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忙請袁邁止步,轉頭招呼初念:“夫人,這位便是我先前對你提過的內官監袁總管。”

初念時常出入皇宮,對宮裡的宦官算是熟悉。均面淨無須,嗓音略帶尖細。沒想到此刻面前的這個人竟就是太監袁邁。不但如傳聞中一樣,年輕軒昂,且方才聽他話,除了聲音略帶些啞沉外,竟也無一般宦官慣常有的陰柔之氣。想起丈夫那次提到,他是十六歲被俘後才送進的宮。想來便是這個原因,形貌聲音這才不似那些自便入了宮的宦官。按捺下心中的驚詫,隨了徐若麟的招呼到前,向袁邁見禮道謝,“方才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謝袁總管費心了。”

袁邁還禮。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數月,待一切準備妥當,袁總管便要領旨率船隊下西洋了。此舉便是用開天闢地來形容也不為過。若論到忙人,現如今袁總管自稱第二的話,滿朝恐怕就無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會有雅興,你竟也到了此處盤桓消遣?”

袁邁面露微微苦笑,搖頭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開起了玩笑。不過倒是被你中,今日我來此,確實是另有事。護國寺藏經閣裡,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録司上報,許多傳自安息國的經文典籍或殘缺不全,或訛譯誤譯,不可謂不遺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在目的之列。萬歲便命僧録司將需要核校的經文名錄及經中疑遺之處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帶去,到了安息國後請當地高僧矯枉。鴻臚寺通譯司數名通曉梵語的官員在此已經熬了多日。我今日過來,正是想看下進度如何了。”

徐若麟聞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遷善之舉,功績千秋。袁總管任重而道遠。徐某十分佩服。”

袁邁謙遜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當這讚譽。”

徐若麟不以為然,“袁總管不必自謙。此番下西洋,大寶船近百艘,人員數萬,浩浩蕩蕩,史無前例,袁總管你便如這支海上龐大艦隊的統率,要將我大楚國威揚遍四海,此乃足以載入史冊的壯舉。你素來謀智兩全,自便又志存高遠。我知道萬歲之所以下此決心,你功不可沒。他選中你為這艦隊的統率,也可謂知人善用。只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擔更是不輕。徐某佩服二字,無半虛意。”

袁邁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內官監太監。除了司禮監的崔鶴,宦官中便以他為尊了,掌管採辦著皇室的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別的宦官一樣貪財,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從中斂財漁利,只是,這並不是他的理想。

他時出身貴族,天資聰穎,又有隨父祖遊歷四方的經歷,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運多舛,最後竟連男子尊嚴也被剝奪殆盡。好在他知命。從前短暫的委靡過後,很快便振作起來。他自便有走遍四海的理想,入宮為宦後,這想法並未徹底打消。趙琚的上位,讓他看到了這個想法實現的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才所,皇帝之所以這麼快便下定決心派遣艦隊出洋,與他數次上書的遊密不可分。

叵測的洋流、令人望而生畏的颶風、可怕的疾病、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其它各種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將要踏上,是一條充滿了危險的道路。但是他願意承擔,並且也相信自己,能勝任這個“總管”之職。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的意思,”袁邁笑,“你是叫我在宣耀國威的同時,也要鑑習外夷之長技。下官牢牢記在心上,必定不敢忘記。”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總管實乃我的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們只坐井底觀天,遲早便成夜郎自大。別的不,倘若沒有當初傳教士帶來的一柄火銃,也就沒有我朝軍隊今日的火器之利……”

兩人在一邊自顧著話,青鶯早已經到了初念身邊。初念低聲詢問方才之事,青鶯眼睛盯著自己腳背,低聲道:“我方才打發凝墨先回來,自己一人走路時,見這裡景色好,多看了幾眼,一時沒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總管,他便送了我回來……”

初念見她話時,神色略微異常。以為她是方才受驚所致,便也沒再多盤問,只安慰她道:“沒事就好。方才我以為你走丟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兩人正低聲話,那邊徐若麟與袁邁已經敘話完畢,相互拱手要道別。青鶯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對著袁邁輕聲道:“多謝袁總管帶路。”

袁邁看她一眼,笑道:“方才你兄嫂已經謝過了,姑娘不必再多禮。”

青鶯道:“那是兄嫂的謝意。我自己的,也不能少。”罷朝他端正行禮。

袁邁一笑。

他方才從後頭的藏經閣出來時,見山景怡人。平日也難得有這樣的空閒,便信步而行。正行到一處交錯路口時,不想忽然在前頭遇到一個年輕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貴人家的姐。這樣的姐,出來時身邊沒下人跟隨,本就有些奇了,何況她神情驚慌,正四處張望,彷彿迷了路的樣子,便開口詢問了一句。

他剛開口,那少女前一刻的驚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變得嚴肅起來,用緊張戒備的目光盯著自己。他便主動報上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隨身所攜的內監腰牌,這才見她緩和了下來。

太監並非真正的男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便不用擔心男女之防了。猶豫了片刻,才終於自己是魏國公府的,迷了路。袁邁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的妹子。便在前,領了她往後禪院去。一開始,她瞧著還是有些拘謹。漸漸攀談了起來,沒幾句,袁邁便覺出來了,她年紀雖不大,卻頗有詩書滿腹氣自華的風範,對她印象不錯。所以當她問起明年船隊下洋之事時,他便儘量細緻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見她這樣一本正經地朝自己道謝,心裡覺得魏國公府的這個四姐倒頗有趣。含笑朝她了下頭,與徐若麟夫婦道了聲別,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這樣一番曲折意外,也沒心思再繼續遊玩了。徐若麟送袁邁離去後,一行人便也回城。入城時,天已經黑了。徐若麟將初念等人送到了國公府,對初念道了聲自己還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離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估計和今天的事有關。只外頭剛回來,大家都疲乏。青鶯默默地自己回了院,蘇世獨更是一語不發,低頭哭喪著臉隨青鶯去了。初念送果兒回房後,自己也回房了。收拾好上床後,腦子裡便不停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趙無恙這樣遇刺,這訊息此刻必定已經傳至宮中。接下來,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嗎?還有蘇世獨。今天的事,趙無恙雖也有錯,但比起來,她的舉動更不合宜。甚至可以,太子之所以會身處險境,與她脫不了干係。趙無恙雖在她面前不會追究,但是皇帝、皇后呢?

初念一時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

~~

初念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時候,徐若麟此時,正在都督衙門裡。除了半個月前被派去燕京的鄒從龍,楊譽、黃裳和常大榮都在。此刻,屋子裡燈火通明,他們三人正圍在桌案之前,盯著上頭放置的東西,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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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的,是今天徐若麟後來命人鏟了過來放在一塊平整木板上的整片泥巴,上頭的兩個腳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看出什麼了?”

徐若麟終於問道。

三人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常大榮躊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萬歲震怒異常,沈廷文被召至御書房,據被萬歲痛斥了一頓。沈廷文親自帶五城兵馬司的人去事發地搜尋,又命全城加強戒嚴……這腳印,照大人方才所,應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麼異常,就是男人留下的足印而已。只既然是與刺殺案有關的,大人為何不交給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將一柄燭臺挪到了那攤泥巴前,指著上頭的兩個足印,道:“因為刺客長時間停留在這塊泥地上,所以這片泥地,便忠實記錄了有關此人的一些訊息。你們看,這雙靴子的靴底,前後雖然已經磨損厲害,幾乎平了,但仔細看,在足心湧泉穴之下的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狀的水紋。我這麼,你們能想到什麼嗎?”

三人咦了一聲,借了燈火把頭湊下去再仔細看,果然在徐若麟所指的部位,看出了一片凹凸狀的波紋印痕。

“五城兵馬司!”

楊譽脫口道。

“不錯,”徐若麟頭,“尋常百姓,鞋底多平實。五城兵馬司的人負責治安火禁等事宜,發放制服制靴。制靴與尋常靴子看起來無二。但為防打滑,他們的制靴靴底,織造局特意命工匠鏤出這樣的波紋。京中諸多衙門,只有他們的制靴是這種樣式,獨一無二。”

“下頭的士兵並無這樣的待遇,只有七品以上的吏目,才有資格穿這樣的制靴!”常大榮道,“徐大人,你的意思是,刺客會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因為駭異,他的聲調都有些變了。

徐若麟並未直接回答,只是指著左邊那個靴印,繼續道,“我還有發現。因為刺客停久了,他身體重量壓在足下,泥地又鬆軟,所以這個足印約有半寸深。你們再看,足印一週的邊緣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的。唯獨左側外腳跟的這地方,邊緣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狀。這明什麼?”見他三人不解,便道,“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姿勢,因為著力不同,所以鞋子的磨損之處也因人而異。楊譽,”他看向了他,“我記得你通常最先會破腳拇指的那塊地方,黃裳卻易將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邊的那只靴子先早於左邊的壞掉。”

楊譽和黃裳對望一眼,抓了抓頭,心想怎麼連這個他都知道?

徐若麟並未停,續道,“而這個刺客,很明顯,他走路時,習慣的發力處是左腳腳後跟的外側。所以他的靴子,其餘地方的邊緣都還完好,唯獨這個已經被磨損得平了下去。這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印!”

“大人連這都看出來了,觀察之細緻,下官實在遠遠不及!”

常大榮驚嘆不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這個刺客,據太子,應當便是從前那次北投路上追殺過的那幫人的頭目,應當不算無關緊要的嘍囉。此人極其機警,狡猾異常。只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有疏忽的時候。今日他化作了樵子,卻唯獨忘了換掉他腳上的靴,所以……”

“大人,我明白了!”一直沒話的黃裳猛地抬頭,“五城兵馬司的人,官職在七品之上,左腳靴底後跟磨損嚴重,並且還是後背中了箭傷的!大人英明,下官這就去查!”

“徐大人,要通知沈大人嗎?”常大榮問道。

徐若麟微微皺眉,慢慢搖了搖頭,聲調忽然變得異常冰冷,“沈大人那裡,就不必讓他知道了。你們先去排查情況,有結果了,立刻先向我回報。其餘之事,等我命令。”

楊譽三人皆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將。立刻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壓下心中的驚駭,齊齊應了聲是,迅速而去。

徐若麟就著燈火再次端詳了下那對足跡,目光裡閃過一道晦暗的冰冷光芒。

他回去時,已經是亥時中了。本以為初念已經睡了,正輕手輕腳地進入內室,不想床邊的帳子忽然被一隻素手掀開,她探頭出來。徐若麟呼出口氣,過去將帳子用金鉤掛住,坐到床榻邊,笑道:“這麼晚了,你怎的還沒睡?今天不累嗎?”

此刻的他,與先前和部屬話時的樣子判若兩人,顯得溫柔而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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