畢竟是從青樓裡贖回來的,名聲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願收留,唯有劉姥姥厚道,帶巧姐回京,來獄神廟裡見鳳姐,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劉姥姥見巧姐兒孤零零的沒人照料,便斗膽向鳳姐請求給板兒做媳婦,鳳姐答應了,便將巧姐託給了劉姥姥,只盼著她日後粗茶淡飯,安穩度日,不必學她一樣。

想起一雙兒女各有歸宿,雖不知將來如何,到底比無依無靠的強,鳳姐也算放心了。

寶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劉姥姥高義,也沒嫌棄巧姐是從那裡出來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兒來看姐姐,日後只怕要出遠門,不能再來了。”

鳳姐微微一怔,問道:“你要去哪裡?”

寶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鳳姐不曾讀書識字,也不知道寶玉的心思,只當他又犯了舊日的癖性,便沒在意。

寶玉走出獄神廟,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卻見襲人過來了,正跟寶釵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竟這樣命苦,被他撇下來了。”

寶釵勸道:“這都是咱們的命,無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聽了這話,襲人反而哭得越發厲害了。

寶玉不免有些詫異,問麝月道:“這是怎麼了?”

麝月悄聲道:“蔣玉菡撇下襲人姐姐一個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寶玉怔了怔,問道:“好好兒的怎麼走了?”他還想著蔣玉菡和襲人因紅綠汗巾結緣,乃是天賜,襲人常他們日子過得甚好,怎麼會忽然勞燕分飛?

麝月沉默不語,襲人雖供奉他們度日,但並不若在園子裡那樣盡心,畢竟她已經嫁為人婦,她原有這樣的痴處,服侍賈母時,心裡只有一個賈母,服侍史湘雲時,心裡只有一個史湘雲,後來跟了寶玉,眼裡心裡便只有一個寶玉,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棄了賈母,也許是因為嫁給蔣玉菡後日子過得不順,襲人也常念著在榮國府裡時的自在,她接濟別人也罷了,偏生又是寶玉,長此以往,蔣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寶玉嘆道:“咱們家的女孩兒,如何都這樣命苦?”

襲人聽了這話,越發痛哭不已。當初花自芳給她親,都是平頭百姓,皆是家裡窮,長得也不好,襲人是榮國府裡陶冶教育長大的,難免有些自視甚高,都不中意,雖知蔣玉菡是戲子從良,但是蔣玉菡生得標緻,家裡又有家業,襲人心裡十分願意,成親後,也過了一段夫唱婦隨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長,還不如嫁給平頭百姓呢。

蔣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該當如何?哥哥已經娶了嫂子,雖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卻不容人,自從她和蔣玉菡被人作踐後,嫂子都不許她進孃家門。

寶釵亦感傷身世,一時無言以對。

寶玉道:“快別哭了,都是咱們的報應罷了。蔣玉菡這會子出去,未必是不回來了,你回家略等等罷,這是他的家,他總不能置之不理,將來會回來也未可知。”

襲人聽了,道:“但願如此。”

襲人自忖蔣玉菡為寶玉打時也是鞍前馬後,十分周全,想來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聽了寶玉的勸告,含淚回去苦等蔣玉菡回來,每日仍有人打攪,搬了兩次家也沒有擺脫,後來怕蔣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來,但是終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訊息,且是後話不提。

見到襲人的命運亦是不堪,寶釵唯有嘆息一聲,不知如何開口。

寶玉卻對寶釵道:“我已經跟倪二辭了打更的活兒,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回鄉罷,這裡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輩子依靠林妹妹買的院子過活。”

家裡那樣對待黛玉,他哪還有顏面依附他們。

寶釵固也遂願,遲疑了一下,道:“蝌兒不日南下,不如和他一起罷。”

寶玉搖頭道:“何必打擾他的清淨?”

寶釵卻知途中艱險,不顧寶玉意願,到底去找了薛蝌,可巧薛蝌正準備南下,不過是順路,一口應承了,及至到了金陵,將他們送往賈家族中方離開。

賈珍死了,賈蓉跟王仁廝混在京中未回,賈家宗族現今都是邢夫人帶著葵哥兒做主,鳳姐當初置辦祭田時留了一手,她用自己嫁妝錢買的祭田只能給葵哥兒,買地時和族中立了契,並分三成給族裡,邢夫人雖然吝嗇刻薄,但也不是沒有管家的才幹,不然不會帶著孃家的傢俬嫁人,兄弟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掌著這麼多的田產,別人都爭不過她,倒也安穩。

寶釵和寶玉回來後,邢夫人只分了一處院子給他們住,別的都不管了,吃喝都和族裡一樣,由族中祭田所出,也沒短了他們的衣食。

才過了沒幾天安穩日子,這一日一早起來,寶釵卻見寶玉不知去向了。

麝月忙道:“我這就去找二爺,給大太太磕頭,求大太太打發人去找。”

寶釵緩緩地搖了搖頭,泣道:“不必了,他本就是不想留下來的,是我們強求,找到了他,如今我們回到了家鄉,他放下了心,更不會留下來了。他不會回來了,就像蔣玉菡也拋下襲人一樣,不會回來了。”

麝月聽了這話,忍不住痛哭失聲。

若是寶玉還在家裡,即使沒有榮華富貴,寶釵日子也能繼續過下去,現在寶玉一走了之,剩下寶釵無公婆丈夫,又無一兒半女,這樣一個人如何過活?

寶釵心如死灰,半日方哽咽道:“金玉良緣,金玉良緣,這算是什麼金?什麼玉?”

風吹紗窗,如泣如訴,問花無語,問柳無言。

卻寶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路過李家老宅,迎面碰到了賈蘭。賈蘭剛剛練習騎射回來,見到寶玉,頓時站住了腳,叔侄兩個面對面,都不知如何開口,良久,賈蘭方走到寶玉跟前磕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李家旁邊的一所院落裡。

原來李紈帶著賈蘭急急忙忙從京城回到金陵以後,話投奔,但畢竟是出嫁的寡婦,不能久住孃家,便託娘家人在旁邊買了一處院落,等到賈蘭帶回賈政等人的靈柩後,獨自帶著賈蘭在家守孝,並沒有住在孃家,也沒有住在金陵賈家宗族之中,多虧了黛玉吩咐紫鵑交給他們的二百兩黃金,加上多年的梯己,日子還算過得去。

賈蘭已經絕了科舉取仕的路,李紈便督促他勤練騎射,打算從軍出身。

寶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知道他們母子日子還好,終於放下心來,出了城,一路往西南行去,他沒有本事,也沒有帶盤纏,唯有舉著破瓢四處乞討,向店家乞討,被當成叫花子趕出來,向窮人乞討,只得半碗剩菜湯,向富人乞討,未上臺階,已被推搡離開。

途中不知經歷了幾日幾何,這日抵達湘江之畔,寶玉捧著破瓢,瓢內裝著剩菜湯,泡了一塊窩窩頭,隱隱約約散發出一股餿味兒,他並不嫌棄地大口喝著湯,嚼著窩窩頭,忽見幾艘華麗的船隻漂於水上,分外顯眼。寶玉打更的時候常見到這樣的船隻,實則是畫舫妓院,尋歡作樂的多是達官顯貴,便沒有多看,只是冷笑一,繼續低頭吃喝,吃喝完了,就著江水淘洗破瓢,洗乾淨了,捧在手裡打算上岸。

船上一名□倚欄而立,船艙內的熱鬧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燈紅酒綠,珠圍翠繞,亦非她本意,細細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失蹤多時的史湘雲,她瞥見寶玉的所在,忽然渾身一顫,喃喃自語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麼會做了乞丐?”

她扭頭央求船伕道:“大爺,求求你,將船靠過去一些,靠過去一些罷,到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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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伕看了她一眼,並沒有答應,正要搖櫓離開,史湘雲連忙摘下腕上的玉鐲,拔掉頭上的金簪,統統塞到船伕手裡,央求道:“求大爺靠岸,讓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伕見到她遞來的金玉之物,方將船搖到岸邊。

史湘雲翹首遙望,高聲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寶玉愕然抬頭,只覺得聲音耳熟,但離得遠,彼時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隻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誰?”

史湘雲細看走近的寶玉,雖然衣衫襤褸,面容枯槁,但卻是寶玉無疑,此時此刻,哪裡是舊日面如滿月模樣?看罷,史湘雲不由得放聲大哭,伸手抓住寶玉探過來的雙手,道:“二哥哥,我是雲兒,二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正這副模樣了?我只道再也見不到你和寶姐姐了,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了你。”

破瓢順著江水漂走,寶玉大吃一驚,有些不敢置信,道:“雲妹妹,你怎麼會在這裡?”

史湘雲哭道:“我被衛家的人給賣了。”

寶玉不禁哭了起來,道:“衛家對外你一病沒了,我不信,託人找你也不得,誰承想衛家竟是那樣的人,連你這樣的人都欺負。”

史湘雲嗚咽道:“都是銀錢家業作祟罷了。我被他們賣給了過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裡帶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轉手賣到了這樣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麼在這裡?怎麼這副模樣?老爺太太和寶姐姐呢?”

寶玉黯然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史家抄家,我們家沒多久也被抄了。”

聽了這話,史湘雲驚道:“怎會如此?家人呢?都還好?”

寶玉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發配的,也有監、禁的,也有發賣的,也有自顧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了。託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趙姨娘琮哥兒環哥兒寶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蘭哥兒也有自己的去處。”

史湘雲聽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麼來這裡了?這裡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遠。”

寶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發配到那裡去了。我從金陵南下,頭一回出遠門,又沒人跟著,一路乞討而行,想是走錯了道,到了這裡才知道是湘江,沒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誰能想到,咱們再相見時,竟是這樣的身份。”

史湘雲伏著船板痛哭,道:“太太怎麼被發配到西海沿子了?”

寶玉淚痕未乾,道:“抄家時有極多的罪名,證據確鑿,因此被發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裡,也能照應著些,我只是去看看,見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雲驚疑不定地抬頭,問道:“二哥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回家了?”

寶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沒有我容僧處,哪裡還有家呢?我只是去尋我自己的路,求得一個解脫。”

史湘雲忽然道:“你常,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難道你這是要出家不成?”

寶玉沒有話。

史湘雲緊緊地拉著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寶姐姐怎麼辦?寶姐姐好容易才有了這樣的終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麼活?”

寶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當初我們不信三妹妹的話,偏生她一語成讖。寶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著族中比跟著我強,老爺已經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見過太太,我也就是了無牽掛了。”

史湘雲呆呆地看著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絕望,含淚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寶玉轉過臉去,淚如雨下。

這時,船伕搖櫓意欲離岸,湘雲緩緩鬆開手,道:“二哥哥,你去罷,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們都回不到從前了,回不到從前天真爛漫的時候了。我成了這樣的人,只道再也見不到故人了,蒼天有眼,讓我再見你一面,以後,以後都各自保平安罷。”

寶玉伸手去抓湘雲的手,卻怎麼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遠,夜色漸深,湘雲回頭深深地看了寶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撲通一聲,直沉江中,也許,唯有如此,方能落得乾淨。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頓時驚叫出聲,在船艙中尋歡作樂的官員豪紳忙都出來,又有鴇母等人大叫著讓人打撈。

湘雲眼前忽然出現在大觀園中的情景,春日賞蘭,夏日賞荷,秋日賞菊,冬日賞雪,無憂無慮,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哪怕經歷種種苦難,仍舊難以忘懷。

寶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雲沉江,登時哭得撕心裂肺,喊道:“雲妹妹!雲妹妹!”

作者有話要:睡不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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