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須得研究,才能明白。

研究事物也好,研究人也好,首先是要找到問題,而後瞭解問題為何會發生,明白其規律,最終想辦法解決它。

這方法,鞠子洲不止一遍地向嬴政闡述。

不只是以言語闡述,更是以實際行動證實。

而現在,嬴政和鞠子洲用著同樣的方法去解析對方,鞠子洲看得到嬴政的成長軌跡,嬴政也把握到了,鞠子洲可以隱藏在平靜之下的,屬於個人的情感。

嬴政很清楚自己大約已經被鞠子洲推著,朝著鞠子洲為他規劃的方向前進了。

——因為嬴政的思考方式已經與鞠子洲幾乎同調。

尋找定位,確定需要的,找尋想要的,而後探求矛盾,最終解決問題。

他們用的是一套方法,區別只在於,嬴政的思考層面比較低,而鞠子洲可以騰挪的空間比較小。

兩人對坐,如照鏡子,一般無二。

那並不是相貌上的趨同,而是思想上的一致。

晚食吃得很好,幼鹿肉鮮嫩可口,沒有太多的調料,簡單炙烤之下,以鹽巴,韭醬調味,便已經十分美味。

餘的,一些挑過刺的魚肉、剔骨的牛肉,肥美的羔羊肉……

一口一口,美味得像是窮人血肉。

兩人並未按照習慣,分餐而食,而是對坐著,一人手中拿著一卷竹簡,一邊慢慢翻看著,一邊吃東西。

“農會現在是集體化耕作?”鞠子洲吃了一口魚肉問道。

嬴政看著鞠子洲拿來的社會調查報告,有些吃不下飯,他皺著眉點了點頭:“真的有這麼艱苦麼?”

“我親眼所見。”鞠子洲正常飲食:“農會那邊,現在有些出格了。”

“什麼?”嬴政問道。

“集體化勞作,大量使用鐵犁牛耕去耕作,使專人各司其職,協調工作,固然是加快了農民的耕種效率,但這與“秦國”所想要的不同。”鞠子洲說道:“你沒做秦王之前,不能再擴大農會的規模了。”

“可這不是你制定的計劃裡的東西嗎?”嬴政沒什麼食慾,他低著頭,問道:“我只不過將它擴大一些而已。”

“秦國所想要的,並不是富強起來的農民!”鞠子洲嘆氣:“我制定計劃時候,不是太瞭解秦國的百姓和秦國的法律,這一點,是我的錯,我太急了。”

嬴政看著鞠子洲,稍稍詫異。

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鞠子洲直剌剌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有錯,承認自己的計劃有所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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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方才還在想,鞠子洲是不是一切的行為背後都有一個或者幾個極其完備的計劃作為指導,現在,他立刻就否定了這個猜想——鞠子洲到底也只是一個人而已,雖然思考問題的方法比較厲害,但沒有人不會犯錯,鞠子洲也會犯錯。

他……

嬴政笑了笑:“計劃錯了,更改便是,我們的一切計劃都是為了目的而制定的,計劃之中的這些東西只是手段,手段錯誤,並沒有什麼問題,只要目的沒錯就好。”

嬴政說著話安慰著鞠子洲,自己心裡無端端閃過一些蕪雜的思緒。

因為無端,所以閃過之後便再找不見思路。

嬴政按下心中升騰起的一絲絲異樣感覺,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搖了搖頭:“之後慢慢改變吧,只是暫時來看,農會還是不要繼續擴張了,讓太多的農民從土地上得以抽身的空閒,與秦國整體需求相悖,即便是你父親現在需要我們為他做事,在這方面,他也不會為我們提供很多庇護。”

“可是我們如此作為,農夫的生產力提高一些,他們自己所能獲得的東西不也更多了嗎?”嬴政不解:“這與他們的利益並不相悖!為何會與他們的需求相悖呢?”

“生產力提高能提高多少呢?”鞠子洲問道:“對於他們,包括對於你而言,目前,保持國內局勢的穩定才是最大的利益,生產力提高所能夠多收到的那一點,反而只能算是添頭。你願意為了得到一隻雞,丟掉一頭牛嗎?”

嬴政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麼現在秦國的基本策略既然是鉗制生產力發展,把最大量的人口束縛在土地上,那麼我們破局的手段不就少了很多?”

“不見得。”鞠子洲笑了笑:“銅鐵爐那邊,我們跟工人簽了四十年的長約,一則,提高生產力,改進冶鐵技術;二則,我們依據秦國的基本策略,把人束縛在了工地裡,以後工地搬遷到別處去,這些工人也必須服從安排,跟著搬遷,他們現在,只不過是生活稍微好一些的農民而已。”

“這個思路……”嬴政挑眉:“師兄的意思,也可以用在農會之上嗎?”

“不太合適。”鞠子洲搖了搖頭:“具體情況需要具體分析,現在農會裡基本上已經完成分工,丈夫們以鐵犁牛耕將田地耕種完成,老者接替接下來的工作,前往看護土地,除草除蟲。”

“那麼此時,丈夫們其實就已經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了。”鞠子洲想了想,搖了搖頭:“此時重要的事情是為他們安排事情做,而不是想辦法重新將他們束縛到暫時不再需要他們的土地之上。”

嬴政點了點頭:“王翦訓練他手下的那些兵士已經半年多,現在咸陽周邊二三十裡都見不到什麼猛獸了,渭水之中,也還未到可以前往捕魚的時候,師兄,能給他們安排怎麼樣的工作呢?”

“銅鐵爐那邊工地裡的工人如今很缺納涼的工具,使丈夫打草編織扇子和草履,倒是不乏可行性,另外,硝石制冷水倒也不錯。”

嬴政有些疑惑:“什麼?”

“以木盆盛水,中置鐵碗,碗中盛水,盆中加入硝石,四兩硝石可以鎮兩碗涼水,炎炎夏日裡,工人們必定會願意花錢買的。”鞠子洲說道:“我使墨者試過,他們如今也有了硝石儲備,價極賤,有得賺的,可以讓一部分農會中人去銅鐵爐那邊販賣涼水,只不過需要一些前期準備工具。”

嬴政點了點頭:“那好吧,那我晚一些可以試試。”

……

晚上,嬴政仍舊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在鞠子洲常坐的位置,看著自己常坐的位置,笑了起來。

很快,輕笑變為狂笑。

鞠子洲是有計劃接近他的,動機不純。

但嬴政不在乎。

父子之間,尚且以利相合,因利相離,何況自己與鞠子洲當時是陌路之人呢?

他笑著,心情慢慢平復:“師兄,你的志向……恐怕你沒有與我講過真話……那麼我,在你的計劃裡,到底是目的呢?還是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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