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昌伯爵府司家的長房嫡女今日出嫁,夫家魏國公府襲爵八代至今,聖恩未減,反新添榮寵。府中長嫡女徐青鸞德才兼備,頭幾年便經遴選納為太子側妃,居東宮得恩寵。金陵遍地的世家裡,少有這樣的殊榮。所以今日徐司兩家聯姻,徐家熱鬧自不必說,司家更是張燈結綵喜氣盈盈,一早開始,中門便大開迎客,闔府上下忙得腳不點地。

王氏聽完眾管事的回匯,又將迎客、酒席、禮金等諸多事宜井井有條分配後,已到辰時中。往常這時候,女兒初念早梳洗完畢到自己這裡問過早安了,今日卻仍未見她來,再片刻,便要將她梳洗打扮起來了,怕耽誤時辰,正要叫身邊的丫頭去看看,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過去。

王氏到了初念的院兒,見服侍女兒的幾個丫頭都還立在她屋子外的簷廊下,臉便稍稍有些沉了。尺素早看見了,忙迎上去道:“太太來了。姑娘還未起身。昨夜她半夜魘了後便一直醒著,今早天亮才剛眯了下眼,此刻還睡著。”

王氏這才臉色轉緩。想了下,推開臥房的門,輕手輕腳進去。撩開帳子,果然見女兒還睡著未醒。仔細看去,見她烏黑秀髮凌亂散於枕上,一張小小的心形雪白面龐上,幹了的淚痕依稀可辨。雖是在睡夢裡,只一雙黛眉卻還那樣尖尖地蹙著,仿似載了許多的愁。怔怔望了半晌,想起她小時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的模樣,心中忽然一陣發酸。沉吟了下,正要悄悄起身讓她再睡會兒,初念已是被驚醒,一下睜開眼睛,怔怔望著她不動。

王氏見女兒醒了,忙露出笑,柔聲喚女兒小名,道:“嬌嬌,你若還困,再睡會兒也行。娘不吵你了。”說罷將她被頭稍稍攏了下,正要起身離去,初念已是叫了聲娘,嗚咽一聲,人便爬了起來,用力抱住了她的腰身,眼淚唰地滾了下來。

女兒小時雖天真爛漫,只漸漸大了後,性子便沉靜了起來,更許久沒有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小女兒姿態了。現在被她一副嬌軟的身子這樣抱著,聽她嗚咽哭泣,母親的心哪裡還硬得住,反手抱住了她,自己眼圈也是紅了,道:“嬌嬌乖女兒,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快些停了,莫要再哭。”

初念方才睜開了眼,認出這是數年前的母親。見她此刻一身喜氣新衣,頭髮烏黑發亮,樣子還好的很,眼前頓時浮現出從前那不知是真還是幻的境地裡,自己最後病倒在庵子裡,她偷偷買通了師太來看望時的憔悴模樣,哪裡還忍得住,又痛又悔,抽泣得更是傷心。

王氏卻哪裡知道初念此刻的想法,只以為她是不願嫁去國公府,終於也是垂下了淚,道:“女兒,娘曉得你委屈。若是可以,娘也不願將你嫁去那戶人家。只你也曉得,你爹去得早,娘雖主著這家裡的事,終究不過一個女流,孃家也不出挑,出不上多大力氣。二房的人卻個個出挑,你弟弟繼本又性子柔弱,連你也不如,光憑他,往後這家業如何撐得住?這婚事,又是你姑奶奶當年親自許的。她也是一片好意,想著替繼本尋個靠山。且你祖父是什麼人,更不用我說,你當也知道,一心想著重振司家,別的都可以撇一邊。這樣的一樁婚事,他又如何會拒……你要怪,就怪娘無用……”

初念哭得重氣,道:“娘,你別說了。這些我早都知曉,絲毫兒也不曾怪你。弟弟自小乖巧,我是他姐姐,只要他往後能好,我有什麼做不出的!我只是心裡難受……”把臉埋在母親懷裡又淌了會兒淚,等情緒平靜了,終於道:“娘,你放心。嫁去那邊,我定會善始善終,絕不叫咱們司家因我而蒙受半點羞恥!”

王氏見女兒說這話時,雖眼中還淚光閃爍,只目光卻極是堅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難過,雖覺著這話稍有點兒怪異,卻哪裡會多想,只顧點頭,道:“你自小就是個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照拂。”

初念笑了下,接過帕子擦了眼淚,道:“我好起身梳妝了,免得耽誤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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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迎親吉時快到時,初念拜別祖父。司彰化坐得筆直,不過只例行公事般地教導了幾句為人婦的道理,便叫出門了。初念被弟弟繼本負著送上迎親花轎時,發覺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停了,雖不過是件極小的事,在她卻忽然欣慰了許多。

她記得清楚,從前那回自己上轎時,雨並不停,甚至最後她上花轎後,才發覺裙角被打溼了。而這一次,卻與上回不同。

這是個吉兆。

她端坐在轎子裡,緊緊抱著手上那只被當做吉祥件的瓶子時,對自己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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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隊伍在掐得極準的吉時裡入了國公府的大門。波瀾不驚地再次經歷一遍曾經歷過的繁瑣過程,最後,坐在洞房喜床上的初念在耳邊不絕的嬉鬧聲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用秤桿挑起紅蓋頭。當她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時,便如前世一樣,毫無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極度的驚豔與歡喜。

他性子平和,喜歡自己。至少,喜歡自己的這副皮囊。如果不是他這麼的短命,她想她一定也能和此刻這個要靠別人扶著才能站在自己面前,看她看得目不轉睛的蒼白俊美男子和和氣氣地過完一生。

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後在眾人的調笑聲中如睡蓮般地低下了頭,安靜地與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新郎喝了合巹酒。

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所以鬧洞房和接下來的新郎敬酒等俗禮便都略去。屋子裡的人很快都退出,丫頭們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掉滿了喜果的喜榻,服侍初念和新郎徐邦達洗漱換衣過後便退了出去,最後,屋裡進來了廖氏身邊的那個沈婆子。

初念壓住胸中翻騰如海的那種強烈不適感,直直地盯著她,染了朱丹手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沈婆子絲毫未覺端倪,只以為新娘緊張害羞,到了她近旁,附耳低聲道:“二爺身子須得保重,想來奶奶也應有分寸……”

“出去!”

已經上榻躺下的徐邦達似乎猜到了自己母親身邊的這得力婆子在對新娘說什麼,原本蒼白的一張臉漲得赤紅,驀得提高音量趕她走,不想一時岔了氣,立刻一陣咳嗽。

沈婆子慌忙上前,想替徐邦達揉背,徐邦達哪裡肯讓她碰,神色厭惡地避開,臉憋得更紅,弄得沈婆子一臉尷尬地站著,初念忙上前道:“嬤嬤自管去,我曉得當如何。”

沈婆子見她開口,又朝她丟了個眼色,這才離去。

初念坐到徐邦達身邊,伸手替他輕輕揉著胸口後背。徐邦達終於緩了過來,靠在猩紅的鴛鴦枕上,用他蒼白的一隻手,握住初念的手,低聲道:“你別信那婆子的話。我往後會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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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凝視著面前這個瘦弱卻俊美的青年。知道他是想在自己新娶的妻子面前挽回方才被無情踐踏的男性尊嚴。

對於自己前世裡不過只處了短短半個月便永別的這個丈夫,她此刻對他的感情,決不是討厭,而是憐憫,外加一絲慚愧。

她自然知道他前世是怎麼死的。她嫁了他半個月後,他身子竟然奇跡般地見好了些,那日一時興起,多吃了兩口湯糰,當夜又不慎著了點涼兒,結果便又一病不起,拖了幾日竟就死了。

現在,她再次成了他的新婦。這一次,她一定要盡自己所能,百倍細心地照料他,讓他好好地在世上活下去。

這一輩子,她不想再做寡婦。

所以她微微笑了起來,輕輕地嗯了一聲。

徐邦達顯得很高興,蒼白的臉微微泛紅,看著她,道:“你也累了吧,咱們歇了。”

初念柔順地起身,放下掛在兩邊金鉤上的帳子後,自己便爬上了榻,輕輕躺在了他的外面。

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在錦衾下悄悄地探來,解開了她的衣衫帶子,然後伸了進去。

初念閉上了眼睛,身子發僵。

這樣的一刻,她的腦子裡忽然竟跳出了從前那個猶如烈火般的男人第一次對自己做這種事時的情景。驀然覺到一種深深的恥辱,極力想把那一幕驅出腦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甚至開始用心去感受這只平滑冰涼的男人的手在自己身子上遊移時的感覺。這只手的感覺,和那只黧黑的、掌心生了硬繭的手截然不同。

這才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徐邦達忽然一個翻身,壓到了她的身上,輕柔地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初念柔順地接受著他對自己表達喜愛的方式,直到他顯得焦躁起來,伸手拉她的手,讓她去愛撫他的那個地方。

他始終無法堅硬,進入不了她的秘地。

初念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幕,她其實並不陌生。上一次的洞房夜,最後的結局是他在折騰了許久之後,好不容易勃了些,最後卻氣喘如牛地再次軟在了她的腿間,弄髒了床鋪而已。

她縮回了自己的手,將他輕輕翻回到自己的裡側,讓他躺下,然後拉好自己的衣襟,這才對著氣喘吁吁面帶愧色的丈夫柔聲說道:“夫君,我既嫁了你,便是你一輩子的人。想著的,是和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你的好才是我的好。咱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今日我累了,你必定比我還累。我只想靠著你睡,心裡便滿足了。可好?”

身子到底如何,徐邦達自然比誰都清楚。方才這般強撐著賣力,不過是怕她輕視自己而已。不想她此刻卻這樣說話,既善解人意,又不至於讓他覺到羞慚,心裡頓時松了下來,長長籲出一口氣,不再說話。

初念拿了帕子,替他細細擦乾額頭和脖頸後背迸出的汗,換了件衣衫,服侍他再躺了下去,兩人並頭而睡。大約是真疲倦了,徐邦達很快便睡了過去。

初念藉著喜帳外透入的昏暈紅燭光,聽著窗外不知何時又窸窣而起的雨打蕉聲,凝視著自己的丈夫,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似喜又悲的夢幻之感。

願往後這一輩子,都如此刻這般靜好,她便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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