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宴西的車載她往市中心去,舊年代的使館區,如今多數建築是保護性文物,只租不售。

一棟三層的小洋樓,青磚紅窗,院子拿磚砌嵌黑色洋鐵欄杆的圍牆圍起來,裡面栽了好高一棵老梨花樹,稀疏的白色花苞,不日就要開了。

進了院子,沿著簷廊下的大門走進去,看見倒l型的一側小樓有半圓形的窗臺,像是年代戲裡的某某公館,老式的拼框窗戶,油漆是一種做舊的磚紅色。

進了大門,是一條走廊,走廊右側是上樓的樓梯,左側一個門廳,連線著客廳。順走廊往前走,則是一道緊閉的門,右拐至樓梯下方,又有一個圓形的門洞,猜想是廚房之類。

應當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走廊盡頭的那扇門開啟了,走出來一個老婦人,個頭很小,身形微豐,鵝蛋形臉,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了一個圓髻。

她滿臉驚喜,“怎麼來之前也不說一聲?從哪兒來的?你媽那兒?”

談宴西說:“朋友那兒來的——您幫忙找雙乾淨拖鞋。”

老婦人打量著周彌,笑著頷一頷首,朝他倆走過來,開啟門廳裡齊天花板高的鞋櫃,從裡面拿出雙拿無紡布袋子裝著的一次性棉拖鞋,遞給周彌。

周彌微笑說聲謝謝,換了拖鞋,脫了身上大衣,老婦人很自然地接過去,掛在角落的衣帽架上,隨即轉身,走回到走廊深處去了。

周彌跟著談宴西進了客廳,談宴西叫她小坐,自己去浴室洗把臉。

周彌坐在深棕色的牛皮沙發上,目光巡視一圈打量這屋子。

裡面不似建築外觀那樣古香古色,除保留原本的房屋格局之外,其餘都做了現代化改造。輕復古的風格,現代傢俱和老古董混搭,最顯眼的就是客廳裡的一臺老式座鐘。

看一眼時間,是準時的,還在規律運作。

一會兒,老婦人端著茶盤過來,將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笑問:“該怎麼稱呼?”

“我姓周,叫周彌。”周彌微笑說,“我怎麼稱呼您?”

“宴西打小叫我姚媽,周小姐你要不嫌棄,也這麼稱呼我吧。”

周彌笑著點點頭。

姚媽朝談宴西去的地方努努嘴,“他晚上可有吃了什麼東西?”

“我們都還沒吃。”

這麼一說,姚媽反倒高興,好似有了用武之地一般,“周小姐有什麼忌口的?”

“都可以。我不挑食。”

姚媽說著就往廚房去了,一面高興唸叨,“還好今兒去買了新鮮的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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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談宴西從浴室出來了,臉上沾著水珠,額前頭髮讓水浸得塌落幾縷,眉目洗淨,一掃靡靡,薄寒月光一樣的清絕。

周彌自詡不是視覺動物,又每每被他的皮囊所惑。

談宴西走過來,在周彌身旁坐下,端起一隻茶杯。

周彌急忙:“這是我喝過的。”

談宴西笑著,也不換一杯,就將手裡的杯子送到了嘴邊。

周彌不動聲色地別過了目光,誠然覺得這行為豈止輕浮,簡直是故意,可也不讓人討厭。

客廳裡懸掛主燈,暖白色的燈光,一旁的落地燈是暖黃色,實木地板則是一種烤焦的板栗色,一切都有種融融的暖意。

周彌手肘撐在沙發扶手上,側著身去看談宴西,“這是你常住的地方麼?”

談宴西說:“你覺得不像?”

“有一點。來之前以為你住高樓大廈。”

“這兒清淨。一個人的時候我會過來。”

一個人。周彌琢磨了一下這個措辭,“……那你為什麼帶我來。”

“要是撇下你,你還得自己找地方去吃晚飯,我過意不去。”

周彌淡淡地笑了一下。

論四兩撥千斤,模糊重點,她可真不是談宴西的對手。

她轉過目光看了一會兒那臺座鐘,問:“樓上兩層都是做什麼的?”

“臥室,客房。”談宴西朝著那圓形陽臺的位置揚了揚下巴,“那是書房。”

“可以參觀麼?”

書房很寬敞,一色的實木家具,深胡桃色,顯得空間很是沉靜。

寬敞的書桌上放了三兩本書,一臺膝上型電腦,靠窗的地方,則放了部黑色的三角鋼琴。

周彌背靠著書桌邊緣,“你會彈鋼琴?”

“小時候學過幾年。放這兒也不佔地方,懶得搬了。”

“你小時候是住在這兒?”

談宴西笑著來看她,“對我這麼好奇?”

“不行嗎?”周彌也去看他,哪怕迎著他的目光,神情沒有半分動搖。

“有什麼不行的。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好不好?”

寬容而叫人無處招架的一種語氣。

周彌就轉過身去,無意識地翻他放在案頭的書,也沒看,書頁自手指間一頁頁飛速地划過去,出於一種莫名的本能,聲音低了兩分,問:“別的人來過這裡嗎?”

“沒有。”

可能談宴西地回答得太快,周彌無端覺得這不是真的,就笑了笑。

而談宴西彷彿看穿她的心思,“你看,我說了你又不信。可我有什麼好騙你的呢,嗯?”

“我信啊。”她替自己辯駁一下。

“這秒鐘才信的?”談宴西拆穿她。

周彌就笑起來。

退人千里的冷豔感減退,另外一種很難形容的生動感取而代之。

談宴西看著她,一霎默不作聲了。

挺樂意看她笑。有種冰消雪融的清喜之感,才叫人意識到她也不過二十來歲。依她的性格,多半是不會撒嬌的,被他逗笑,四捨五入也就等於是撒嬌了。

談宴西這一瞬覺得心癢,剛要朝著她走近一步,外頭姚媽在喊:“宴西,出來吃飯了!”

姚媽動作利索,不過只是一會工夫,做出來一道小炒黃牛肉,一道香煎豆腐,一碗銀魚蓮子湯。

還單給談宴西做了一碗壽麵,裡頭有個黃澄澄的溏心蛋。

周彌萬萬沒想到是這麼家常的一餐飯。

自過來這裡,她就在不斷修改對他的想象:他不住高樓大廈裡冷冰冰的黑白灰公寓,晚餐也不是牛排佐高階紅酒。

可因此她明白他為什麼來,溶溶燈光下的一碗壽麵,他三十年這麼吃過來的吧?或許這裡才是他所定義的一個“家”,而非住處。

這一頓不知是晚飯是夜宵,周彌不過喝了半碗銀魚湯,她不習慣太晚吃太多東西,且胃口不盛。

談宴西倒是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姚媽陪坐在旁,半側著身體,一副隨時要回廚房幹活的架勢,但卻陪著談宴西聊了半席的話,問他:“你明天是在哪兒吃飯?”

“不知道。反正我大哥定地方。”

“你跟太太碰頭了,千萬別又跟她說兩句就吵,到底是你自己生日呢,氣壞了也是你自己的。”

談宴西說:“行。”

周彌識趣地沒插話,聽他倆聊天,能意會七七八八。

想他過年那會兒疲於應對,跑到她那兒躲清淨,恐怕也不是沒有理由。

談宴西吃完飯,放了碗筷,漱個口,又去拿煙。

姚媽一記眼神過來,他很識相地笑說:“我出去抽。”

他穿過客廳和門廳,出了大門。

周彌站在客廳裡向著走廊裡看一眼,外頭簷廊的燈光自門洞投進來,落在地板上,昏黃的一道,越往裡,顏色被走廊的燈光衝得越淺。

她走過去,在門廳脫了拖鞋,靸上自己的鞋,也走到廊下。

談宴西站在靠近臺階的地方抽菸,看她一眼。

夜裡風冷,她沒披著大衣出來,抱著手臂,從他身旁越過去,下了臺階,去看那棵梨花樹。

聽見葉子裡疏疏的風聲。

談宴西是什麼時候走到身後的,周彌沒發覺,聽見他直接出聲說:“姚媽有個兒子,十幾年前肺癌死的。”

所以見不得他抽菸,但又勸阻不得,只好趕他出去,眼不見為淨。

周彌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談宴西是個和“柔軟”一詞不很搭的人,但此刻,這個詞卻莫名從她腦海裡閃過。

人非鋼筋水泥的身與骨,內心袒露出來,總歸有幾分柔軟吧。

談宴西沒有頭尾地說完這句,仰頭看一眼,問:“你方才在看什麼?”他看她立在樹下,那身影很合一個成語,叫煢煢孑立。

“我在看花什麼時候會開。”

“等花開了,我再叫你過來?”談宴西笑問。

周彌又抬頭去望一眼,沒接他的這句話,轉而說道:“你的生日禮物,我能不能先欠著。沒想好送你什麼。”

她想了好多天了,談宴西這樣富貴潑天的人,能有什麼禮物是看得上眼的?最後決定還是暫且就算了。

談宴西低頭去看她,這麼默默地注視一會兒,笑說:“又是張空頭支票。”

周彌說:“……又?”

來一陣風,簌簌的葉聲,周彌被吹得打個寒噤,看談宴西手裡,煙還剩半截,她說:“我先進去了?”

談宴西看她一眼,她身上只著一件白色的針織衫,修身款式,領口兩粒圓形珍珠樣的釦子,露出分明的鎖骨,身形清瘦,整個人似比一段月光還清薄兩分,

他頓了幾秒,才說:“好。”

可週彌還沒走出半步呢,手臂便被往後一拽。

身後就是樹,被談宴西一推,她肩胛骨抵上去,撞了一下,實有些疼。

她抬頭看見談宴西晦暗不明的目光,聲音一緊,低聲說:“你不是說好……”

談宴西聲音更低,“反正我說什麼,你不也不信?”

言語是多餘的。

他一秒鐘也沒有停頓,隨著陰影低下頭來。

周彌大腦有一霎的空白,等回過神才伸手去,摟談宴西的後背。他只穿著略顯單薄的襯衫,理應比她冷,手掌挨上去卻是微燙的。

像在被什麼吞噬,抵抗意志無處可逃。

這個吻無所謂試探或者溫柔,碰上她的瞬間就有最充沛的情-欲。

這才是談宴西。

那個初見就往她靴子裡塞鈔票的男人,惡劣,漫不經心。

暴烈和征伐也因此順理成章。

她渴求一點氧氣,手掌去推他的力道卻約等於無。

缺氧,略微的窒息感,肺裡發疼,她因此知道這是真實的。

在這一刻真實地旁觀自己一邊清醒,又一邊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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