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隔個十天半載,京中便必會有關於這場變亂的新訊息傳來:北軍下河北了。北軍路上被阻,糧草供應不上,被中央軍逼了回去。北軍攻下直隸大名府的元城。元城又被中央軍反攻佔了回去……

從一開始,號稱調集了數十萬人馬的中央軍便並未如人期待的那樣,迅速平定不過只有數萬人馬的北軍,雙方你來我往,一直呈膠著狀態。好在爭奪的戰場始終還是被阻在河北一帶,往南下去的大楚之地,並未過多地受到波及。

就這樣一直到了元康一年的夏,金陵城裡上從世家門閥,下到茶社坊間,幾乎人人的眼睛都盯著北邊那場燃得正旺的烽火之時,六月底某個很普通的夜晚,金陵城外百里過去的山下,一個不過只散落分佈幾十戶人家的名為石帆的普通村莊,村尾一間四合農舍裡,有個年輕女子,此刻正仰面躺在床上,披頭散髮,渾身汗出如漿,嘴裡斷斷續續發出叫人聽了甚至為之毛骨悚然的吟呻之聲。

這家的戶主叫周大,他婆娘是國公府國公夫人廖氏身邊那位乳母沈婆子的遠親。大半年前,周大夫婦得了沈婆子的一筆厚財,要送個女人過來在他家安胎待產,只是這女子得了魔怔,神智有些不清。周大貪圖錢財,且又是沈婆子發的話,自然一口應了下來。第二天的夜間,他家這間原本連自己也不大去的西向堆雜物的屋子裡便住進了一個女子。當時雖只打了個照面,印象中的那女子形容憔悴,但也瞧得出人極是標緻,忍不住還多看了幾眼,被婆娘發現,狠狠扭了把胳膊。人被送過來後,當即便有兩個婆子跟著住了下來,從那時候起,所有遞送吃喝等事均由兩個婆子包辦,周大夫婦再未見過那女子一面。一開始偶爾也會聽到那屋子裡傳來女子的哭號,但很快便消了聲。沈大夫妻二人雖心中也有疑竇,卻知道大戶人家裡頭的**,不是他們這種人能打聽的,只裝作不知道便是了,對外稱是自家一個死了丈夫的遠親侄女無路可去,這才投奔了過來暫時落腳。一晃眼到了此時,發動要生了。

不過大半年過去,秋蓼便瘦得不成樣子了。全苫那個肚子大得突兀。從昨夜起,她便開始在這張鋪了幹秸稈的產床上痛苦掙扎了。直到現在,肚子裡的那團肉卻始終下不來。聲音嘶啞得像被刀割碎,十個指甲也早抓得斷裂,只剩光禿禿的兩條腿還在秸稈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蹬動,地上滿是被踢散下去的染了斑斑血水的秸稈。

兩個產婆此時也早大汗淋漓,累得幾乎站不住腳。在問過側旁沈婆子的話,得知保孩子第一後,對床上這個產婦的最後一絲憐憫之心也徹底消失。喝了口水擦把汗後,到了秋蓼側旁,將她腿支成大大的M狀,一個產婆便用力從上腹往下擠壓,另個將手探進了秋蓼的腿間。

產婦猛地睜開眼神渙散的雙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半個時辰後,一團沾滿了母親體內血水的肉從她腿間滑了出來。沈婆子猛地衝過去,撥開一看,發出聲驚喜的大叫,隨即發覺不對,驚慌道:“怎麼沒聲?”

“姑奶奶別急,我來!”

一個產婆麻利地將纏住嬰兒脖頸的臍帶剪斷後,拉起一條腿倒掛,掌心往嬰兒臀部啪啪打了數下,嬰兒便隨她拍擊,發出呱呱的啼哭之聲。

“恭喜沈奶奶,是個帶把的!”

產婆喜笑顏開,飛快將嬰兒拭擦乾淨,用塊布包了起來。

沈婆子眼中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終於長長籲出口氣,朝西用力合十拜了幾拜,心地接過那團剛降生在世的肉,轉身要往外送時,先前已經一動不動的秋蓼彷彿忽然回過了魂,掙扎著從產床上直挺挺坐了起來,一下翻滾到地撲了過去,用微弱的聲音乞求著道:“嬤嬤發發慈心,不要拿走我的孩子!”

沈婆子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秋蓼,把手中嬰兒遞了出去,又命兩個產婆也出去,關了門,這才一步步到了秋蓼跟前,盯著她,面上罩了層寒霜。

秋蓼瑟縮了下,忽然嘎聲道:“是我錯了話……孩子生下來了……我如今該求的,是不是讓你們饒過我一命?”

沈婆子俯身下去,看一眼她還在不住往下淌血的腿間,壓低聲道:“你害死了二爺,如今還想好?太太慈心,自然不會動你。至於你能不能活,那就看上天意思了!”

秋蓼的身子像似得了瘧疾般地抖了起來,整個人趴到了地上,忽然又尖聲大笑。這樣原本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這時刻竟也能發出如此尖利的聲音,連屋外的人聽到,後背也是汗毛直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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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慈心,太太慈心……,太太可真是慈心哪!”秋蓼咬著牙,笑,“我下賤,勾了爺們想上高枝。可這害了二爺的罪名,我便是做鬼也不認!我爬了你家三爺的床,原也想好好跟著三爺,只他卻不把我當人,又把我送到了二爺的跟前。他們都是爺,我不過是個下賤丫頭,能讓爺們開心就好!我認命!你們等到了今天,是想把這孩子抱過去當二爺的種養吧?可我告訴你們,這種到底是誰的,連我自己也是一筆糊塗賬!”

沈婆子臉色微變,低聲道:“賤蹄子,你胡什麼?”

秋蓼白著張毫無血色的臉,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盯著沈婆子,目光如同一把刀,一刀一刀地扎過沈婆子的臉。冷冷笑道:“誰叫我水性楊花這麼下-賤呢!我跟二爺的頭一天,和三爺睡過,這一你們想必是曉得的。只是再前一天,我還和你們府裡的一個廝好過,這你們便不知道了吧?所以這個種,到底是二爺的呢,還是三爺的呢,還是那個廝的呢,連我自個兒也搞不清楚……太太要養,那就抱過去養好了。指不定老天開眼,正好就是二爺的種呢?”

“那廝是哪個?”

沈婆子臉色大變,問了一聲,伸手過去啪一下,狠狠便刮了她一巴掌。秋蓼像枝風中折斷的蘆葦,一下倒在了地上,眼中不停流淚,卻不再一字,只呵呵地笑個不停,狀如瘋癲。饒是沈婆子,盯她久了,也是一陣毛骨悚然。想了下,陰沉著臉起身要走。

“太太,還有你,你們要給我記住,我李秋蓼就算化成了鬼,也定不會放過你們……等著瞧……”

沈婆子把狀如瘋癲的女人和厲如鬼魅的聲音一併關在身後那間充滿了悶熱血腥氣的屋子裡頭,捋了下胳膊,等那陣雞皮疙瘩消了後,出了院子,對著門口的兩個婆子低聲耳語了幾句,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立刻匆匆離去。

~~

當夜,一輛蒙了青氈的馬車停在國公府西側的一扇角門外,幾個人抱了團東西,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急匆匆地往裡而去。

廖氏的臥房裡,燈大亮著。魏國公徐耀祖常年不在,即便歸家,也獨居在南廂的一間雲房裡。只這間臥房的床榻之前,卻永遠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雙他從前穿過的軟底便鞋,衣櫃開啟,裡頭也疊放著他的衣裳。就彷彿男主人此刻只是暫時出門,不日便會歸家一般。

沈婆子如幽靈一般地飄進了這間屋子,對著起身迎了過來的廖氏低聲耳語了半晌。廖氏的臉色從喜到憂再到駭然,最後猛地睜大一雙眼睛,跌坐到了椅上,臉色發白。

沈婆子慌忙上去給她揉胸,半晌,廖氏緩過了一口氣,臉色還是灰白,喃喃道:“她得是真是假?是真是假?這可怎麼辦才好?”

沈婆子哼了一聲,道:“太太,依我瞧,就是這賤蹄子故意這麼,存心想讓你不自在來著。你忘了,先前你拷問三爺時,三爺不是這丫頭跟了他時還是個處子身麼?這賤蹄子,我素來是知道的,心高氣傲得很,仗著自己有幾分顏色,眼睛長到了頭,對府中的廝向來沒好聲氣兒,怎麼可能在成了三爺的人後,還和廝混在一處?這孩子,不是二爺,就是三爺的,養起來必定沒錯。”

廖氏信了,或者,她更願意信沈婆子的這番話,沉吟了片刻,臉色終於緩了下來,皺眉道:“那個秋蓼,怎麼樣了?”

“太太,你一向仁善。只是那賤蹄子,瞧著就不是個安分的。倘若被人曉得這事,麻煩大不大,也不……”罷湊到廖氏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廖氏聽罷,尚微微猶疑,沈婆子已經道:“又不是咱們特意害了她的,倘她自己挨不過去,也怨不得咱們。太太你想想,倘若不是她,咱們二爺會這般就早去了?”

廖氏被提起傷心事,想起那個死去的兒子,心中一陣傷感,又一陣恨意,頭道:“也罷!便是為積德的緣故,我也是不忍對她如何的。這事交給你便是。我信你。”

沈婆子忙應下。低聲又道:“太太,那孩子我瞧了,雖還沒長開,只眼睛鼻子,和咱們二爺真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一般,又不哭不鬧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廖氏早就正有此意,被沈婆子這麼一,更是心癢,忙頭。沈婆子伺候她穿了衣,也不帶別的丫頭,領了悄悄便去往了府中的一處僻靜角落。

~~

初念對此渾然不覺。只是這將近半年的日子裡,始終沒有來自司家祖父司彰化對自己從前那封信的任何迴音。其間悄悄也託周志在自己和母親王氏之間遞過幾次信。照王氏的意思,她也是試探過好幾次了,但老頭子口風一直很緊。既沒同意她歸宗,也沒不同意,連她至今也捉摸不定他的態度到底如何。

等到了現在,初念那種想要自己親自去和祖父對話,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意願越來越強烈了。數日前,再次託周志給自己的母親送去一封信。於是昨日,廖氏便得了司家人的信,王氏臥病,長久未見初念,有些想念,盼女兒能夠回去住兩天,以排遣思念之情。

這是初念自嫁入徐家以來,王家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請求。廖氏也沒刁難,把信傳給了初念,允她次日回孃家,甚至和顏悅色地道:“二媳婦,你母親身子不妥,你既回去了,便是多住兩日也無妨。”

初念有些意外,沒想到婆婆如此痛快便答應了。謝過之後,次日,攜了廖氏的禮,坐馬車在周志護送之下,往司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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