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笛聲從遠處的夜色中傳來,少了幾分清越嘹亮,多了幾分如泣如訴的纏綿悱惻。

我知道,那是重英的笛聲。我一時忘了想對嘯麟說什麼,只是凝神聽著這笛聲,心裡不自覺地生起一股蒼涼空寂之感。

嘯麟亦默默聽了一會兒笛聲,突然道:“妹子,重英是人族王子的事,想必他已親口告訴過你。”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不知嘯麟為何會突然提及此事。

嘯麟關切地道:“我看他對你甚有情意,而聽你方才所言,似乎情已另有所鍾,那豈不是要辜負了他這一番心意麼?”

“大哥——”我低聲地、有些艱難地道:“重英對我好,我知道……可是五百年前,在我生命中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是羽族的天翊幫助了我。從那時起,他便成了我心中的期盼和夢想……如今,我已強大到足夠保護自己,甚至保護別人。那麼,再多的好也只能引起我的感激,而不會再引起我無所保留的依戀和依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嘯麟沉吟了一下,“我們都會在弱小的時候格外依賴保護過自己的人……你說你心裡的人是天翊?是羽族王子天翊嗎?”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重英說羽族王子也叫天翊,不曉得是否便是當年在弱水河邊救過我的天翊……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五百年前……”嘯麟沉思道:“五百年前,羽族王子天翊曾經到萬化城裡來過一趟,途中正經過繇山之東的弱水……那必定是他無疑了。”

“……”

“妹子,你聽我說——”嘯麟突然轉變了語氣,有些急促地道:“倘若你喜歡的果真是羽族王子天翊,大哥勸你還是儘早放下這份情意為好。羽族雖已不再禁止普通羽民與他族通婚,但王室卻不在此列。羽族自認為是神的後代,為了保證神族血統的純正性,對王室的婚姻有著極為嚴苛的限制。不但不許與外族通婚,便是在本族之內,也要選取血統純正的女子方可嫁娶。”

“神的後代?血統純正?”我皺眉不屑地道:“無稽之談!”。

我不能告訴嘯麟,我的師父天玄真人,是真正的上古神祇。可是他並沒有嫌棄過我們妖族的血統,更不曾對我們有過絲毫輕視。

他一直告訴我的是:天地間眾生平等、萬物齊一。沒有什麼生命比別的生命更高貴,也沒有什麼生命比別的生命更卑微。

何以自認為天神後代的羽族,反而會對世間眾生有著那麼嚴重的分別心呢?

“所謂血統純正一說,固然是無稽之談。可是儘管我們和人族皆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羽族卻仍執著地以血統之說維持自己的驕傲。他們自己既然很當一回事,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嘯麟無可奈何地道。

“倘若天翊果真因虛妄的血統之說輕視於我,那他根本不值得我喜歡……我也不會喜歡那樣的他。”我低垂了眼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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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如此我便放心了……妹子,我告訴你一件事——”嘯麟似乎有些猶豫地道。

“大哥有什麼事儘管直說。”

“五百年前,天翊王子到萬化城來的時候,狐月公主對他一見鍾情。大王寵愛公主,不惜放下身段派重臣到羽族為公主提親,然而還是被羽族以王室不能與外族通婚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大王為此差點毀了兩族盟約——”

“幸虧不久之後,怨靈圍攻萬化城,羽族派來大批精兵助援,解了萬化之圍,才使得兩族沒有反目為仇。”

“妹子,我知你容顏絕世,法力高強,是咱們妖族難得的女子。可是,你自認重要得過身系兩族安危的公主嗎?”

“羽族寧可冒盟約被毀之險,亦不願迎娶狐月公主,可見他們把血統之事看得多麼重要。我勸你放下對天翊王子的感情,實是怕你將來難過傷心……”

聽得嘯麟之言,我沉默良久,道:“大哥的好意我明白,重英亦曾跟我說過。但是我喜歡了他五百年,想念了他五百年,總要到積羽城裡見見他……何況,我也不是一定要嫁給他。只要他心裡有我,即使因為族規不能在一起,我心裡也是歡喜的。”

“妹子,你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你還不曾懂得‘愛而不得’對心靈的折磨。不過你既然執意要去見他,我也攔不住你,只望你心裡有所準備——你喜歡他,並不等於他也會喜歡你。你感激他對你的相助之恩,他可能早已記不得你是誰。他對於你是一個熟悉又溫暖的心上人,你對於他可能只是一個毫不相關的異族過客……妹子,你怎麼了?”

聽著嘯麟的話,我的心底掠過絲絲涼意。我突然想到,嘯麟的話有可能是對的。一滴淚水不知不覺從我眼中滑落,嘯麟頓住了話,轉過身來關切地望著我。

“妹子,你不要傷心……大哥的話也只是猜測。或許……或許他會喜歡你亦未可知……”看到我傷心落淚,嘯麟有些手足無措地道。

“大哥,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是我自己太天真,五百年來竟從未想到他可能會不喜歡我……”

我擦了一下眼中的淚,微微扯動嘴角對嘯麟一笑,道:“不過不要緊,即使他不喜歡我,即使他不記得我,我也會想法子叫他記起我、喜歡我的。”

嘯麟嘆了口氣,道:“他不喜歡你倒也罷了,萬一他若喜歡你,怕兩族之間又要生出種種事端……”

“大哥不必擔心,無論他對我如何,我都會以大局為重——今夜謝謝大哥的提醒,叫我知道,原來我喜歡的人未必會喜歡我。”

嘯麟苦笑道:“是你自己未曾想到而已,這本是世間常情。”

世間常情——世間還有多少這樣的常情,會叫我在某一天突然想到時不知所措,淚盈於眶?

夜已經很深,火光漸漸暗淡下去,星月的光卻越發皎潔明亮。

我勸嘯麟去休息一會兒。待勸得他去後,我又獨自聆聽了一會笛聲,竟漸漸聽出笛聲中求而不得的悽楚來。

我寄相思於人,誰寄相思於我?我不敢細品笛中意味,心底卻忽然憶起師父從前的教誨——

師父常叫我們放下欲求,不生哀樂。我當時不明白,媚雅亦不明白。

媚雅曾有一次大著膽子問師父:“師父,難道我們來到世間不是為了盡享世間歡樂嗎?倘若無欲無求,無悲無喜,那跟草本頑石又有什麼區別?生命的意義和樂趣又何在呢?”

師父當時深深地看了媚雅一眼,目光中似乎含著一種隱約的擔憂。半響,方輕輕道:“愛恨相生,憂樂相隨,悲歡與共,榮辱不二……世間萬事無非過眼雲煙……”

媚雅笑道:“有愛有恨,有情有欲,有笑有淚,有榮有辱,那才是真實的生命。否則,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

師父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那天晚上,我和媚雅在回風竹院裡的明月竹窗下,曾偷偷議論良久:世間的愛究竟有多麼歡樂?世間的情究竟有多麼醉人?世間的恨究竟有多麼痛苦……

我和媚雅都不曾歷經過愛恨情痛,但想像這些卻是我們樂此不疲的遊戲。

記得當時媚雅說:“倘若世間的愛足夠歡樂,世間的情足夠醉人,那麼為之承受的痛若和悲傷便算不得什麼。”

我不能否認,當時我心裡是贊成媚雅的話的,但當我想到師父看向媚雅時那一抹憂傷的眼神,以及臨去時那一聲深沉的嘆息,我便不能再說話。

如今,我漸漸有些領會了師父的意思。

當嘯麟告訴我,我喜歡了五百年的人未必會喜歡我時,我心底的悲苦真不知何以形容。

倘若我心無所系,情無所戀,愛無所牽,又怎會如此患得患失,枉生悲傷呢?

我的心在笛音裡千迴百轉。面前的火何時熄滅的,我竟不曾知覺。

明月如水,繁星如夢。

我站起身,信步登上望月關關樓。在關樓上仰看浩瀚無垠的幽藍夜空,心底不由輕聲呼喚:師父,你在哪裡?若能重回昨日,世間愛恨情仇、萬般繁華何足戀……

夜半的明月淨潔如冰湖上的白蓮,我對著明月恍然一笑,突然覺出萬千思緒的虛空無妄。努力揮去心中雜念,凝神調息,緩緩吐納月之精華。不一會兒,身心漸漸如透明般慢慢入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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