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扶蘇第一次坐在了秦王政左手邊下位。

這原本是屬於那個叫做“爭流”的年輕人的位置。

過去的數年之中,他一直就坐在那裡,不聲不響地幫助秦王政處理一些秦國內部最基礎的問題。

雖然他本人一直都並沒有發出過什麼聲音,也沒有與什麼人有太多來往,甚至也沒有表現出什麼太強烈的物質欲望。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他還坐在那裡,那他就是整個秦國,權勢僅次於秦王政的人!

雖然他的權勢可以說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但只要秦王政還在,只要他還坐在那裡,那麼他就是可以掌握那種滔天的權勢!

而現在,這種權勢,終究是歸於扶蘇了。

扶蘇坐在並不舒服的坐榻上,左看看,右看看。

這種感覺很新奇,也很每秒。

他拿起筆,翻開一卷竹簡。

那是蜀地一處農會報告天災的章程。

前些年秦舉全國之力,給巴蜀之地修了兩條向外的道路。

巴蜀兩郡的人,對這兩條道路的感情很深,此次的天災其實就是小規模的地動,土龍翻身。

比起十多年前那一次大規模的地動,這一次無論是規模還是災害都遠遠不及。

但地動畢竟是地動,後續引起了一片山坡崩壞,亂石砸下,蜀地的一條外出道路被砸壞。

巴蜀兩地,一共十二個縣一齊上報災情,想要募集人手去把道路修繕一遍。

扶蘇看完這一卷竹簡,又翻開其餘竹簡看了看。

十二個縣都上報了。

一條路而已,這些人如此的大驚小怪?

而且,這些人所要求的,並不是把堵了的路修好,而是要完完整整地把那條舉全國之力,虧損無數錢糧才修好的道路從頭到尾修繕一遍!

那要花多少錢糧?

他皺皺眉,目光不由看向上方。

那是秦王政的位置。

“父王。”扶蘇喚了一聲,將卷宗遞了過去:“這件事情……”

“怎麼?”秦王政低頭看了一眼,大致知道了卷宗上所要求的事情,開口問道:“你覺得他們的要求不妥當?”

扶蘇點點頭:“兒臣確實覺得他們的要求有些過分。”

秦王政臉上表現出一些疑惑:“哪裡過分了?”

“完整地修繕道路需要花費的錢糧太多了,倒不如只修繕修繕被破壞掉了的那一塊兒,可以把錢糧省下來……”

“省下來做什麼?”秦王政面色奇異。

“省下來……”扶蘇卡住了。

對啊,省下來做什麼?

“秦國朝廷的錢糧來於秦人,自然也應該用於秦人。”秦王政意味深長地說:“難道還要截留下來供養什麼莫名其妙的人嗎?”

“那……那要是朝廷沒有錢糧了呢?”

“秦國滅了,朝廷自然也就沒有錢糧了。”秦王政笑了笑:“朝廷的錢糧,是秦人繳納的稅。”

“秦人未死絕,秦國未滅亡,朝廷如何會缺少錢糧?”

扶蘇怔怔。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這是哪裡來的信心。

“那……都像是這樣浪擲,錢糧再多,也會有用完的時候吧?萬一到時候再有事情需要錢糧,朝廷卻一時拿不出來,不是還要加稅?百姓不體諒朝廷難處,不是要出亂子嗎?”

秦王政似笑非笑。

“扶蘇啊,這種不加強權約束,底下便沸反盈天鬧出亂子的想法是你的,還是你的那幾位老師的呢?”

“朝廷裡的糧食是底下的人繳納上來的,用在他們身上,且不說能不能被叫做浪費;錢糧且說會不會用完;朝廷也不說要不要加稅;單隻說百姓體諒朝廷難處這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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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你的老師,他們體諒過朝廷的難處嗎?”

“扶蘇,你的好友,以及他們的家族,體諒過百姓的難處嗎?”

“秦國的稅制是如今天下最複雜也最嚴密的,可即便如此,你的老師也還是沒有繳過一點稅;你的好友以及他們的家族,也還是用大小稱的把戲糊弄人,每年都少繳很多稅。”

“就連你,扶蘇,你手裡的那份錢糧,也是沒有繳過稅的!”

“我現在若要你繳稅,你會體諒朝廷的難處嗎?”

“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強要底下開個小灶吃一餐肉食都得猶豫半天的庶人們體諒朝廷難處,要他們這樣,要他們那樣,還不肯給他們錢糧,還要他們體諒你,扶蘇,你算老幾?”

“然後是這一次的事情。”秦王政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扶蘇啊,以前巴蜀之地是沒有好好的路走的,他們的路沒有修過,是一條又一條的小路,這小路或許是某些商賈為了做生意牟取暴利而修築,或許是本地人為了便利自己的生存而修建,路窄小的可憐。”

“那時候,是沒有人會考慮要去維護和修繕他們的道路的。”

“那時候也就沒有相關的錢糧花耗。”

“十餘年前,我。”秦王政昂首:“我簽發了命令,使得勝歸來的兵士重新組成建制,要他們回家去,為他們自己,為他們的鄉親、後人修一條好走的路。”

“隨後發現人數不夠用,又招攬了當地的丈夫、與秦國願意前往修路的丈夫,先後四次增派錢糧、人手,花費了舉國之力,用了四年,這才終於為他們修了兩條路和二十九條橋。”

“巴蜀之地由此可以很好的與外界相往來。”

“那廣大的區域裡面,不惟是我們秦人,還有別人!”

“他們有些參與了修路的工作,有些沒有。”

“但我們所能夠得到的訊息是,無論是否秦人,無論是否參與了修路的工作,巴蜀之地的所有人對於路、對於橋,都是一樣的愛護。”

“就連路口橋頭,那些銘刻著為修路築橋而死的人的名單的石碑,如今十數年過去都還被保護得好好的!”

“他們對於他們的路和橋,的確是有著不一樣的情感的。”

“扶蘇,假使你的兒子喊著說餓了,你是會在他喊的時候喂他一口吃,旁的時候不管?還是說他喊了一次,之後你就時時要主動的去問一問看他餓不餓呢?”

扶蘇啞口無言。

“庶人身上的那麼一點花耗也要計較,偏到了你自己,到了你的老師、你的摯友,他們無論如何花耗,你就又覺得理所應當,甚至還擔心他們不夠花用了。”

“扶蘇,你這到底是心軟呢?還是愚蠢呢?”

扶蘇連忙起身,跪伏。

秦王政搖了搖頭。

扶蘇一貫是個心軟的人。

但他的心軟是只留給“人”的。

在他身邊的人,與他相識、接觸過的人可能感覺如沐春風,感覺他是仁慈的。

但在他視野範圍之外的那些人,那些真正的“百姓”,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秦王政看著跪伏告罪的扶蘇。

那是一頭伏地的黑龍,鱗片光滑油亮,片片鐫刻窮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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