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講了很多,道理講出來,很有內涵,但是嬴政不想聽。

或者說,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道理不是屬於他的道理。

這是屬於“秦王”的道理,是屬於掌握“話語權”的人的道理。

做了秦王,才需要考慮如何制衡國內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利益分配,才需要用下屬相互制衡,才需要考慮妥協和穩定。

而嬴政,並不是秦王!

他現在,在異人身上,也看不到任何的,自己能夠成為秦王的可能性!

反倒是,他因此堅定了自己“鬥爭”的心念。

嬴政很清楚異人為什麼要給自己講述這些東西——父親明明根本就不待見自己母子,連自己回國,他都懶得派人迎接。

回國之後,衣食住行,未見他關心分毫。

遇事之時,幫助自己出謀劃策的是鞠子洲,給自己人力物力財力的是華陽王后和趙姬。

功勞被篡奪的時候,異人更是看不到人影。

嬴政不是傻瓜。

異人的“坐視”本身就能表明他對於自己的態度。

反而,因為自己堅持與他“鬥爭”,他此時才願意拉攏自己,給自己講述做“秦王”需要的道理。

這道理,對於異人自己很有用。

但是對於嬴政,這東西比道旁野草還要無用!

嬴政做出恭敬聆聽姿態,但是心中一直在盤算異人請鞠子洲來這裡的目的。

而且……嬴政偷眼瞥了一眼跪坐下首的孫淹。

這老頭……什麼來歷?

他並不清楚。

但是想來,異人不會放一個無用的人在這裡。

嬴政暗暗提高警惕。

鞠子洲聽著異人的話,感覺有些好笑。

他把道理說到這個層面,無非就是想要透露給嬴政“崽啊,爹很看好你,你跟爹幹吧”這樣的資訊,從而讓嬴政背棄與華陽王后的聯盟,轉而投效他,這樣,他就可以從容不迫地打壓華陽王后為首的楚系力量。

但,問題是,這些楚系的力量,現在可並不完全是華陽王后的勢力!

這勢力,更是秦王贏柱在培養的!

贏柱做了那麼久的太子,他的老爹昭襄王贏稷為王多年,手下勢力早已經被捏合起來,利益團體形成,即便是贏柱繼位秦王,他手裡可以運用自如的力量,也不多。

所以他需要放鯰魚進來幫自己固權。

所以,楚系的力量才能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發展壯大。

雖然明面上,楚系以華陽王后為尊,但是實際上,真正掌握這一切的,是秦王贏柱。

他還沒有死,異人的盤算到底也只能是盤算。

鞠子洲笑了笑,又轉頭看向跪坐在下首的孫淹。

老頭盯著鞠子洲看個不停。

獨眼之中疑惑始終無法散開。

鞠子洲想了一下,咧嘴笑了笑,左手遮住口鼻,右手平展,對準孫淹。

孫淹看著鞠子洲的表現,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好一會兒,他的心頭才浮生起恐懼的情緒。

“啊呀~”孫淹向後仰了仰。

“孫先生,看樣子記起我是誰了啊!”鞠子洲惡劣笑著。

“竟是你這畜生!”孫淹手指著鞠子洲,臉上驚懼掩抑不住。

“呵,孫先生嘴真臭啊,今天是吃了勾踐最愛的食物來的嗎?”鞠子洲笑嘻嘻問道。

“孽畜!來人,救我!”孫淹向後退了退,退到自己的弟子身後,以尋求安全感。

呂不韋臉上假笑仍然假的絲毫不加掩飾。

異人轉過頭來,看了鞠子洲一眼。

“鞠先生,出了什麼事嗎?”異人忍住心中不快問道。

鞠子洲笑了笑:“太子殿下勿怪,我只是許久未曾見到孫老,是以有些激動,與他開了個玩笑,沒想到老先生如此經不起玩笑,竟在殿下面前失儀!”

“哦?是麼!”異人似笑非笑,看了孫淹一眼,問道:“敢問鞠先生,這位孫老,可是向你傳道授業的老師麼?”

“不是!”鞠子洲笑了笑,隨口否認:“孫淹這老狗於我並沒有什麼傳道授業的恩情。”

“反而,我們是有舊仇的!”鞠子洲摸了摸自己的腿,聲音漸冷,面色漸平:“他打折過我的腿,我打瞎了他一隻眼睛。”

“不過……”鞠子洲看了一眼呂不韋,臉上浮出與之類似的假笑:“不過這都是陳年舊事了…距離我打瞎了他的眼睛,都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我都快忘了這筆仇了!”

他聲音之中帶著徹骨寒意,異人一點也不相信他所說的什麼“快要忘記這筆仇了”的鬼話。

“可是,鞠先生。”異人認真詢問道:“為何不穀聽聞,孫淹孫先生,是你的老師呢?”

“他不是我的老師。”鞠子洲笑嘻嘻說道:“我只是在他那裡學過認字而已!”

“不過,也不算是他教我,因為我當時是他家裡的“奴隸”,所以他不曾教我,那些字和經義,是我自己偷學的!”鞠子洲隨口說道。

異人臉色一變。

呂不韋側目,看著鞠子洲,臉上滿是訝異。

奴隸?

沒有人想得到,聰明睿智,張揚跋扈、好奪目之顏色的鞠子洲,會是一個奴隸!

嬴政看著鞠子洲,臉上有些疑惑,轉而,是恍然。

原來如此!

原來師兄他以前是個奴隸,怪不得他的義理是如此的與主流相悖,怪不得他是如此的相信最多數人的力量……

他是奴隸!

這樣就能說得通了!

子墨子起於農民,基礎是“手工業者”,所以他的義理偏向於以底層的視角,看“眾生平等”。

因為這是在為他的“根基”發聲。

而師兄的義理,則比子墨子的義理還要審慎細緻、甚至將一切的“神聖”都解構開來。

原來他的根基是“奴隸”,原來他……

嬴政心中翻江倒海。

好一會兒,異人訝異不敢置信問道:“鞠先生沒有在說笑吧?”

“太子覺得鞠某是滿口洛荒之輩?”鞠子洲問道。

異人沉默。

他引鞠子洲前來,又將孫淹置於此,就是打算以孫淹限制一下鞠子洲,不說以師徒恩義束縛住他,最起碼,也應該與之拉近關係,以此影響嬴政。

但是……誰能想得到,這位甚至可以解決掉“國中之毒”的大才……會是一位奴隸?

“我曾與秦王說,我是魏國人,其實是假的!”鞠子洲笑了笑說道:“我原是韓國奴隸,出逃之後,為孫淹捕捉,他將我的腿打折,而後繼續畜役於我,我在他那裡養了傷,學了文字經義,而後出逃,一年多之前,我得了足夠的錢財與能力,便折返回去,打瞎了他的一隻眼睛,算是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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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子洲隨意地說著話,看向孫淹。

異人臉色鐵青。

“太子殿下還有什麼事嗎?”鞠子洲問道。

異人面上神情變幻。

他想要即刻拿下鞠子洲。

區區一個奴隸……

但是思及鞠子洲的才華,他又有些不捨。

制衡……自己掌權之後,削掉了楚系,那麼接下來,便是呂不韋一家獨大……須得找個人制衡……

“無事。”異人笑了笑,向鞠子洲拜了一拜:“鞠先生見諒,不穀考慮不周,致使先生受了驚嚇,子楚在此賠罪。”

“太子殿下客氣。”鞠子洲笑了笑:“如果沒有旁事,那我就先離開了。”

“先生請自便。”異人再拜。

“師兄,等等我!”嬴政咬了咬牙,追了上來,故意高聲說道:“師兄,大母昨日與我了一個美人,稍後我把她給你,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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