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看著詢跳出窗外,謹慎端著弩向前走了幾步,向窗外望過去,長夜漆黑。

片刻,他放下弩機,關閉窗戶,重新坐在桌案前,看著自己先前正在書寫的東西。

《矛盾初解》。

這是簡化版本的《矛盾論》。

鞠子洲想了一下,將這帛書收了起來。

嬴政並非異人之子的言論,除卻當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其實對於鞠子洲、對於嬴政、甚至對於異人,真假都並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這話是從誰口中流傳出來的。

鞠子洲更傾向於,這言論是異人或者呂不韋搞出來的。

因為一旦這言論出現,那麼他們就有的選。

他們可以選擇相信,而後將嬴政的王孫地位廢除,然後有條不紊地打壓華陽王后為首的楚系力量。

如果覺得合適,甚至可以待到打壓完楚系力量再選擇不相信,為嬴政搞個澄清,重新承認他是秦氏血裔。

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話語權。

誰的話語權足,那麼誰的想法就是對的,不對也對!

“九月底了啊!”鞠子洲喜不自勝。

九月底,過幾日,贏柱就要正是加冕成為秦王。

這也就是說,他很快就要死去了。

謠言此時起,真是恰到好處啊。

鞠子洲笑了起來,喜悅從心頭漾至眉頭:“真的應該多謝你們啊!”

他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簡,毛筆飽蘸墨汁:論“神聖性”。

……

依照老規矩,文章寫完之後,鞠子洲自己先看一遍,捋順了思路,而後將文稿焚燬。

早晨,他打了個呵欠。

重新確定了思路,鞠子洲開始收拾行囊。

錢是需要拿一些,出來時候帶了三張小鐵弩,如今嬴政順走了一張,自己手中還剩兩張。

鐵劍兩把,此時手中剩餘一把。

衣服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就那麼幾件。

鞋子需要多準備幾雙,跑路時候,鞋還是比較重要。

還有火石、乾糧、食鹽、水果幹等物,也都要帶一些。

最重要是需要驗、傳。

也就是秦國的“身份證”和“介紹信”,這個入咸陽城之後鞠子洲就以及叫蒙衍幫自己辦好了。

準備好一切之後,鞠子洲慢慢在咸陽城中轉悠,一邊逛,一邊記憶道路,規劃逃跑路線。

逛街時候,覺得有人跟蹤自己,鞠子洲想了想,覺得無外乎是墨家之人、秦王的人、又或者,是異人的人。

跟蹤就跟蹤吧。

鞠子洲撇了撇嘴,回到客舍,規劃了一下路線,而後將路線圖焚燬。

第三日傍晚,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的黃昏,鞠子洲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後,進了王宮。

嬴政忙活了一天組建農會的事情,累的要死,半躺在榻上,一邊拿著竹簡翻看,一邊思索在實際的動員之中遇到的問題需要如何解決。

看到鞠子洲到來,撇了撇嘴,轉過身去,背對他。

鞠子洲揮了揮手,讓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宮人與侍女全數撤下去,自己親自確認了無人,而後拴上門,跽坐在軟榻一邊,正色肅聲:“嬴政!”

嬴政,贏姓秦氏政,一般叫秦政、君子政、王孫政。

這個時代裡,幾乎不會有人叫他“嬴政”,因為姓在有氏的人身上是不參與稱呼的。

這個稱謂,是鞠子洲與他講特殊且重要的事情時候才會叫的。

他一這麼叫,嬴政下意識放下手中竹簡,翻身跽坐在鞠子洲面前。

“師兄。”嬴政低頭。

鞠子洲點了點頭,說道:“記得“神聖性”嗎?”

“記得。”嬴政點了點頭:“是為強調“正義性”而創造的一種“概念”。”

“那麼“神聖性”是什麼?”

嬴政搖了搖頭:“我說不上來。”

遇到了知道是它,但是讓總結其定義、概括其含義,嬴政確實答不上來。

“那你聽好了!”鞠子洲正色:“所謂的“神聖性”,其實就是一種政權為什麼天然的“合理合法”,為什麼讓人信服的根本!”

嬴政皺眉。

他沒法理解。

“公子小白落魄,但是跟隨他的人卻並沒有想過要捨棄他,搶劫他的財貨,而是用命去保護他,這是為什麼?”

嬴政想了想:“為了利益?”

“不只是為了利益!”鞠子洲說道:“因為存在“神聖性”,所以他的門客下意識地都不會去考慮最壞的情況——誅殺他,獲取財物。”

“秦王的“神聖性”,你瞭解嗎?”鞠子洲問道。

“瞭解一些。”說起這個,嬴政就稍微有些熟悉了:“秦王與我說過“秦王是不會錯的”。

他的神聖性,其實就是樹立起自己“並非凡人”的形象吧?”

“差不多。”鞠子洲點了點頭:“但這是他個人的“神聖性”。”

“擴大到“秦國”的存在呢?”

“是什麼維繫其最基本的“正義性”?”

“生產關系?”嬴政回答。

“生產關系對應的是人與人。”鞠子洲說道:“而“秦國”,是一種政權,是“制度”的一部分,也是“上層建築”的一部分。”

“所以,是“經濟基礎”?”

“還是不對!”鞠子洲搖了搖頭:“經濟基礎是決定上層建築是否可以存在的,不是維繫其“正義性”的。”

“那是“神聖性”?”嬴政皺著眉,苦著臉。

每次鞠子洲只要講述新的知識,他都想一口氣把鞠子洲掏空榨乾,但是現實是,他只是聽一點點東西,就已經頭腦發脹,無法理解。

“是的,正是“神聖性”!”鞠子洲嘆氣:“秦國、趙國、韓國、魏國……這世間一切的國度,都是擁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王,而下面是一大堆貴族封臣。”

鞠子洲說著,手指蘸墨汁,在桌案上畫出一個三角形。

而後他在三角形內部畫出一條條與底相平行的平行線,將三角形切割成為十幾個三角形。

手指按在最上方最小的一塊三角形:“這是“王”,下面是“侯”,再下面是“卿”“士”……”

“支撐這整個“體制”如此存在的東西,就是“神聖性”!”

“我還是不太明白。”嬴政苦著臉搖搖頭。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麼我們從頭開始講。”

“世界上沒有國家的時候,人將會是怎麼樣的?”鞠子洲問道。

嬴政搖了搖頭。

他沒法想象這個東西。

“沒有國家的時候,人也是會聚居。”鞠子洲說道:“但是沒有相關的建制,所以也就沒有法律、沒有禮法,只有模糊的上下級區分。”

“這個時候,我們稱之為部落。”

“部落裡,地位最高的……你覺得會是誰人?”

嬴政想了想:“應該是拳頭最大的那個吧。”

“或許是對的。”鞠子洲點了點頭:“那麼地位第二高的呢?”

“是……拳頭第二大的?”

鞠子洲沒有回答,而是說道:“你覺得,為什麼拳頭大的,地位高呢?”

“因為掌握暴力!”嬴政說道。

鞠子洲立刻發問:“那麼拳頭第二大的人,會不會想要把拳頭最大的那個殺死,然後自己做老大呢?”

嬴政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們假設,拳頭最大的那個人,地位最高。”

“如果這個人是你,那麼嬴政,你要如何才能夠保持自己最高的地位呢?”

嬴政歪了歪頭:“師兄呢?你會如何做?”

“如果是我的話,我首先打敗拳頭第二大的那個,然後把他變成我的“奴隸”,然後藉著自己拳頭最大,地位最高的時候,立下規定:凡挑戰我的,挑戰失敗,都要成為我的奴隸,挑戰成功,那麼,他取代我成為最高者,而後我成為他的奴隸。”

嬴政瞪大了眼睛,有些困惑。

“這在我壯年時候、拳頭最大的時候,可以使用。”

“但是人總是會老的,老了,拳頭就沒有那麼大了!”鞠子洲繼續說道:“所以我必須未雨綢繆,想到辦法,讓自己即便是在老了的情況下,也能保有最高的位置。”

“那要怎麼做?”嬴政催促問道。

他有預感。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

“暴力和利益,還記得嗎?”鞠子洲問道:“我在自己拳頭還最大的時候,把那些拳頭大的人拉攏起來,向他們許諾,分享利益;而後以自身暴力震懾。”

“這樣可以建立最基本的利益共享的暴力集團,以確保我們這個集團的暴力,凌駕於任何一個個體與集團之上。”

“然後呢?”嬴政呼吸急促,雙眼死死盯住鞠子洲:“然後!”

“但這還不夠保險!”鞠子洲面無表情:“就像你當初收服遊俠,只是說每個月給錢,只是憑藉趙國士伍的暴力震懾,還不夠!”

“所以我許諾,等我老了,將自己最高的地位,傳於集團之內,最忠心於我的那個拳頭大的人!”

嬴政呼吸一滯:“然後呢?”

“然後我老了,忠心於我的人上位……他會怎麼做?”

“怎……怎麼做?”

“他登臨高位,反手把我放逐……有沒有這個可能?”

嬴政抿了抿唇,身體開始顫抖:“有!”

“那麼現在他才是地位最高的那個,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他所要面對的未來是什麼呢?”鞠子洲問道。

“老了之後被放逐!”嬴政回答。

“你猜他……想不想面臨這樣的命運?”

“不想!”

“他要怎麼做才能避免這樣的命運?”鞠子洲問道。

“我不知道……師兄的話,要怎麼做?”

“把位置傳給自己的……兒子,規定尊敬老人!”鞠子洲笑了笑,牙齒森白。

“但這還不夠!”鞠子洲盯著嬴政的眼睛:“還差一些……差了什麼,嬴政,你知道嗎?”

嬴政口乾舌燥。

嬴政目光灼灼。

嬴政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樹立……神聖性……”

“如何樹立呢?”鞠子洲聲音飄渺,如在天際,如在耳畔。

嬴政大腦一片漿糊。

他無法思考了。

“那只有,樹立起,永遠的,超越一切人的暴力,來震懾所有人!”

“這個暴力……就是“神靈”。”

“這個“神靈”,就是我自己的……祖宗!”

“我是“神靈”的後裔,所以我理所應當至高無上,所以你理所應當向我效忠。”

“所以……”

“所以……”

一條條的語言流過耳邊,素來記憶力超群的嬴政一句都沒聽清,一句都沒有記下。

不知道過去多久,嬴政從恍惚的狀態中退了出來,定神看著面前的鞠子洲,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師兄……”嬴政聲音乾澀。

“至高無上的血脈傳承,與生俱來的高貴地位……這些……”鞠子洲看著嬴政。

“這些就是……“神聖性”的外化,對嗎?”嬴政苦笑。

鞠子洲點了點頭:“你覺得,你現在的地位是不是依託於這種“神聖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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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看著鞠子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流出巨大的,難以言明的恐懼。

“如果,失去這種從“血脈”裡帶來的“神聖性”,嬴政,你會怎麼樣呢?”鞠子洲呢喃。

嬴政身體一顫,隨後若有所悟,跳了起來:“怎麼回事?是誰在胡說?”

“我聽人說,你可能並不是“秦太子”子楚的親生兒子。”鞠子洲低頭彈了彈指甲裡的灰。

嬴政咬牙切齒:“這絕對是謠言!”

“是不是謠言,並不重要!”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看擁有話語權的人怎麼說!”

“這種由血脈帶來的“神聖性”太脆弱了,只要你父親堅持不承認你是他的兒子,那麼你就會丟失這種“神聖性”。”鞠子洲慨嘆:“何其簡單!”

嬴政捏緊拳頭:“是啊……何其簡單!”

不能被自己所掌握的“神聖性”……失去,也只是別人一句話的事情……真的好脆弱!

嬴政抿起唇:“那麼師兄,我們要如何才能夠儘快的樹立起我所能夠掌握的“神聖性”呢?”

鞠子洲悠悠然說道:“也簡單,誅滅六國,盡戮貴族。”

“這麼簡單……”嬴政笑了笑,牙齒潔白,神態與鞠子洲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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