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小學問

“讓一讓。”吳國賞在前面開路。

一群人都讓開一條道路。

即便如此,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也讓周夢臣有些感嘆。

不知道為什麼,大同人對周夢臣是又敬又畏,又愛戴又害怕。這就讓大同百姓信服周夢臣的同時,也不敢多親近。畢竟周夢臣身上除卻父母官之外,還有一個覆軍殺將的將帥身份。周夢臣手上也沾滿鮮血,不管是韃子的還是大明的。

而吳廷翰卻不一樣。作為一個一心一意撲在氣學上的大儒,他身上並沒有那麼多尖銳的氣場。有周夢臣在後背書,讓上上下下不敢懈怠,再加上吳廷翰學問之高,大同上下望其項背的也寥寥無幾。而吳廷翰教授弟子從不藏私。

自然讓大同讀書人奉之師。

卻是周夢臣羨慕不來的。

周夢臣好容易來到了吳廷翰的病房之中,卻見吳廷翰半倚在這枕頭之上,整個人深深埋入被褥之中。而圍繞在床榻之前的都是年輕學子。正在向吳廷翰請教問題。

周夢臣見狀不由皺眉。說道:“師兄,你好好休息。這個時候就不要費神了。”

吳廷翰見周夢臣來了,眼前一亮,掙扎地想起身。卻根本起不來。周夢臣給吳廷翰蓋蓋被褥,說道:“師兄,躺著便是了。”

“好。”吳廷翰說道:“不要怪他們。我一把年紀了,即便而今立刻死了,也不為夭折。我氣學弟子,從不信鬼神,我這臭皮囊,乃是氣聚而成,而今也到氣散的時候。無非早晚而已。倒是大同學士嗷嗷待哺。有意求學,沒有名師。我自然要指點一二。這是我的主意。凡是人死萬事空,總要趁著這一口氣沒有散多做一些事情。”

周夢臣說道:“師兄何須說喪氣話,我這就派人去北京請名醫,你也知道我那妻兄,在北京惠民醫院坐診,醫術得薛院正的真傳,定然能治好師兄。”

“咳咳咳。”吳廷翰開始猛烈的咳嗽。整個人就好像電擊一般,如同燒紅的大蝦,從船上翻了起來,原本虛弱地起身都難的身體,似乎一下子透支了體力。整個人都要翻轉下來。

周夢臣立即攙扶住。

卻見咳嗽之中的吳廷翰。臉色佈滿病態的紅潤。隨即一聲聲咳嗽,這病態的紅潤也維持不下去了。只是下毫無血色的蒼白,這蒼白之中,還有一絲絲灰色,似乎生命走到盡頭的顏色。

吳廷翰身邊的又是拍背。又是拿痰盂

,又是叫郎中。好一陣忙活。最後吳廷翰才緩過勁了。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虛弱感又多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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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廷翰擺擺手,似乎身體的元氣已經撐不住聲帶了吧,聲音又低了幾分。說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與周大人有話說。”

包括吳國賞在內,其餘的人都退了出去。房間中,只剩下吳廷翰與周夢臣,還有揮灑不去的藥味,血味,病人的味道,以及其他的味道。

“我其實一直在等你。”吳廷翰說道:“我最擔心的時候,不能等你回來見我。好在而今不擔心了。你將我書櫃最上面的一本書拿過來。”

周夢臣立即拿過來。一看書名:赫然寫著:《小學問》這三個字。

周夢臣頓時有一些哭笑不得,他這位師兄一生輩子與心學懟上了。

周夢臣不看都知道,這一本書,就是他與師兄合著的《氣學探源》。而今改了一個名字而已。只是這個名字,一般人看來,或許不明就裡。但是周夢臣一看,就再明白不過了。

就是對著王陽明而去的。

王陽明寫過一本《大學問》。說是心學入門之臺階。直指心學之根本。

而這一本書自然是氣學根本理念的重新詮釋,還有周夢臣提煉出來邏輯思想,與科學方法-論等等。可以說是周氏氣學之門徑。真正能將這一本書吃透了,就領悟了什麼是科學思想。

吳廷翰說道:“原來的名字,我一直覺得不好。想來想去,就改成這個名字了。你覺得如何?”

周夢臣說道:“還是師兄起的名字好。”

的確,排除與王陽明打擂臺之外。這個名字,的確比《氣學探源》好。小學問,又自謙之意。比起各種科學理念,這又是非常基礎的東西,稱之為“小。”也是合適的。

並不是任何東西,都能稱之為學問的。即便這個“小學問。”帶上學問兩字,就自然有其嚴肅性。

吳廷翰說道:“你看看,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你我最後修訂一次。”

周夢臣開啟之後,看著熟悉的文字。緩緩地讀了下去。

這一本書,周夢臣不是第一次看,甚至不知道多少次看了。

周夢臣與吳廷翰都有將這一本編成氣學一脈的根本典籍。追求的就是一字不可易的效果。大體意思並沒有什麼變化,但已經增刪不知道多少次,無比求微言大義。

這一本書,沒有用一問一答的語錄體,而是本身就是一篇大文章。

大體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理念。從萬物皆氣開始說起,一路推導出,理在氣中,將氣學的根本理念串在一起。邏輯環環相扣,論證周夢臣經過反復推敲。絕對沒有問題。第二部分,卻是見科學實驗的理念。將數學引如各種實驗之中。總之,這一部分,主要說的實踐,如何用科學的方法來解決具體的問題。

整本書不僅僅有吳廷翰的心血,也有周夢臣的心血。

不過篇幅並不是太大。放在後世,不過一個小冊子而已。

周夢臣看完之後,說道:“師兄的文章,自然是極好的。”

吳廷翰輕輕一笑,似乎笑得太急,又咳嗽兩聲,不過沒有剛剛的嚴重。片刻之後,才緩了過來,他說道:“你知道,我改名叫小學問,不僅僅是為了心學,而是我發現這其中有一個極大的缺陷。只能稱之為小學問。”

周夢臣說道:“師兄請講?”

吳廷翰說道:“天下當是什麼樣子的?如何治好這個天下?”

周夢臣一愣,說道:“師兄,這個題目也太大了。”

吳廷翰說道:“不大。我儒門之學,與佛老不同之處在什麼地方?就是儒門之學,是入世之學,夫子周遊天下,是為一個官?不,夫子想要的挽救衰世。這是我儒家與其他學問根本不同。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什麼最後一句是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我儒門學子最根本的信念。”

“這是真正的大學問。這一本書之中,無一言及此。不過,我知道,你心中是有丘壑的。你在大同的種種,我都看在眼中。你不願意寫在書中,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也不去問。不過,氣學要勝過心學,這一點大學問,是絕對不能缺少的。”

周夢臣心中有一絲絲的震撼。

的確,儒學是最關注現實世界的學問了。不關注現實世界的儒家,都是死的。就好像是清代的儒學,只能在故紙堆之中去尋個對錯。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而明代的儒學還是非常有生命力的,無數大儒看到了理學的弊端。紛紛提出自己的學說,而王陽明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

但是即便是王陽明,在提出心學的時候,也是想要讓心學來解決現實問題的。解決很多讀書人理學堅硬腐化等問題。只是王陽明也沒有想到,他的理念會走向另外的方向而已。

氣學也必然要走這樣一條。

因為儒學本身就是與政治緊密連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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