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四年的夏,七月十六日,這是一個將要被史官鄭重載入盛事述敘篇目中的重要日子。這一天,袁邁率領著他的龐大船隊,歷經三年的海上航行,到達十數個國家後,終於回到了當初出發的起太倉港。此行西行,除了帶回的許多異國之物,另有數十位隨船第一次來到大楚國朝闕上國的各地國王、王公及使者。地位尊貴者計有蘇門答剌王弟、滿剌加國王、蘇祿國三王、哈叭答剌西王、浡泥王子等人。他們帶來了各色各樣的貢物。自金銀犀象、香藥珊瑚、玳瑁鶴至孔雀鸚鵡白鹿白象等珍奇異獸,另各色龍腦奇香、珍珠寳石等等竒怪之物,不計其數,充牣天府。

趙琚早在半個月前,便經由袁邁預先派遣抵達的快船信使得知了這個訊息,一掃先前因了自己身體狀況及朝堂之事導致的陰鬱心情,龍顏大悅,下令鴻臚寺禮部準備接見各國各地朝拜國王以及使者的諸多事項後,便只等著船隊抵達。這訊息也飛快傳遍了整個京城,一時取代先前熱議的西南形勢,成為街頭巷尾的最新話題。

十六日這一天的上午,鴻臚寺卿盧耿和禮部尚書白可松奉命帶人親自來到太倉港口相迎。在等待了一個多時辰後,視線的海天盡頭,忽然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圓。漸漸地,黑越來越大,直到現出一片帆影。

“來了,來了!袁大總管他們來了!”

盧耿情不自禁脫口而出,身畔眾人也都面露喜色,紛紛湧到岸邊,翹首而待。

帆影越來越近,很快,船隊也開始躍入了眼簾。只見海面之上,十數艘船隻呈品字形正乘風而來,更多的帆影跟隨在後。正中最前的那艘大船船頭,一個男子正迎風而立。他腰佩寶劍,暗紅衣角隨了海風獵獵捲動。平日裡不苟言笑的一張臉龐之上,目光此刻在豔陽照耀之下精光閃動,神色裡帶了抑制不住的一絲激動之色。

此人正是袁邁。

闊別大楚三年之久,率領這支龐大的艦隊,在歷經種種艱辛,迷途、暴風雨、疾病、動亂,甚至是血腥的戰鬥,今天終於勝利返航歸岸,即將踏上故鄉堅實的土地,作為這支艦隊的統領者,他又怎能不心生感懷,激動萬分?

大船靠近,停穩之後,袁邁笑容滿面地登岸,與前來相迎的盧耿等人相見。一番寒暄之後,數十位因了仰慕天朝威儀而隨同他前來朝闕天子的異國國君與使者被接下船,連同他們的貢物一道,被迎上了早準備好的車馬,在儀仗的護衛之下往金陵方向出發而去。

朝廷有意要向這些異國來者展示泱泱大國的國力,奉命前來相迎的儀仗俱都按照大朝賀的規制行事。金衣衛將軍金盔、戧金描銀甲,執仗校尉戴黑漆戧金冠,穿寶相花鎖子襖,銅葵花束帶,腳上皂紋靴,持弓矢、佩刀、執金瓜長戟,神武非凡。諸國王公來使從前早聽聞過東方大國之名,見到率浩蕩艦隊越洋而來的天朝使者後,心生朝闕之念,這才隨船不遠萬里而來。此時剛一下船,便見等這陣仗,無不興高采烈,目中油然生出敬羨之色。因這群人相貌打扮迥異於大楚國民,故自上岸起,百姓便也遠遠地圍而觀之。正是相看各自兩新鮮。

忙碌了許久,待一干前來相迎的朝廷官員終於領了貴客一行人領頭先去後,袁邁重新上船,吩咐副手接管接下來的上岸事項後,自己便往後船而去。一路之上,見甲板上眾人正紛紛忙著自己手頭的事,面上卻無不興高采烈。是啊,在海上和異域漂泊了三年之久,如今終於返鄉,誰不高興?

袁邁入了艙室後,徑直去往通道盡頭的最後一間,還沒到,便聽到女子的笑聲從裡頭飄出來。正是他熟悉的那個聲音。他的唇邊綻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正要加快腳步,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傳來道:“徐姑娘,這一趟出去竟三年了!真真是做夢一樣!如今跟你也沒關係,咱們船上的人,先前都以為姑娘你會熬不住苦,還有人拿這個打賭,堵你三個月內回去。他們都押你回去,就我押你留。結果我就賺了一大筆……他們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這是太監柱的聲音。這三年裡,他一直被派在青鶯邊上使喚。此刻正一邊幫著數行裝,一邊隨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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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鶯仍是一身女官裝扮,正在檢查著帶回去要分送給家人親朋的禮物,聞言一笑。

凝墨便笑著介面道:“姑娘,這一趟回去,估摸著太太早就給你好了親,正好辦喜事,從此也定下來了。我聽,大總管下回還要繼續出海的。要是這樣,就要重新找人接替你的活嘍。只是姑娘,你事情辦得好,大總管想得到的,你自然想到,他沒想到的,你也替他想到了。他平日裡那樣嚴肅,在我跟前就幾次贊過你做事好。一時怕是難找到替代你的人呢!”

青鶯的雙眉,不著痕跡地略微蹙了下。只是也沒什麼。

她如今已經十九。除了被海風吹得略微帶了些麥色的肌膚和一雙顯得愈發明亮的眼睛外,別的看起來,和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死丫頭,是你自己急著想嫁人了吧?我聽王樹哥,他一上船,就要叫他老孃提親,娶的不是不是你啊?”

柱拿她打趣,咯咯笑個不停。

王樹哥是隨袁邁上船的一名侍衛,平日經常與她們打交道,一來二去,他與凝墨便相互愛慕,終於在臨靠岸的幾天前,鼓足勇氣向青鶯提了這事。青鶯其實早知道他們相互有往來,自然欣然應允。就等上岸後辦喜事了。

凝墨被破心事,一張臉頓時羞紅了,哎呀一聲,追著柱打,柱急忙躲到青鶯身後,三人正笑成一團,忽然聽見門外木板走廊上傳來略重的腳步聲,似乎是在提醒靠近,隨即有人咳嗽了下,忙停下來,一齊看了過去,見袁邁出現在了艙門外,神情仍和平日一樣嚴肅,望著青鶯道:“徐姑娘,收拾好了嗎?我先送你上岸。”

柱沒想到袁邁此時竟會出現在這裡,嚇了一跳。有些害怕被他聽到自己剛才的那話,慌忙縮到了一邊去。

青鶯也是有些驚訝。她知道船一靠岸,他就會很忙。除去那些隨船而來的王公使者,光這麼多艘船上的人和物,雖自己已經幫他一一造冊了,只要全清空上岸,至少要個把月。沒想到此時他竟又折返回來特意要送自己。因了熟了,也沒見禮,只是急忙迎了上去,道:“不必勞煩大總管了。我曉得你此刻事正多。有王樹哥他們在,會幫忙的,大總管自己忙便是了。”

她亭亭立於他跟前,望向他的一雙明亮雙眼如同夏日海上狂風暴雨過後初晴夜空裡的星辰。袁邁從未像這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這或許是自己與她最後一次能夠這樣對面話的機會了。剛才他們的笑,他聽到了。即便她的母親沒有為她安排婚事,浡泥王子對她也早就鍾情。這次特意隨他上船而來,除了朝闕,王子對他也表達了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求婚的心願。

他壓下心中忽然而起的那種惆悵之意,終於朝她露出笑容,頭緩緩道:“你家的馬車已經在岸上等著了。這三年來,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心裡十分感激,無以為報。此刻容我送你上岸,聊表我的謝意。”

這三年來,青鶯雖與他可謂朝夕見面,只他向來嚴肅,在她面前更是如此。兩人除了她作為他文書助理方面的交流,幾乎沒怎麼過別的話,更遑論見到他對自己露出這樣溫暖的笑容了。連一邊的柱和凝墨也看呆了。

青鶯反應了過來,自覺耳根竟微微有些發燙,胡亂應了聲:“那就有勞大總管了……”罷低頭轉過了身,假意又去數那個她其實早就已經摸過好多遍的裝了禮物的包裹。

王樹哥和另幾個侍衛太監照了袁邁吩咐,過來幫著搬她主僕三人的箱籠上岸。凝墨和柱也跟著去了,最後剩下青鶯和袁邁。她見他仍那樣立著不動,猶豫了下,便朝他一笑,輕聲道:“該走了。”

袁邁如夢初醒,倉促地再次回了她一個笑,立刻轉身帶她出了船艙,兩人一前一後,中間隔了幾步的距離,沿著甲板往船頭去。

此時此刻,和三年前,自己被大哥徐若麟送上船時的情景何等相似。只不過,那時候她還是個從未踏出過閨閣之門,對未來懷了惴惴與興奮期待的貴族姐。而現在……

她把目光投向正走在她前頭的袁邁身上。他的背影筆直高大,腳步邁得不疾也不緩。她隨了他的腳步往前而去,腦海裡浮現出過去三年的這滴滴。他從等待她開口要求回去到漸漸信任她,甚至把重要機密的事也毫無隱瞞地交待給她;在滿剌加國,他帶她入王宮覲見國王王后時,遭遇王族武裝叛變,被重兵包圍之時,他臨危不懼,從容指揮,帶著她突圍而出;他染了疫情,染病不起時,她不眠不休照顧著他,直到他痊癒……

真快啊,一晃眼,彷彿就在昨天,自己還剛被大哥送上船,此刻竟就要下船上岸了。

“袁大總管……”

眼見就要快到船頭了,她忍不住,終於開口叫他。他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她,目光溫和,等著她開口。

青鶯躊躇了下,正要話,斜側裡忽然出來一群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對著她紛紛招手告別道:“徐姑娘!一路順風,後會有期!”一張張臉上,都是真誠的笑。

去年之時,船上曾蔓延過一場傳染病。許多人病倒了。那時候,她與隨船醫生一道研究病情,用藥治病,終於控制了疫情。別人都好了,她卻累得病了下去。自那之後,船上的人就不再把她看做高不可攀的貴族姐,而是發自內心地喜愛這個堅強而聰慧的女官。

青鶯打住了想的話,也笑著和他們紛紛告別。就這樣一直到了船頭,踏上舷板,被送上了岸。

岸上已經擺滿了船上卸下的各色貨物,士兵腳伕來往川流不息。被派來接青鶯的正是周平安。他已經等了許久,終於看到青鶯上岸,一時又是激動,又是傷感,迎了上去。

青鶯也看到了他,對這個老管家,她一直十分敬重。急忙迎了上去,阻住他對自己見禮,笑著問道:“老管家,你一家人可都好?我家裡人可都好?”

周平安眼睛微微發紅,哽咽著道:“姑娘,你一去三四年,可算等到你回了!蒙你記掛,我一家都好。只是老太太……她快不行了,吊著口氣,就是想要再見你一面……大爺一家人也得了訊息,正從北邊往回趕,想來不日便會到了……”

青鶯與司國太感情頗近親,聽到這話,滿腔歡喜頓時化作驚痛,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袁邁也是有些驚訝,迅速看了眼正怔怔落淚的青鶯,立刻道:“老管家,快讓她上車吧。我派人帶我的牙牌護送,路上快些。”罷叫了人,遞上自己的牙牌,路上可免關卡檢查,命即刻護送出發。

青鶯哽咽著,顧不得朝他道謝,低頭便匆匆上了馬車。

袁邁目送她車馬一行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裡,出神片刻,終不過微微搖了下頭,轉身大步上船——還有許多事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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