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心念電轉間,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側身過去,道:“我先前聽說果兒走丟,這才出來尋找。沒想到卻是與大伯在一處。既無事,那便最好。大伯與果兒敘完天倫後,及早將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說話的時候,方才面上失卻的血色還未完全恢復,但直視著徐若麟的目光卻絲毫不怯,語氣冷淡而客氣。說完話,也沒看果兒一眼,轉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這個女子,與他記憶裡那個柔美溫香的她宛若兩人。

先前他也曾想過,以她性子,這樣被帶到自己面前後,會是什麼反應。該是驚恐?羞憤?畏怯?唯一沒料到的,便是她會這樣徑直與自己對視,冷淡的目光裡透出一絲遮掩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他立在原地,看著她繞過果兒,帶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個著了嬌黃衣衫的身影快拐過前頭的一叢樹蔭時,忽然驚醒過來。

他等了多日,費盡了心機,終於才得到這樣一個能單獨與她說話的機會,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這般舉動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須得與你求證。若無答案,寢食難安。今日你不願與我說話,我不勉強,我等下次。遲早有一日,我總會等到你肯開口與我說話的機會。”

初念聽到身後傳來他不疾不徐的說話聲,一時恨得銀牙咬碎。

她已經不是那個死去的司初念,但這個男人,說話口氣、行事方式卻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瞭解他。今天自己這樣走掉,他大概真的不會阻攔,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機會,他一定還會繼續,直到達到目的。

此刻的這句話,是實話,於她聽來,卻更像是一種威脅。

她腳步微頓。

雖然她現在半點兒也不想聽這個男人對自己說話。但在丈夫徐邦達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樣對自己才好。她並不遲鈍,一早外出時,徐邦達藉口雲屏少不更事用翠釵替換,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這麼快便懷疑她揹著他與別的男人如何,但她身邊有一雙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隨在自己身邊一樣,大約只是求個心安而已。

對於丈夫的這種舉動,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於很厭惡。因為對丈夫,她現在更多去想的,是儘量地理解與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還這樣肆無忌憚對自己無止境地窺探下去,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徐邦達活著,遲早有一天,總會被他覺察,一旦確認了,到時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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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她心中愈發憤懣。長長呼了口氣,等情緒有些定下來後,停住了腳步。

徐若麟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見她終於停住,松了口氣,便朝她緩緩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求證一事。”

初念霍然轉身,望著他冷冷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我雖是一家人,卻也沒親到能這樣說話的地步。就算你別無他意,我亦不計較,但你這舉動,已是對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為。與你說實話吧,我嫁到徐家不過這麼幾天,卻早覺到你對我似有所圖。我在孃家時,學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問心無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長,我喚你一聲大伯,你卻對我這樣,叫我心中實在不解,更是驚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今日既然這麼遇到,那也好,索性便問個清楚,免得往後再這樣,無端端壞了我的名聲!”

她說完這話,原本站她身後一直在發呆的尺素雖還莫名其妙,卻也終於回過了神,急忙牽了同樣在發呆的果兒離開,避得遠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歇得正美,她卻比芙蕖更美。我告訴她我要去燕京,兩三個月後回來。我還對她說,等我這一陣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會想法子娶了她,讓她和我做名正言順的夫妻。她看起來彷彿相信了我。其實即便不信,那時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個人,我不在的時候,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讓他立刻傳信於我。然後我便放心地離開了她。”

“一開始,計劃中兩三個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時,邊境又傳來訊息,北宂大汗長子尤烈王或許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圖,想要阻撓,親率大軍再次來襲。我率部迎擊,向朝廷送去快報,等待迴音。上命很快傳達,命我隨機行事。”

“我從軍十數年,與這個北宂的尤烈王交鋒了不下十數次。他是唯一一個讓我吃過敗仗的對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這個機會,除掉這個大楚的禍患。所以接到上命後,立刻領了軍隊趕赴事發之地。這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還有一個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頭顱。陸陸續續幾場戰事後,我的騎兵一直追擊到了燕然山,與尤烈王對峙。這裡距雁門關已有千里之遙。而此時,距我離開她,也已經整整過去了六個月。”

“我不知道的是,遠在金陵的她這時候早已經出事了。因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腳下日夜想著殺人飲血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這時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著我回。但是她終究還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視著他。

頭頂的濃蔭縫隙中撒下了點點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點點微光在閃爍。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時候他失約的原因了。沒想到此刻,竟會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從他口中聽到。她原本也以為,她應該情緒激動。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覺卻只是釋然。彷彿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被挪走般地釋然。

“你不是說你事先吩咐過家裡的一個人嗎?她出了事,那個人沒傳信給你?”

她想了下,竟然還問了這麼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連送了四封。只是因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就是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頭,逼退目中的淚意後,終於再次看向她,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當時的死法嗎?”他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訊後沒幾日,我便與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輩子最慘烈的一仗,雙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後我追他到一個山谷中時,我的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長嘯,聲音震動山谷,引發了雪崩,將我和他的去路埋住。當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從山頂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睜大了眼,略帶驚恐地看著他顯得有些猙獰的面龐。

這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他為什麼竟也會追著自己到了這裡……原來竟是這種近乎慘厲的悲壯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覺察到了她的驚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臉,順勢擦去眼角的溼痕,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從前為了取信於她,對她曾發過毒誓,說若負了她,便叫我萬箭穿心而死。沒想到的是,最後竟會死於這種方式……”

初念勉強一笑,道:“大伯哥說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這兒嗎?”

徐若麟一怔,隨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後來被人又從雪堆裡扒了出來……但是弟妹,我能不能問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個女子,你會恨我嗎?”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問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關係為世俗所不容,為什麼還要這樣做?你真的愛她嗎?”

徐若麟微微鎖眉,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彷彿陷入了回憶。片刻後,唇邊漸漸浮出一絲笑,慢慢道:“你這麼問,我倒真的說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還一韶孝,正在園子裡安慰我那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正在哭的女兒,踮著腳尖想去摘枝頭的一朵芙蓉花給她。但枝條太高,她怎麼夠也夠不到。我看了一會兒,便鬼使神差地過去替她摘了下來。當時她顯得有些驚慌,兩腮卻飛上了紅暈,比芙蓉還不知要美多少倍。當時我便動了心……”

初念心怦怦亂跳,不想再聽他說這個,正要開口打斷,他自己已經從回憶裡驚醒,略微搖了下頭,道:“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想要的東西,定要弄到手。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許於我來說,得到一個人和愛一個人,就是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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